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醫生我的牙被你甜掉了(1)
葉蘇再睜眼時已經處在有些陌生的環境裏。
雜亂交錯成團的毛髮間夾雜着些白色紙巾和煙頭,擁堵在下水口,輕微鏽蝕的水龍頭裏,一滴滴水珠以固定的頻率滴落在盥洗池中蓄起的小水潭,清脆的聲響在空曠的候診室里被拉得越發寂寥凄清而綿長。
隔着玻璃窗,葉蘇的視線停留在診療室里。毫無焦點的木然,偶爾回過神來,漫不經心地掃過部分熟悉的醫療器材。
在旁人看來,大概是什麼都沒看進眼裏的狀態。
然而,只有葉蘇知道,那人從未離開過自己的視線範圍,儘管大部分時候只是背影。
候診室的牆壁上懸挂着口腔科的職位表,葉蘇歪頭看着,認出其中一張相片。
口腔科醫師——溫景然,是那人的名字。相片拍的很好,能引得年輕女孩駐足的那種很好。清雋深刻,儘管如此,葉蘇還是覺得不及他本人十分之一的風采□□。
喉嚨里一陣發緊的乾澀,讓葉蘇聯想到缺水龜裂的枯井。垂眸看了看手裏已經空了大半的礦泉水瓶。強咽一口口水卻還是沒能讓自己舒服一些,皺眉猶豫許久,最後還是擰開瓶蓋喝了一口,並不急於咽下而是含在口腔里,等到水溫不那麼涼時才慢慢咽下。
牙髓深處傳來一陣疼過一陣的鈍痛,牽扯得腦內一根弦崩得緊緊,握着礦泉水瓶的手不自覺用力,塑料被擠壓變形發出細澀的聲響。
痛感由里及表,一陣強過一陣,如同火山噴發前的蓄勢。幾度覺得再也無法忍耐,只想自己動手把牙拔了來個痛快,卻是連輕輕觸碰都會引發一陣更加尖銳的痛感。葉蘇只能一手捂着右半邊臉,一手掐在自己的大腿上分散知覺。
視線偏轉,從玻璃窗里看見自己有些憔悴的模糊影子……牙套已經摘掉一個月了,咧開泛白乾澀的嘴唇,一口牙齒潔白整齊。
不單單是完成任務,原宿主的一切都必須體驗和接受。即如不久前那冰涼聲音不帶情感所說……所謂感同身受,葉蘇在心裏重新問候了一邊辣雞系統,辣雞Q02。
不知過了多久,也記不清已經承受了多少輪痛潮,感官漸漸麻木了,葉蘇怕疼,卻也很能忍疼。看見診療室正中間那張躺椅上的老太太坐了起來,從上衣的口袋裏掏出皺巴巴的紙巾擦了擦嘴角,緩緩挪動屁股站起身,仰頭向比自己高上許多的年輕醫生詢問着些什麼。
待到老太太將想問的問盡,身着白大褂的年輕男人才轉過身,解下口罩的一側,對着外邊候着的葉蘇微微一笑。
山明水靜,引人入勝。
對上那雙明凈柔和的眉眼,葉蘇微微愣神,直到他向她輕輕招手,示意她可以進去,才發覺方才自己的腦子裏竟一片空白。
拉開診療室的木門,老太太迎面而來。大概是覺得避不開來人的視線,這才抬頭和葉蘇對視,扯起嘴角笑了笑便立即移開了視線,若無其事擦肩而過。
葉蘇覺得她笑容尷尬得有些莫名。
溫景然從助理醫師季佳麗的手裏接過托盤,禮貌地對她說了聲謝謝。將托盤放在操作台上,拉過椅子坐下,唇角微微彎起帶着些笑意,看向葉蘇的眼神里有幾分無奈。
“又見面咯!”葉蘇忍疼扯起嘴角笑了笑,在他跟前的躺椅上坐下,仰起頭和他對視。
“如果可以,我還真不大想見你,”溫景然拍了拍躺椅的椅背示意葉蘇躺下,將操作台拉到手邊時瞥見她臉上詫異又失落的表情,笑了笑,“準確來說,是不想在這樣的場合見你。”
聞言,葉蘇愣了一小會兒,僵在臉上的表情舒展成柔和,順從地躺下。
自小葉蘇的牙就不大好,即便每天早晚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刷兩次牙,還是免不了常往牙科跑的命運。她認識溫景然,是在高中時期,那時候他剛畢業,在這裏實習。
“右邊的后槽牙。”
看見溫景然將上方的照燈拉下,葉蘇半眯眼眸然後張開嘴。燈光亮起后,她感受到冰涼的金屬口鏡被探進自己的嘴裏,微微拉開右側嘴角,然後輕輕敲了敲右側后槽牙。
“唔。”痛源被金屬物敲擊,葉蘇吃疼地皺起眉,頭朝微微朝右邊側了一些。
“好,知道了。”見她眉頭緊蹙的模樣,溫景然刻意將嗓音壓低放緩,他的聲線原本是如大提琴的音色般低沉溫潤,好聽得不行。此刻帶上些安撫性意味,更是叫人沉迷其中。
葉蘇睜眼看向他,點了點頭表示可以繼續下去。頭頂的燈光看起來不那麼刺眼,甚至可以直視了。
“今天上午沒課么?”溫景然一邊將球鑽探進葉蘇嘴裏,一邊問一些問題轉移她的注意力。
“恩。”葉蘇眨眨眼,喉嚨里只能發出一聲簡單的回應。
高速旋轉的鑽頭與牙齒摩擦發出令人不怎麼愉悅的聲音,一股口腔科特有的焦味瀰漫在嘴裏。葉蘇雙手交握放在腹部,手指用力地交纏在一起。
有些疼,但不是不能忍受。
與封閉在內部肆虐的疼痛相比,這樣因為痛源被逐漸開鑿開來的痛感甚至有些爽快。
“剛才季醫生問誰先來的,你怎麼不吱聲?”看着葉蘇眉頭緊蹙的模樣,溫景然只好放緩手裏的動作直至停下,拍拍她的肩膀,“把嘴裏的水吐了吧。”
疼痛感隨着溫景然手上動作的停下而停下,葉蘇宛如解脫般坐起身,將嘴裏蓄起的帶着焦味的水吐在旁邊的池子裏,深深呼出口氣,從口袋裏抽出張紙巾,按壓在濕潤的嘴唇上。
“你看見了?”聽到溫景然問起排隊的事兒,葉蘇感到些詫異,慌忙搜索着記憶才想起今早來時,二樓還是一片凄清,大部分科室還沒開門。實在是不大喜歡醫院裏的味道,葉蘇便站在離口腔科只幾步遠的走廊一端的陽台候着。過了好一會聽見開門聲,葉蘇朝口腔科走去,卻在門口被剛才那位老太太有些粗魯地擠開。
在助理醫師問道是誰先來時,老太太連忙指着自己,並遞上病例。
“我,我!我來的時候這門口還一個人都沒有呢!”看也不看被她擠到一邊的葉蘇,老太太跟着助理醫師進了診療室。
對此葉蘇並沒有多說什麼,爭強好勝從來不是她的性格,就當老人家忍不了疼,讓讓便讓讓吧。
“恩,我比季醫生來的早一些,”溫景然低頭斂眸,看着葉蘇,“我從後門進的準備室。”
“那你也不跟我打個招呼!”葉蘇撇嘴,對着溫景然皺了皺鼻子,重新躺了下去然後張開嘴。看見溫景然淺淺地笑了笑,將另一把工具伸進自己嘴裏。
能感受到他格外認真,刻意放輕了動作。他的指尖隔着塑膠手套,偶爾碰在葉蘇的舌面,引起一陣陣令人恍惚的可恥的心慌。
他帶着醫用的藍色口罩,只留一雙眼在外邊,葉蘇眼神遊移,最後視線輕飄飄落在他的眉眼。他的眼生得很好,柔和的線條拼湊出溫潤的輪廓。每每凝視他的眼,都叫葉蘇覺得自己看見了夕陽和漫天暖色調的雲彩,明亮卻不耀眼,清澈不失深沉。
讓人心安讓人願意毫無保留地信任。
他天生就適合醫生這個職業,葉蘇這麼想着。
“你呀,”溫景然專註着手上的動作,嘴裏喃喃道,“真是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啊,這顆牙的牙神經又保不住了。”又湊近一些,仔細瞧着那顆后槽牙。
他的瞳色深沉,當中映着頭頂的一點光亮。
每一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楚的距離,葉蘇有點兒愣神,小心翼翼地看着那雙眼。
“好了。”溫景然最後將沾了藥液的棉球塞進鑽開的牙孔中,將手裏的鑷子放回到操作台上的托盤裏,“牙髓有炎症,我給你放了消炎藥,等不疼了再來一次。”
轉眼時看到葉蘇正有些艱難地合上麻木的嘴,嘴唇因為乾燥有些起皮,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溫景然無奈笑了,輕輕嘆了口氣,抬手給她把不小心帶進嘴裏的頭髮撩出來,別回耳後。
熟稔而自然……
“好幾餐沒吃?”她剛進來的時候,溫景然就注意到她憔悴的臉色。
儘力去忽略方才那個讓人心慌的曖昧動作,葉蘇點點頭,從躺椅上坐起身,摸了摸自己右半邊臉頰,仍舊有隱隱的痛感,已經比來時要好上些許。
“太疼了,吃不下。”
“多少要吃一些,一點都不吃對胃不好。”這麼說著,溫景然已經起身,把手上戴着的塑膠手套摘下扔進垃圾桶里,朝一旁的桌子走去,“下次再疼就早點來找我,別忍着拖着。”
目光被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吸引,葉蘇乖乖點頭答應,連忙跟着來到桌邊,看他翻開自己的病例,便在他的身邊坐下。雙手按在膝蓋上,腦袋不怎麼老實地往他身邊湊。距離驀地拉進,聞見他外褂下散發的帶着體溫的清香。
“檸檬薄荷?”她聲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語。
一旁的溫景然聽見,手上的動作一頓,撇過臉看着葉蘇,眼神很深,帶着戲謔的笑意。
“鼻子不錯。”
“還好還好,”被抓包的葉蘇搓搓鼻尖,眼神閃爍一瞬,迅速漂移瞥向一旁,唇角上揚“這味道,很好聞。”
說完,她咬住自己的下唇努力憋笑,不去看身邊的人。
那人沉默。
片刻后,餘光里瞧見一直看着自己的溫景然移開目光,她才扭過有些僵硬的脖子,低頭去看他指尖壓着的本子。
病歷冊只寫了小半本,前面幾頁是科室主任曾醫生寫的,內容概括簡略,字跡龍飛鳳舞,葉蘇完全看不懂寫了些什麼——標準的醫生體。
“溫醫生,我來寫吧,你去休息一會兒。”
柔和的女聲伴着清脆的腳步聲,葉蘇偏頭,看見一雙纖細的腿和白色高跟鞋,白大褂的衣擺及膝,隨着步伐輕輕搖曳。即便不是以男人的視角,葉蘇也不得不承認,這風景看起來確實令人心曠神怡。
是剛才那位助理醫師,葉蘇記得她的名字叫做季佳麗。
人如其名,模樣生的確實很好。
“不用,麻煩你幫我收拾一下操作台就好。”溫景然只回頭對季佳麗笑了笑,禮貌謙和。又低頭繼續去寫葉蘇的病歷。
季佳麗頓住腳步,注視溫景然的背影片刻,點點頭輕聲說了句好的。在轉身時,多看了葉蘇一眼。
即便極力掩飾,葉蘇還是從她的眼中瞥見些許失落,和一些她沒看懂的情緒。片刻愣神,她回過頭獃獃地看着溫景然的側臉,仔細想想卻又不那麼意外。
溫景然這樣的男人,大概少有女孩兒會不喜歡。溫文爾雅平易近人,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只是因為太容易靠近,所以太輕易就讓人投入情感。
過後才發現,他的溫柔不過是性格使然,和你無關,和任何人都無關。
視線下移,鋼筆在他那隻好看的手的掌控下輕鬆游移,刻下洒脫卻不難認的筆畫。從病因到治療手法,用藥到注意事項,耐心地涉及所有細節。
一點也不像她印象里的醫生。
“溫醫生。”好不容易剋制住內心想要直呼他名字的衝動,葉蘇小聲喊他。
“怎麼了?”溫景然轉過臉,視線和葉蘇齊平,眸光清朗透徹。
“可以把你的電話號碼留給我么?”葉蘇雙手捧着臉,倒映出他身影的烏黑眼瞳里,彷彿有星光流轉,熠熠生輝。滿臉真誠,嘴角確泛起狡黠笑意。
“恩?”溫景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刻意捉弄一般不說話也不移開視線。
像是要把她的心事看穿。
“就…方便我問你一些事情啊。”幾乎在他的眼神下敗下陣來,嘴角的笑容卻加大,單手撐着下巴,垂眸看着自己在桌面畫著圈的手指。
“恩。”帶着濃濃的鼻音,溫景然的回應低沉而柔和。
頭朝着別的方向,隻眼風朝他手邊一掃,葉蘇瞥見他將病歷翻到最後一頁,寫下一串數字。
嘴角翹起,露出個得逞的微笑。
“好了。”溫景然將病歷合上,推到葉蘇的面前。
葉蘇伸手捏着病歷的一角,不動聲色,將指尖貼上他觸碰過的部分。
彷彿還有他殘留的體溫……
“那我走了哦。”
“記得吃飯。”
“恩,知道了。”葉蘇微笑,在他的注視下起身,推門離開,在身後的門即將合上時,復又轉身將頭探進,含笑和溫景然對視,“溫醫生,你剛才說不想在這種場合見我,那別的地方呢?可以么?”
聽見她的問題,溫景然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變化,仍是那樣一副山明水靜的淺淺笑意。
沒有立即得到他的回復,葉蘇臉上笑容不改,眯起眼睛執着地看着他。客套禮貌的回復也好,哪怕直接拒絕也罷,她想聽到。
和那雙溫和而深沉的眼對視不過一小會兒,葉蘇的信心卻如手掌里捧住的細砂,飛速從指縫中流走。雪上加霜,她看不懂他的表情和他眼中的情緒。
不多久,葉蘇看見溫景然站起身,三兩步便走到她跟前,一手抓住門把手把門拉開,她立即鬆開扶着門框的手,一臉茫然想要直起身子。而在她站直之前,溫景然的另一隻手已經攬上她的肩,微微用力把她帶到自己的身側,空出門口的位置。她的身子微微側着,肩側抵着他堅硬溫暖的胸膛,靠他靠得很近。
“不好意思,請進。”溫景然朝門外的青年道,抬起方才開門的手為他引導方向。
葉蘇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剛才擋人路了,側眼看見青年走過他們身邊時眼裏的別有深意,便再也綳不住笑出了聲。
不但沒有半點尷尬羞惱,還笑出了聲。
溫景然垂眸,瞧着近在自己懷裏的女孩,嘴角攢起一點深沉笑意。
葉蘇抬眼想要去看溫景然,卻感到他將剛才指路的手按在自己的另一邊肩膀,推着她一起出了診療室。
“你還沒問答我問題呢!”這樣格外曖昧的場景讓葉蘇突然來了勁,她轉過臉抬頭,看見他近在咫尺的脖頸,他堅硬的胸膛抵在她的背部,體溫透過衣衫傳達至她的皮膚。
“電話都給你了,自己看着辦吧。”溫景然突然俯下身,貼在她的耳畔,低沉的聲音裏帶着笑意。
他說話時呼出的濕熱氣息撲在葉蘇的頸間,使她身體一僵。壓在肩上的力道被卸去,葉蘇匆匆轉臉,只看見他反手帶上門的背影。
走到樓梯口,因為假裝正經而緊繃的臉部肌肉才鬆懈下來,葉蘇捂着嘴卻還是笑出了聲。咬住下唇,把病曆本翻到最後一頁,右手的食指的指尖貼上干透的筆跡,沿着紋路輕撫。在好幾個心慌的瞬間,差點分不清那究竟是原宿主深埋腦海的情緒,還是自己的蠢蠢欲動。
所謂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