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陪酒
第一章
時值深秋,街道兩旁的梧桐蕭蕭瑟瑟,一場寒流將氣溫直接拉到了零度線上。
暮色漸深,城市環線上已堵成一條燈帶,背後的車不耐煩地打了打前燈,催促他們。車裏正在彙報行程的女人突然停了下來,轉頭看了一眼。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一點銳氣都看不出來,誰能想到這瞧着最是溫柔賢淑的女人,就是駿達傳媒里最有手段的經紀人。
“現在的人啊,真是一點耐心都沒有。”方梓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冷嘲了一聲,接着將膝上的筆記本一闔,“也怨不得新明星層出不窮,而拿影帝視帝的總是那麼幾個老人。”
俞葉舟坐在後座向外眺望,看着遠處萬家燈火,沒有搭方梓的話。
方梓有能力他知道,如今娛樂圈裏,真正有實力有能耐的金牌經紀人,掐指去數,也數不出十個來。大都吃快餐吃慣了,手底下藝人烏泱泱一大堆,更新換代比換手機還快,又不用心去帶,賭博一樣,哪個紅了就專捧哪個,別的都棄掉。
如今的演藝圈已經不是方梓那個時代了。
那時候的經紀人,勞心苦力地培養藝人,那是真的像爹媽一樣帶他們,怕他們病了痛了,又怕他們沒出息,心疼得要死。方梓就是那樣一絲不苟地,一手捧出了如今的影視雙帝施今歌。
如今方梓帶煩了那些不上道,還一門心思想走捷徑的小明星,又想正正經經、認認真真地捧個影帝出來了。
方梓抬眼,從後視鏡里朝俞葉舟笑:“老闆,你眼光好,哪天瞧見了好苗子,別忘了給我帶來看看。”
玻璃窗上映着俞葉舟自己的臉,他盯着看了一會兒,就聽見方梓在前頭開玩笑道:“老闆,不如收拾收拾,把你自己送給我捧吧,我看你就挺好的,不比施今歌差。”
俞葉舟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是反感,方梓還待想說什麼,就被他冷冷冰冰地打斷了:“明天讓小吳再給你送幾張簡歷過去,看上了就簽,不必知會我……今晚飯局在哪?”
方梓抿了抿唇,說:“十里。”
“嗯。”俞葉舟點點頭,靠着座椅眯起了眼睛,眉頭微微皺着。
雖然俞葉舟平日也愛皺着眉頭,生生將自己抬高了好幾歲,但方梓是做助理出身的,又跟俞葉舟幹了這麼多年,一看他閉起眼睛就知道大事不好,這是俞葉舟生氣時的招牌動作。
不過她雖安安靜靜不說話了,卻還不住偷偷回頭打望。
方梓從業十幾年,混到她這種資歷,什麼樣的人能紅,什麼樣的人不能紅,從她眼底過一遍就能看出來,眼光從來沒有錯過。俞葉舟這個人,是天生屬於舞台的,不僅是因為他那張無可挑剔的簡直是為鏡頭而生的相貌,更是因為他身上深藏着一種自信。那自信,多一分就顯得太傲,而少一分猶覺不足,他站在那裏,身上透出來的光華就會將鏡頭吸引過去。
如果俞葉舟是她手下的藝人,她保證,不出五年,就能再捧一個施今歌出來。
只可惜,方梓遇見他太晚。
俞葉舟站在舞台上的時候,方梓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經紀。等她終於混出了頭,捧出了施今歌,而俞葉舟卻隱退了——在他最好的二十來歲的年紀,回到駿達傳媒,接手了公司,成了她的上司。
圈裏人對他為何隱退皆閉口不談,好像那是個不能提及的隱秘,方梓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自然不會去過問老闆的私事,她不過是覺得可惜。
鏡頭底下的俞葉舟,實在是讓人移不開眼。
車在三環線上堵了一個多小時,他們才抵達了目的地,十里。
十里名氣不大,坐落在一個深巷裏,十分低調,頭頂僅掛着一副匾額,上頭“十里”兩個字還是當代書法家陳河題的。門前垂着一對紅燈籠,搖搖曳曳,將門框映得通紅。
不過“十里”是影帝施今歌投資開的,這在圈裏也不是什麼秘密,施今歌只管在幕後收賬,酒店由一個叫徐一清的圈外人出面打理,請的廚子也是五星水準。有多少娛樂圈的酒局,多少合約投資,都是在這裏的飯桌上談成的。
俞葉舟最近看上一個大電影項目,想拿下它一部分的投資,往裏塞幾個自家公司正在着力培養的紅人。這電影從導演到編劇、美指,都是圈子裏的名人。俞葉舟雖是有名的橫,可還沒橫到閑着沒事出去得罪人的地步,因此即便是最厭煩酒局,也不得不來此走一遭。
幸好地方是在十里,環境裝修都不錯,像極了施今歌那股子儒雅勁兒,讓人平白就感覺舒服。
一進門,就有服務生來接引他們。
這兒的服務生每天睜眼閉眼見得都是電視裏的大明星,早能做到波瀾不驚,就算是影帝影後來了,也能穩穩噹噹地端着盤子上菜。
方梓跟在俞葉舟後頭,穿過一片種着卧蓮的小池塘,因是深秋,蓮都萎了,沒什麼看頭。不料俞葉舟突然頓住了腳,叫方梓一個沒注意,就撞了上去。
她揉了揉腦門,順着俞葉舟的方向看去,見是服務生捧着個菜盤走過。
俞葉舟喃喃:“西柚蝦。”
“嗯?”方梓探頭瞧了一眼,見是盤擺得花兒一樣的蝦子,驚奇道,“老闆,這你都知道?”
像方梓他們這種天天只顧着搞社交的人,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哪有閑工夫鑽研廚房裏的事情,能分得清油鹽醬醋就不錯了。
“看不出來,老闆你還下廚啊。”
俞葉舟邁開腿,似是回想起了什麼,平淡地回了一句:“有人做過。”
方梓八卦之心大盛,趕忙追上去問:“有人?誰?”
她還沒問出個所以然,兩人已到了包間門口,聽動靜,裏面已經熱鬧得很。服務生禮貌地敲敲門,提聲向裏面說道:“俞先生來了。”
方梓趕緊板正了面孔,又擺出一副金牌經紀的表情,幫俞葉舟拉開了門。
“喲,俞總!”飯桌上眾人起身,熱呵呵地朝來人打招呼,“這都等你一個鍾啦,快來快來,先自罰三杯!”
俞葉舟勾起一抹禮節性的微笑,與人挨個握了握手,表達了遲到的歉意,便坐下罰酒。方梓也陪着笑,挑了個空位坐下,不冷不熱地說著話。
俞葉舟對面坐着的地中海髮型的中年男人,便是電影導演彭輝,他對自己作品的要求向來很高,是金楓獎的常客,部部電影都叫座,是典型的商業型導演,知道什麼片子能賺錢,投資彭輝,是趟絕不賠本的生意。
但同時,彭輝卻也是出了名的好|色。不過在這個圈子裏,誰比誰乾淨,俞葉舟笑了笑,端起酒杯向幾人敬了敬。
寒暄間,包間門又被人推開,俞葉舟剛放下酒杯,一道帶着涼意的身軀就從肘側擦過。那人身上有一股令俞葉舟很熟悉的香水味道,淺淺淡淡的,風一過,便消失了。
他抬起眼睛,向對方望去,卻在視線觸及的那刻稍微僵了僵。
對方也看到了俞葉舟,正拉開座椅的手緊緊抓着椅背,極不自然地怔了會,直到彭輝又讓人拆了一瓶白酒給他滿上,他才回過神來,笑眯眯地坐下敬酒。
服務生進來上菜,正是一道“西柚蝦”。
一道清爽的男聲在飯桌上響起,柔柔軟軟地,似掃過人心尖的羽毛般,帶着那麼一層甜膩的笑意:“彭哥,您嘗嘗這道西柚蝦,我也會做的。”
他夾起一隻蝦遞過去,彭輝向來自認年輕,最喜被人稱哥,對他這套很是受用,正色眯眯地望着眼前的青年笑。
青年不知喝了多少酒,本就白皙的臉更是染出了暈紅,他眼似桃花,笑起來的時候小狐狸似的有些狡黠。酒氣蒸的他雙眼霧蒙蒙的,似醉非醉,捏着酒盅的手修長好看,指端透着一點朦朧的粉。
彭輝不知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俞葉舟就看見青年端着酒杯走過來,腳步微微輕浮,似踩了棉花,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杯中的酒早已被他晃出了大半。
青年俯下|身來,溫聲細語地說:“俞先生,我敬你酒。”
他的口音里有些南方的味道,唇齒之間抿出字的時候,總能讓俞葉舟想起江南的流水石橋和烏篷小船,黏得甜得像糕團,似乎耳根都能被他喚軟了。
俞葉舟側過臉,注視着他。而青年則半倚着他的椅背,抿着嘴|巴笑,見他半天不動彈,遂彎腰捏起他的筷子:“俞先生,你也想吃蝦嗎?”
他順着青年執箸的手,看了一眼桌上的西柚蝦,黃橙橙的西柚盅上,勾着一圈兒紅色的蝦,都倒着頭勾着尾巴,被蘇杭夾起時,滴答着乳白的醬。
而方梓盯着自家老闆,似乎對他今晚的反常很不理解。
俞葉舟吃着由青年夾到他嘴裏的蝦,心想,果然不如他做的好吃。有此想法的那一瞬,俞葉舟心裏一驚,將整個沒嚼碎的蝦子吞了下去,往日慣常冷得要死的臉頓時嗆得發紅。
一隻手撫住他的背,將手中那杯酒遞到他嘴邊,俞葉舟張嘴飲了,藉此送下了那塊蝦肉。
彭輝見此哈哈大笑起來,打趣道:“我說什麼來着,生成蘇杭這模樣,就算是俞總也繞不開啊哈哈!”
蘇杭收回手,輕輕笑一笑,施施然走了回去。
若說娛樂圈裏有誰漂亮,那是一抓一大把,漂亮得數上三天三夜也能不重樣。當紅花旦唐靈那樣嬌羞可愛的,又或者熾手可熱的小生袁鉞,都稱得上漂亮。可若說誰美,卻就提不上來,因為美和漂亮之間總差着那麼一點味道。
俞葉舟曾覺得施今歌美,他是男人堆里能讓人一眼定格的儒雅之美,天生有種親和力。而蘇杭,卻像他的名字,美得不張揚,但足夠讓人驚|艷,看見他就彷彿是看見了瘦西湖兩岸的狹長堤柳,看見了波紋蕩漾的綠水輕濤。
蘇杭得了彭輝的誇,又順從地給自己倒滿了高度白酒,在眾人的笑勸下一杯接一杯地往肚裏灌。
時隔兩月,俞葉舟再一次見到了那個曾經給他做西柚蝦的青年,兩人再一次同吃了一盤西柚蝦。
只不過他是來談生意,而蘇杭是來陪酒。
(還有一更,14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