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 尹淮
第六章
蘇杭又做夢了。
夢見還是那個深夜,剛剛被暖得有些熱氣的被窩裏,突然伸進一隻冰涼的手掌,膠着有力地,沿着他滾燙的脊背向下游|走,順着腰揉了揉就直向後面奔去。
“嗯……”蘇杭被摸醒,看清眼前的臉時他惶然瞪大了眼睛,伸手去抓已摸到自己屁股的那隻手。
但似乎晚了一些。
“蘇杭你——”
彼時正是暴雨,噼里啪啦的雨珠打在清澈透明的玻璃上,在窗外漆黑的夜色中連出一片緊密的雨霧。房間裏冷得要命,蘇杭蜷在床上,僅着睡衣,臉色白皙,兩頰卻瀰漫著不正常的紅暈,他穿過朦朧的枱燈微光,不可思議地看向床邊那個本不應該這個時候出現的男人。
對方居高臨下的視線里,先是透出了驚滯,接着慢慢轉變成難以掩飾的厭煩,甚至是噁心,這種轉變令蘇杭全身上下都被冷水浸了一遍似的,瑟瑟發著抖。
“你是兔科。”男人聲音篤定,落在蘇杭耳里卻似判刑一般,割得人喉頭哽咽。
蘇杭黑漆漆的眼眸如被泠泠泉水滌盪過一般,閃着晶瑩,片刻,他尾音略帶沙啞地開口,可憐兮兮地望着俞葉舟:“俞先生……您、您今晚不是有酒會……”
蘇杭一句話都沒說完,下一秒,他就被人從被窩裏拽了出來。
俞葉舟道:“所以你打算一直騙我?”
蘇杭:“……”
俞葉舟逼視着他的眼睛,一聲冷冰冰的,沒有夾雜絲毫感情的命令,劈頭蓋臉地砸向了蘇杭:“我玩夠了,蘇杭,你可以滾了。”
窗外雨如瓢潑,蘇杭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面前就已經擺上了一隻行李箱,顯然是逼着他立刻就走,他轉頭望去,俞葉舟站在昏黃燈影之中,表情模糊辨識不清。
蘇杭坐在地上,感覺房間裏的溫度彷彿又降了幾度,他仰起腦袋張了張嘴,那雙漂亮的眼睛濕漉漉的,正顫顫地眨動,就在俞葉舟以為他要哭了的時候,只見蘇杭無所謂地笑了笑,輕聲問道:“俞先生,這算您單方面提前解約嗎?”
“……”
有雷閃在遠處劈過,劃出一瞬殘酷的白亮,蘇杭起身的時候腳趾無意中勾住了枱燈的線,他一扯,卧室里的燈源忽閃兩下,便驟然熄滅,兩人的身影也迅速隱匿在其中,與這抹黑暗融成一體。
一長一短的呼吸在方寸空間裏錯綜起伏。
半晌,從這片寂靜中飄忽飛過來一張卡片兒,陷在腳邊的地毯里,蘇杭彎腰摸黑撿起,憑手上感覺知道那是一張塑料卡片兒。
“不就是要這個嗎?”俞葉舟的聲音從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響起,“景悅軒B區,你之前去過的那套,現在可以滾了吧。”
蘇杭這才明白手裏的是張電子門卡,俞葉舟把市中區那套他看中了很久,正打算為之奮鬥攢錢的房子給買下來了,那套房子整體向陽,大而寬敞,有蘇杭夢寐以求的超大陽台和複式結構,有能看得見海面的窗,他不止一次地想像過在那房間裏被陽光曬醒的情景。
他不知道俞葉舟是怎麼知道自己去過景悅軒苑區的,只是哂笑着答,像個貪婪得逞的小偷:“是啊,多謝俞先生。”
電源複位,蘇杭低眉斂笑的姿態再一次映入俞葉舟眼中,如往常一般地笑,看不出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麼。他沒用俞葉舟提供的那隻行李箱,只將必需品塞進自己的手提包里,將門卡往口袋裏一插,大搖大擺地離開了俞家。
他站在別墅門前,肩頭淋着雨,盯着那扇門一點一點地在眼前闔閉。
三年陪|床,既睡到了想睡的人,還換來一套夢中情房當分手費,說來似乎也不是很虧。
蘇杭閉上燒得滾燙的眼皮,又一睜開,夢便亂了,自己正奔跑在那夜的雨里。
他在密得看不清道路的大雨里跌倒,從骨頭裏發出寒顫,兩手捂着已經化形出來的雪白長耳,在泥濘里艱難地爬起,才被藥物壓下去的高燒復又在暴雨里爆發出來,將每一根骨頭都蒸得酥軟無力,每一個細胞都燙得灼手。
緊接着眼前一亂,他似乎臉朝下跌進了泥水裏,摔了個真正的狗吃|屎,稀爛的黃泥和着冰涼的雨水直往口鼻里涌去。
他怕人看見他的兔耳,想趕緊站起來,卻四肢疲軟,彷彿有無形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將他死命地往泥里摁。
“哈啊——!”
蘇杭驟然張大嘴,本能地用力喘氣,激涌而出的汗水染濕了他的雙鬢,那雙睜開的眼睛裏迷茫無光,直直地望着頭頂,許久,他才收斂了意識,隱約從鼻息之間嗅出了一種特殊的淡香。
又做了這種夢,真是晦氣。
蘇杭扭頭看去,房間的牆壁是一層柔和的乳|白色,窗帘是簡潔的淺灰,明亮的陽光從挑開的半面窗帘中透進來,溫暖又平和。
一個清瘦高挑的男人推開卧室房門,在床頭半蹲下來,認真地望着剛剛蘇醒的蘇杭,抬手試了試他的溫度,溫柔說:“又做噩夢了?還好沒有發燒……我給你燉了醒酒湯,要不要喝一點?”
蘇杭:“……淮哥?”
面前這長相清秀的男人叫尹淮,比他大七歲,是純正的梅花鹿種,E國海歸的職業調香師。
尹淮是他落腳這城市第一個認識的朋友,也是第一個知道他類人身份的同伴。
當初蘇杭還是個初入社會的小野兔子,走哪兒都碰壁。尹淮在不知他身份底細的情況下好心收留了他,供他讀完了中學,還領着他去類監會辦理各項正式入籍手續,並自願成為了蘇杭的“擔保人”。
所謂“擔保人”,就是蘇杭在“類人事務監察會”里登記在冊的人類社會的監護人,責任的共同承擔者,也就是說,但凡以後蘇杭犯了什麼違背類監會條例的事兒,尹淮都逃不了干係;要是蘇杭違法亂紀、作姦犯科要被遣返,尹淮也將遭到驅逐,相當於連坐。
一直以來,尹淮將他當弟弟一樣愛護着,蘇杭不是知恩不報的白眼狼,自然要叫他一聲“淮哥”。這份人情,蘇杭算是承大發了。
更無奈的是,這項擔保人制度還是終身性質的,蘇杭若想與尹淮解除擔保關係,除非他再找到一個在人類社會居住十年以上並擁有正式工作的新擔保人。
但畢竟世上知道類人存在的人很少很少,為了不引起人類社會的慌亂,類人若想在人類社會定居,就必須遵守類監會的規矩,隱藏好自己的非人身份,否則就要被暫時註銷人籍,重新排隊審核他們是否真的符合“類人入世標準”。
那不,前兩年就有個類人行為藝術者當街大喊自己是條螢火蟲,能表演屁股蛋子發綠光,剛脫了褲子沒幾分鐘就被協會綁回去當暴露狂處理了。蘇杭這就更不可能沒事找事去換擔保人了,他總不能跑大街上逮人就問:哎哥們兒,問個事兒,你是不是人?
……非得把他也當神經病給抓了不可。
“蘇杭,蘇杭?”尹淮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見蘇杭仍是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表情,遂皺皺眉頭提醒他,“真斷片了?昨晚你喝得醉醺醺的,渾身濕透地來捶我家的門,說自己鑰匙不見了。我開門的時候,你正坐在門口……啃雪茄……”
說到啃雪茄,一向溫文爾雅的尹淮也有點綳不住了,話尾憋上了笑意。
蘇杭頭疼:“然……然後呢?”
“牙口真好,幾百刀一支的雪茄就讓你那麼啃了,我摳了半天才從你嘴裏搶下最後半根。”尹淮繼續道,“你還不樂意,還咬了我一口。”
蘇杭低頭一看,見尹淮小魚際上確實有一圈牙印,他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憶了一番,突然“啊”地驚嘆一聲。
“想起來了?”
“沒有……”蘇杭裝失憶,在被窩裏一通亂掏,生硬地轉換話題,“哎,我鑰匙呢?給扔哪兒了?”
“…………”
沒摸着鑰匙,蘇杭從被窩裏鑽出來,發現自己上身赤|裸,腿上蹬着的是尹淮的備用睡褲,淡米色的絲綢料子,身上也香噴噴的,被子也香噴噴的,就連尹淮身上的味道都是香噴噴的。
他把腦袋湊到尹淮肩頭,呼呼地吸了幾口氣,眨眨眼道:“你抹了什麼,這麼香?”
尹淮瞪着他不說話,他又嬉皮笑臉地裝可憐:“淮哥,我餓了。”
這小子賣起萌來比誰都拿手,尹淮擼了把蘇杭的腦袋,無奈只好站起來嘆了口氣說:“起床,我給你盛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