65.2017
傅川這一笑,池西西倒不想和他爭長短了。
她有點恍惚,傅川有多久沒這麼笑過、沒用這樣的語氣一下子跟她說這麼多話了?
一直看他板臉,日子一久,她都快忘了這人以前是多麼的粘人和無賴了,也漸漸理解了許然他們為什麼會怕他。
所以離婚是正確的選擇吧?與其那樣耗着,彼此怨懟,倒不如分道揚鑣。
傅川會過來,池西西意外也不意外,他一定還是在意她的,要是不在意她了,哪裏會在意她的父親怎麼想。
但這種在意,其實是因為不甘心吧。
還沒離婚的時候,他那樣的態度,分明就是感情不在了。
可是還有慣性在,所以乍一聽到她要離婚,才會小孩子一樣的用索要分手費來挽留。誤會了她和司裴曖昧,才會追到這裏來。
和半年前猶豫不決的她一模一樣。
理智上明白不該繼續耗下去,但還是會為曾經的付出不值,不甘心糾纏了快十年仍舊一場空。
池西西一沉默,傅川便也斂去了笑意。
他輕咳了一聲,問:“房間在哪兒,困死了。”
這棟三層的小樓是父親移民前出資蓋的,裝修雖然土,但衛生間可以洗熱水澡,房間也挺乾淨。
明知道爸爸一家不會回來住,房子建好后,爺爺奶奶仍舊給他們留了間主卧,眼下池西西和傅川被安排到了最大的客卧。
整棟樓只有一個衛生間,山裏的蟲子耐寒,衛生間裏潮濕,牆上地上粘的都是,傅川朝裏頭看了一眼,說:“我先洗,把這兒弄乾凈了你再進來。”
池西西見慣了蟲子,其實並不怕。
她研究了一下電熱水器,替傅川調好水溫,正要出去,發現傅川正盯着一處牆壁看。
“你看什麼呢?”
傅川用下巴點了點正對着花灑的那塊牆磚,笑道:“這是誰選的?挺有情/趣的。”
池西西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只見牆磚上印着一個穿比基尼搔首弄姿的女人,畫質和色彩無比粗糙。
她白了傅川一眼:“那你就邊洗邊欣賞吧。”
深山冬夜涼,空調是雜牌的,開到最大,仍舊不暖和。
奶奶特地給他們找了床從未蓋過的新被,被子又大又厚,足足有十斤。被褥雖然都是新的,但在柜子裏藏得久了,不但潮濕,還散發著濃重的霉味。
池西西擔心傅大少爺不習慣,剛想說話,就見他坐到床上,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對哦,變成傅總前,整日四處遊盪時,他連油油膩膩的小旅舍都住得下去。
池西西關上燈,也鑽進了被子。
被子裏比外頭還涼,棉衣一脫,只剩秋衣秋褲,寒意逼人,凍得池西西直哆嗦,立刻縮成了一團。
山裡沒光源,卧室的頂燈一關,真真正正的伸手不見五指。
床大被子大,兩人離得遠,各睡一邊,又互相看不到,倒是不會尷尬。
池西西畏冷,越睡越耐不住,牙齒正打顫,突然聽到傅川說:“你跟我換邊兒睡。”
“為什麼?”
“過來。”
一片黑暗中,傅川坐了起來。
發現池西西不肯動,他劃開手機照亮,直接上手把她拎到了自己這邊。而後關上手機,躺到了池西西原本睡的那頭。
傅川體熱,睡過的地方是暖的,換過邊后,池西西終於可以放開胳膊伸開腿了。
顛簸了一天,明明累到四肢無力,她的精神卻緊緊繃著睡不着。
這床不牢靠,稍稍一動就會發出響動,直到半個身子都麻了池西西才敢翻身。
天將明未明的時候,她迷迷糊糊地正要入夢,傅川忽而起身去了趟洗手間,他過去沒這習慣,想必睡得也不踏實。
家裏辦着白事,不能起太晚,池西西最後一次看時間是五點半,聽到屋外的動靜醒來時卻才六點二十。
剛一睜開眼,她就覺得哪裏不對,滿身都是熟悉的氣息,徹底清醒后才發現,自己居然鑽進了傅川的懷裏。
她整個人擠在傅川那邊,從位置上看,是她騷擾的傅川。
池西西尷尬極了,結婚兩年半,有一年的時間她在外念書,一年的時間各自出差,剩下的半年,一直是這樣一人一邊,相背而眠,她從未越過界。
大抵是老家太冷,睡着后自制力消失,下意識往暖和的地方擠。
正想悄無聲息地挪開,傅川忽然睜開了眼睛,發現池西西在自己的懷裏后,他的表情似乎有點意外,先一步抬起了壓着她的胳膊。
池西西趕緊坐起身,背對着他邊找外套邊說:“不好意思,我睡覺不老實。”
傅川“嗤”地一笑:“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毛病新添的吧。”
“……”
給她個台階下能死么。
池西西沒再理他,慢吞吞地穿衣服。
傅川的動作一向快,把昨天穿的西裝、大衣踢到一邊,從箱子裏揀出素黑的運動服,上下一套,踩上運動鞋就出門刷牙洗臉了。
因為傅川在,池西西臨睡時沒脫胸衣,翻來覆去一整夜,自然要重新整理。
正理着,傅川又折回來了,池西西手上一頓,臉立時就紅了。
傅川沒拿正眼看她,拎起毛巾牙刷就轉身出去了,然而池西西卻分明看到他在笑。
他笑里的含義很明顯——又不是沒見過,我還幫你穿過呢,用得着躲嗎。
池西西同樣覺得用不着,但此時此刻卻也是真的尷尬,以前再親密,也到底離婚了。
其實離婚前他們就已經疏遠了,不僅僅是精神上,身體上也是。兩年裏,有限的幾次床笫之事,幾乎都是在傅川喝到半醉的情況下做的。
最後一次是去年夏天他過三十四歲生日的時候,難得兩人都在家,她費心給他準備了生日禮物,還親手做了個蛋糕,傅川似乎挺高興,和爺爺父親弟弟多喝了兩杯,可並沒醉。
他回房的時候,她還在擦剛洗的頭髮,就被他打橫抱丟到了床上。
兩人許久沒有如此親密,傅川在她身體裏橫衝直撞了好一會兒,她才記起來他沒戴T,就推了推他。
傅川在床頭櫃裏翻找了一通,發現用光了,便說“戴什麼戴,有了正好生”。
她不想掃興,就沒阻止他。
第二日她去藥房買事後葯,被傅川撞見,立刻面色不豫地問她這是什麼意思。
她能有什麼意思,他前一日喝了酒,她又在吃感冒藥,真有了也不敢要。
她耐着性子和傅川解釋了原因,傅川卻說“那等你感冒好了,咱們立刻要孩子”。
她只說了句晚些考慮,傅川就翻了臉,又一次不肯搭理她了。
畢業才一年,剛剛在單位站穩腳跟,現在就要寶寶,等於要她犧牲事業。
就算她肯犧牲事業,兩人當時的關係差到一言不合就能再次陷入冷戰,根本不適合要孩子。
剛畢業的時候,她也曾想過如果有了孩子,是不是便能打破僵局,但經歷過被父母當出氣筒的苦,她怎麼可能再讓自己的孩子同樣扯進大人的紛爭。
孩子應該是為愛而生,而不是被父母當成緩和矛盾的工具。
再次冷戰後的幾日,傅川過農曆生日,煮完長壽麵,奶奶問他許了什麼願,他說,想要個時光機,回到九年前。
奶奶笑着問他,才三十四歲,就惦記着返老還童啦?
她卻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九年,不就是後悔認識她么。
因為這句話,她才起了離婚的念頭,可不甘心就那麼一拍兩散,足足耗了半年才提。
……
池西西和傅川走出房間時,早飯已經備好了。
鐵鍋燉的雞湯,手擀麵,手剝筍,還有自家腌的鹹鴨蛋。
每一樣食材都比外頭買的健康新鮮,烹飪方法雖然簡單質樸,味道卻獨特而醇厚。
不愛吃早飯的傅川胃口出奇的好,喝了三碗湯,吃掉了一碗面,一個鴨蛋和無數根筍。
早飯後,傅川帶着池西西的弟弟妹妹到山上挖筍、采蘑菇,臨行前,他隨口問道:“喂,你去不去?”
“不去。”
傅川沒多勸,轉身就走,片刻后,池西西的弟弟和妹妹卻一起折回來拉她。
他們一人扯一條胳膊,硬生生地把池西西拽到了屋外。
池西西纏不過小孩子,只得一同上了山。
十一月後冬筍就難找了,池西西原本懶得動手,卻看不得兩個小孩子失望,用小時候回老家過年時爸爸教的方法,在竹葉黑黃的大年竹附近找了一通,終於挖到兩根。
兩手抄在褲袋裏的傅川湊過來看了一眼,說:“還真叫你蒙對了。”
小孩子都佩服有本事的人,立刻就瞧不上看着挺行、卻一無所獲的傅川了。
傅川沖池西西的弟弟勾了勾手,讓他把彈弓拿來,對池西西說:“我記得前面有個水庫吧,咱倆拿彈弓打魚,一分鐘內,誰打的多算誰贏,輸了的得答應贏了的一件事。”
池西西覺得這話有點耳熟,想了片刻才笑道:“你怎麼跟寧婭學上了?”
“這不是閑着無聊么,打了魚,我給你們烤着吃。”
池西西不想和他賭,倒想吃他烤的魚,就說:“好啊。”
一把彈弓,兩個人,傅川自然讓池西西先來,池西西的妹妹計時,弟弟負責拿網子撈。
當地人不愛吃魚,喜歡雞鴨豬肉,隨意往水庫里扔兩尾,過兩年再看,就能養出一池子魚,除了魚,夏天的時候還有野生的螃蟹和小龍蝦。
若不是有些親戚太煩,池西西倒挺樂意回來小住的。
池西西哈了哈凍僵的手,試了幾次彈弓才開始。
天氣冷,魚反應慢,一分鐘內她竟然打到了四尾。
傅川上手就來,一分鐘內射了十次,打中八尾。
放下彈弓,他揚起下巴看向池西西:“服不服?”
池西西“切”了一聲,懶得搭理。
兩個小孩子又瞧不上池西西了,纏着傅川讓他教。
目的達到,最煩小孩的傅川立刻就不哄着他們了,指揮他們回家弄點佐料、再拿幾根玉米、幾塊地瓜土豆過來。
兩個小的興奮不已地撒腿就往家跑,傅川半蹲下來,掏出隨身帶的瑞士軍刀殺魚,他動手能力強,做什麼都利索像樣。
他背對着池西西,沒回頭,吩咐道:“你傻站着幹嗎?幫忙撿柴火撿石頭去。”
池西西嫌他口氣差,沒理。
傅川站起來,拿着剛剛剖開的魚往她面前一遞,說:“那你來,我撿柴火去?”
池西西最受不了生魚的腥氣,立刻往後閃了閃:“我去撿。”
十年沒弄過這些,手雖然生了,搗鼓了一會兒,傅川還真的用石頭和柴火搭了個烤架,把魚和其它東西烤熟了。
池西西怕弟弟妹妹吃壞肚子,自己先嘗了一口,居然挺好吃的。
下山的時候,兩個小的已經徹底崇拜上傅川了,“姐夫”叫得比“姐姐”還親。
……
下午的時候,傅川再次被村支書他們強拉去喝酒。
池西西便在靈堂前疊紙錢。
爺爺生前好面子,病重的時候,一再打電話給父親,說身後事要大辦。
晚飯時間,池西西剛洗過手準備進屋,就收到了司裴的微信。
牛津此刻是上午十一點,司裴在墓園祭奠舅舅,傳了張圖片過來。
人不多,卻寂靜肅穆。包括阮夏在內,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真切的悲傷,與池西西這邊的熱鬧喧囂全然不同。
【你還在老家嗎?】
池西西原本不想搭理他,為了拉大兩人的背景差距,讓他明白自己跟他不合適,故意拍了張戲檯子的照片,傳了過去。
【在。】
司裴很快回復了過來——【你爺爺不是去世了嗎,為什麼還穿紅戴綠、敲鑼打鼓地唱戲?】
【我爺爺病重的時候交待我爸,不要心疼錢,他去了后得唱足三天,因為他想聽。】
【在天上聽?你爺爺可真浪漫。】
……浪漫,不是愚昧么?
藝術家的世界觀果然有異於常人。
池西西正不知道回什麼好,傅川的聲音忽而從後頭傳了過來。
“你還欠我一件事沒做呢。”
池西西回過頭,正巧撞上傅川瞟她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