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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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他竟在錢府的照壁前遇見了小D。“仇人相見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么?……”小D說。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裏沒有鋼鞭,於是只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將空着的一隻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不下於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象,四隻手拔着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牆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於半點鐘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約半點鐘,——未庄少有自鳴鐘,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他們的頭髮里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鬆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鬆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着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着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

這一場“龍虎鬥”似乎並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發什麼議論,而阿Q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溫和,微風拂拂的頗有些夏意了,阿Q卻覺得寒冷起來,但這還可擔當,第一倒是肚子餓。棉被,氈帽,布衫,早已沒有了,其次就賣了棉襖;現在有褲子,卻萬不可脫的;有破夾襖,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決定賣不出錢。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裏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的四顧,但屋內是空虛而且瞭然。於是他決計出門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並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麼東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鎮,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着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阿Q並不賞鑒這田家樂,卻只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之道是很遼遠的。但他終於走到靜修庵的牆外了。

庵周圍也是水田,粉牆突出在新綠里,後面的低土牆裏是菜園。阿Q遲疑了一會,四面一看,並沒有人。他便爬上這矮牆去,扯着何首烏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腳也索索的抖;終於攀着桑樹枝,跳到裏面了。裏面真是鬱鬱蔥蔥,但似乎並沒有黃酒饅頭,以及此外可吃的之類。靠西牆是竹叢,下面許多筍,只可惜都是並未煮熟的,還有油菜早經結子,芥菜已將開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彷彿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園門去,忽而非常驚喜了,這分明是一畦老蘿蔔。他於是蹲下便拔,而門口突然伸出一個很圓的頭來,又即縮回去了,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來視若草芥的,但世事須“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趕緊拔起四個蘿蔔,擰下青葉,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經出來了。

“阿彌陀佛,阿Q,你怎麼跳進園裏來偷蘿蔔!……阿呀,罪過呵,阿唷,阿彌陀佛!……”

“我什麼時候跳進你的園裏來偷蘿蔔?”阿Q且看且走的說。

“現在……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你么?你……”

阿Q沒有說完話,拔步便跑;追來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這本來在前門的,不知怎的到後園來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經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從衣兜里落下一個蘿蔔來,那狗給一嚇,略略一停,阿Q已經爬上桑樹,跨到土牆,連人和蘿蔔都滾出牆外面了。只剩着黑狗還在對着桑樹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來,拾起蘿蔔便走,沿路又撿了幾塊小石頭,但黑狗卻並不再現。阿Q於是拋了石塊,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這裏也沒有什麼東西尋,不如進城去……

待三個蘿蔔吃完時,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

在未庄再看見阿Q出現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人們都驚異,說是阿Q回來了,於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裏去了呢?阿Q前幾回的上城,大抵早就興高采烈的對人說,但這一次卻並不,所以也沒有一個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訴過管土谷祠的老頭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數,何況是阿Q:因此老頭子也就不替他宣傳,而未庄的社會上也就無從知道了。

但阿Q這回的回來,卻與先前大不同,確乎很值得驚異。天色*將黑,他睡眼朦朧的在酒店門前出現了,他走近櫃枱,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柜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穿的是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掛着一個大搭連,沉鈿鈿的將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未庄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也寧敬的,現在雖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為和破夾襖的阿Q有些兩樣了,古人云,“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㈥,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顯出一種凝而且敬的形態來。掌柜既先之以點頭,又繼之以談話:

“豁,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發財發財,你是——在……”

“上城去了!”

這一件新聞,第二天便傳遍了全未庄。人人都願意知道現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所以在酒店裏,茶館裏,廟檐下,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這結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據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裏幫忙。這一節,聽的人都肅然了。這老爺本姓白,但因為合城裏只有他一個舉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說起舉人來就是他。這也不獨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圓之內也都如此,人們幾乎多以為他的姓名就叫舉人老爺的了。在這人的府上幫忙,那當然是可敬的。但據阿Q又說,他卻不高興再幫忙了,因為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這一節,聽的人都嘆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裏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

據阿Q說,他的回來,似乎也由於不滿意城裏人,這就在他們將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的缺點,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鄉下人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㈦,只有假洋鬼子能夠叉“麻醬”,城裏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什麼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裏的十幾歲的小烏龜子的手裏,也就立刻是“小鬼見閻王”。這一節,聽的人都赧然了。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么?”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他搖搖頭,將唾沫飛在正對面的趙司晨的臉上。這一節,聽的人都凜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揚起右手,照着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後項窩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驚得一跳,同時電光石火似的趕快縮了頭,而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從此王胡瘟頭瘟腦的許多日,並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邊;別的人也一樣。

阿Q這時在未庄人眼睛裏的地位,雖不敢說超過趙太爺,但謂之差不多,大約也就沒有什麼語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這阿Q的大名忽又傳遍了未庄的閨中。雖然未庄只有錢趙兩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淺閨,但閨中究竟是閨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異。女人們見面時一定說,鄒七嫂在阿Q那裏買了一條藍綢裙,舊固然是舊的,但只化了九角錢。還有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紅洋紗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錢九二串㈧。於是伊們都眼巴巴的想見阿Q,缺綢裙的想問他買綢裙,要洋紗衫的想問他買洋紗衫,不但見了不逃避,有時阿Q已經走過了,也還要追上去叫住他,問道:

“阿Q,你還有綢裙么?沒有?紗衫也要的,有罷?”

後來這終於從淺閨傳進深閨里去了。因為鄒七嫂得意之餘,將伊的綢裙請趙太太去鑒賞,趙太太又告訴了趙太爺而且着實恭維了一番。趙太爺便在晚飯桌上,和秀才大爺討論,以為阿Q實在有些古怪,我們門窗應該小心些;但他的東西,不知道可還有什麼可買,也許有點好東西罷。加以趙太太也正想買一件價廉物美的皮背心。於是家族決議,便托鄒七嫂即刻去尋阿Q,而且為此新辟了第三種的例外:這晚上也姑且特準點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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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侯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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