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月神
二人也沒打算在雲怎知這裏浪費時間,隨即告辭離開,跟着引路人原路返回,由撐船的老者將她們送到石門處時,天已經蒙蒙亮了。距離巳時只有三個時辰,他們也不敢耽擱,一刻也沒有停歇便前往碼頭。幸虧碼頭離得也近,等馬車那慢慢悠悠的速度晃過去時,也只不過用了半個時辰。
雲家的辦事效率令人瞠目結舌,風情他們已經是馬不停蹄,雲家的消息傳遞速度卻更勝一籌。當他們到達碼頭時,吳老二竟親自帶着幾個隨從等候在那裏,見了他們下馬車,忙跑過來諂媚地笑道:“是風情姑娘?雲家主已和我打過招呼啦,鄙人的船就在東頭,插了吳字旗的便是,請隨我來。”
一路過去,碼頭上到處都是預備上船的船工,還有一些不明身份的船客,都是要上那艘黑船的。既然雲家有辦法把風情這些人塞進船,自然也有別的勢力有能力送人上船,但這些船客具體是哪個門派就不得而知了。
船的體積不小,至少也可裝載上千人,畢竟是以大量苦工為牟利途徑的。連夜查完季少一的風碎已經趕來,和風楓一起幫忙把瑣碎行李和唐門弟子安排上船,吳老二在一邊點頭哈腰地積極幫襯着。而風情默默站在碼頭邊,雙臂交叉抱着,若有所思地打量眼前的大船和栓在岸上的錨繩。
唐阮在一邊閑得無聊,一點一點蹭到風情那邊,隨意扯了個話題:“風情,你看什麼吶?”
風情微微抬起下巴,聲音輕輕的:“要下雨了。”
唐阮順着她的目光看向天空,一直在馬車裏都沒注意天氣,現在發覺果真陰雲密佈,好像沾了一遍墨汁的棉花簇擁成團,又厚又重地墜在天上,彷彿下一刻就有潑天大雨迎面砸下,碼頭上海風狂暴恣意,將風情的玄黑披風卷得獵獵作響。
“這樣的天氣,不論什麼船出海都八成要遭海難的,這吳老二雖然做草菅人命的生意,但也不至於頂着這麼大的風險都要堅持出海吧……”唐阮疑惑地自言自語。
風情輕輕笑了一聲,但那笑里沒有一絲笑意:“你真以為,這是吳老二的船?”
“嗯?什麼意思?”
風情用下巴點了點那些搬運貨物的船工:“仔細看他們了嗎?”
唐阮皺起眉,認認真真觀察起來,但觀察了好陣子,也沒發現什麼異樣。
風情看她一臉迷茫,也不和她兜圈子,直言道:“……普通船工一般划槳、拉縴,活兒做多了掌心上半部分就會磨出老繭。但這艘船上的船工,虎口一周和食指外側卻有明顯的磨損痕迹,是只有拿慣了刀劍的人才會有的繭。而這栓碼頭的錨繩,熟練的老船工都會系一種特殊的水師結,繞柱三圈后從里掏出來結繩,繩子會越拉越緊;但這個船的錨繩是非常普通的系法,毫無技巧可言。”
唐阮驚道:“你的意思是……?那我們還要繼續上這賊船?”
“還有別的選擇嗎?”風情閉了閉眼睛,好一會兒才半睜開,“望月之日馬上就到了,我們別無選擇。”
“風情,你真的不怕我們……死在海上嗎?”唐阮這時才深覺此行危險,外有暴風雨將臨的未知海域,內有不知底細危機四伏的黑船,不論是有人蓄意劫殺,還是萬一船翻舵毀,她們都將有去無回,屍骨無存。
“你跟着我,我保你性命無憂。”風情扭頭看向唐阮,“我的能力,足夠保你,信我即可。”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這麼照顧我呢?”唐阮也不知自己怎麼回事,瞬間拋去了所有猶猶豫豫的念頭,徑直對上風情的目光,心裏滕然升起幾分希冀,像是極熱烈地期盼着什麼,等待風情回答的短短時間,她感覺心都被懸到了嗓子眼,好似稍不留意就會墜個粉身碎骨。
風情沉默了很久,狂風吹得唐阮耳朵都痛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淡淡答道:“你很像我的妹妹,如果她還活着,應該和你差不多大吧。”話落,她又掃了唐阮一眼,目光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如若她也隻身在外闖蕩,我亦希望能有個人這般照顧她。”
唐阮愣住,心中像打翻了醬醋糖鹽瓶子,什麼滋味都湧出來了。
“也對,你已經二十四歲,我才十六歲,你看待我,自然是妹妹……”
“……”風情好像沒聽見唐阮的自語,忽然間變了臉色,眯着眼睛看向遠方的海域,眉毛隱隱皺起來。
不知為什麼,一時間碼頭上的人都停下了手裏的活,不約而同地陸續看向遙遠的海面。
只見遠方的海面上隱隱約約有一艘很大的樓船朝碼頭這邊駛來,陰天的濃重黑霧被樓船的揚帆恍惚破開,帆布被狂風吹地飽滿圓鼓,因是順風,這艘樓船的輪廓很快便在眾人眼前清晰起來。
所謂樓船,船高首寬,外觀似樓,可載萬人,船上起宮室,甲板可行車走馬。這艘樓船似乎比古籍中記載的還要大,裝潢也異常奢華,船首船尾皆以鎏金鳳舞裝飾,船上綵帶飄揚,與海天席捲成一幅濃重水墨。金鑲玉雕,堪比皇族。船靠近了些,還能聽見上面有錦瑟琵琶、絲竹管弦的奏樂之聲,以及女子吟唱的悅耳歌聲。
樓船的頂層甲板上平地支起一架高桿,高高托起一方寬闊的圓形舞台,舞台周遭盤以九鳳吟嘯的銅雕;九隻銅鳳口銜九條長長的紅綢,環佩鈴鐺,綢緞上綉有複雜神秘的圖騰。整座舞台好似燭龍爪上正在玩弄的一顆明珠,承托在雲霧之上,有如天宮,突兀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隱約可見,高高的舞台上環繞圍坐了十幾個妙齡女子,手中都抱着不同樂器,她們一邊彈奏一邊吟唱着一些古老怪異的歌調,歌聲順着風吹入岸上人的耳中,帶着一股隔雲繞霧的奇異惑力,似在蠱惑人心,又似在虔誠升華。
“悠悠蒼天,聆吾之心。
振鷺于飛,於彼西雍。
皎皎日月,納吾之靈。
吾客戾止,亦有斯容。
在彼無惡,在此無斁。
庶幾夙夜,以永終譽……”
唐阮不由得把心裏的複雜情緒先放置一邊,也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台上,不禁喃喃道:“她們……在唱什麼?”
“她們在祭祀,唱的是祈福之曲,”風情輕聲給唐阮解釋道,“她們信奉六宗,即為星、辰、風伯、雨師、司中、司命。今天風雨大作,須得跳祭祀之舞,以通天靈,祈求神明庇佑。”
“你……你怎麼知道的?”
“……你瞧那船帆上的字。”
樓船越來越靠近碼頭,空靈的歌聲也越來越清晰。高高揚起的船帆上綉着兩個古體鑲邊紅字:茗秀。
這船竟屬於南嶺最強大的門派,茗秀宮。
隨着船的不斷接近,還可見架起的舞台上除了周圍坐着的歌伶,中央獨有一個身穿白衣的舞女,周遭環繞飛舞無數嬌艷花瓣,似由天穹撒入人間。白衣女子面上戴着一層白紗,氣質宛如空谷幽蘭,長袖曼舞,舞姿輕盈優美。長長的廣袖起落開合,配戴着精緻銀飾的赤.裸雙足晶瑩如美玉,婉轉踏出的一步一步都彷彿能平地生出聖潔白蓮。隨着樂聲的低昂起伏,她的身姿好似隔霧之花時隱時現,流光飛舞,流水行雲。
眾人觀之,彷彿在觀賞一灣潺潺的流水,又如一弧靜夜中的明月。清顏白衫,青絲墨染,女子面紗上方堪堪露出的一雙眼睛清如皓煙涼水,閃爍沉澱着日月永恆輪轉的精華。
這樣的人,實在不該是凡間能有。
她手上一雙輕靈長劍,跟着她的舞步揮出陰柔與力度的完美糅合,每一個動作都與古老樂調恰好應和,起,轉,回,躍,開,合,彎,刺,無時不刻都在展現着濃重的獨屬於女性的氣質魅力。女子身體曲線柔韌美好,簡直是巧奪天工的藝術品,可饒是天下最優秀的工人,都雕琢不出線條如此無可挑剔的人物。
只一曲歌舞,便可賺得天地為之久久低昂,眾生傾倒。
隨着最後一個歌調落平,她回身跪坐在舞台上,好似清光凝於江海,終歸於平靜與恬淡。一枚別緻的半月牙形白玉壓額墜在她好看的眉間,若靈若仙,猶如一隻剛剛振翅歸來的白鶴,高貴優雅。她淡淡地掃視岸上眾人一眼,溫潤清明的目光中透着幾分漠然。
岸上人卻瞬間好似炸開了鍋一般,熱切的聲音頓時響起:“是她!是月神!”
“真的是月神!今日竟在此處遇見月神,死了也值了!”
“她就是江湖聞名的月神洛大人?”
“世人皆道,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誠不欺我……”
“真真如傳言中所說,洛大人果然擁有傾城之貌!得見她舞一曲,天王老子在面前都不願多看一眼!”
“她真的是……”
碼頭上一眾船工船客,不論身份到底是正是邪,都不約而同興奮起來,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來扔到舞台上緊緊貼着那白衣女子才好。
唐阮不禁嘆一句:“這個姐姐好漂亮,好似仙人,卻更勝仙人,她是誰啊?”
“……洛常羲。”風情似是無奈地笑一聲,搖搖頭,“茗秀宮掌門大弟子,因為那副禍水樣貌得了江湖人一個‘月神’的美稱。不過小小年紀,連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元老人物都得叫她一聲,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