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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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方睡,天明即醒。裴謹的身體已然習慣了這樣的作息。

然而仝則卻不是。

回頭看看,這人還沉浸在夢中。眉目沉實,呼吸綿長,眼珠沒有亂動的跡象,證明他依然陷在深層睡眠里。

裴謹沒起身,因為不想吵醒他,就這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仝則的睫毛濃而長,睡着的時候垂下來,就像把小扇子——光憑這一點,怕是連女人見了也要妒忌。

他似乎瘦了一些,或者說是長開了,五官蛻去青澀的少年氣,臉部輪廓愈發清晰,稜角分明的下頜不似平時那麼繃緊。時不時睫毛會輕輕顫動一下,顯出幾分純真,如同稚子一般。

不論多麼聰明幹練,人在睡夢中總會放下戒備,卸下偽裝,呈現出最本真的模樣。

裴謹轉過頭,看了眼窗外,此時陽光大盛,鋪陳進室內。再回首,一道光束越過他,灑在仝則臉上,後者便微微蹙起了眉,露出一點點不耐的孩子氣。

心口好似被極輕的鵝毛筆搔了一下,裴謹下意識抬起手為他遮擋住那道光。眼看仝則的眉尖漸漸舒展開,倏地勾了勾唇角,赫然露出兩頰邊,看上去極淺顯的兩隻小小梨渦。

裴謹含笑凝視,忽然有些不捨得叫醒他,又覺得實在可愛,便只在那飽滿光潔的額頭上,極輕地落下一吻。

仝則就這樣醒了,睜開眼,迷離一瞬,旋即開始打量起周遭。

等看清眼前人,他兀自還一陣茫然。慢慢地,才回憶起昨夜發生的事,其實根本什麼都沒能發生,只不過,他們是睡在了一張床上而已。

裴謹以手撐起頭,笑看他半日。仝則睜着惺忪睡眼,神色倒還自然,良久過去,回應給他一記淡笑。

晨起的招呼打得差不多,是時候該起身了。誰知仝則一翻身,發覺原本寬大的被子居然只剩了一個角,虛虛搭在自己肚子上,餘下的,則全部被裴謹堆在了身上。

仝則一臉匪夷所思,“你怎麼,睡覺還帶搶被子的?”

被裴謹的無良睡品驚了一下,他暗自慶幸沒延續上輩子裸睡的習慣,身上還穿着有中衣。

不過話說回來,大家都是男人,即便真不穿,又有什麼大不了?

“暑熱的天兒,不至於凍着你。”裴謹壓根不以為然,“你睡覺挺老實的,所以說嘛,要你先習慣一下和我在一張床上的感覺。”

仝則眨眨眼,旋即恍然大悟。合著這句不是隨便說說,竟是真要他適應。

再想不到,裴謹看上去那麼自律自控的一個人,不過睡上一晚就全暴露了!再看看自己此刻的身位,也不再是昨晚睡下時的位置,顯然已被裴謹給擠到牆邊上去了。

不光搶被子,還搶地盤,這睡品,堪稱……奇差。

“還以為會挺規矩的,原來全是裝的……”仝則滿心無奈,隨口咕噥了一句。

裴謹聽見了,很有興味地拖着長聲應道,“不搶被子,多沒意思!我喜歡騎着,睡覺嘛,還不能解放下自己?做人做到夢裏還繃著?要不回頭跟我一塊搶,看看咱倆誰能搶過誰。”

……什麼,什麼餿主意……明擺着搶不過他嘛。

仝則腦袋發沉,既好氣又好笑,原來裴謹是在解壓,釋放自我的方式倒也無可厚非。轉念再想,甚至還有點可愛,彷彿在剎那間,他這個人就變得有血有肉真實起來,不再只是接近謫仙般完美無缺的形容兒。

拽了拽被子,發現紋絲不動,仝則無奈道,“你還不走?等下被人看見不好吧?”

裴謹一邊將長腿跨在被子上,一邊笑說,“來你這兒無非是做衣服,沒什麼可迴避,一會兒光明正大從前門出,不過是要換身新行頭。你要送我的那件呢?可以拿出來了。”

擱置了好久的禮物終於能送出手,兩人洗漱完畢,仝則為裴謹穿戴起新衣。

裴謹沒有攤着手等人服侍的習慣,自己束緊了腰帶,看樣子平日裏很多事都會親力親為。

那是件箭袖戎衣,款式方便騎馬射箭,天青色的面料,上頭金線交錯出暗紋,在陽光下行走時,會顯出熠熠生輝之感。至於肩部、腰身、臂長皆分毫不差,勾勒出鏡中人清朗素凈的容顏。

一身立於天地間,風姿飄逸,美得無可挑剔。

可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人,睡覺居然會搶被子……醒來時還會大言不慚,讚美這番行為乃是人生真諦……

仝則想着,抿嘴笑了,“我約了金悅兩天後去他店裏,這期間有什麼事會讓游恆通知你。我不逞強,你也不用擔心。成或不成,儘力而為就是。”

裴謹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用過早飯,仝則送他出去,望着他挺秀傲岸的背影,不知什麼緣故,胸口驀地湧出一股莫名的傷感。

“籌備軍機再忙,不能操之過急,記得注意身體。”

前面走着的人倏然回眸,陽光映在他臉上,眉宇間頓生一股跋扈的英氣,眼底笑意冶艷又妖嬈,他頷首,說知道了,之後再道,“你也一樣。”

感傷隨着這四個字,霎時間煙消雲散。

裴謹像一棵參天大樹,從容不迫,穩穩地站立在那裏,如同引路燈塔。那根基又足夠深,深到能夠讓人心安。

安定踏實下來,仝則也開始要去準備,打那場屬於他的戰事了。

金悅在三日頭上,如期而至。買賣人深諳周到二字,他又存了別的心思,更兼天生有一種風情小意。言談間,透露出將一天的時間悉數留給仝則,轉臉卻又不以為意,明擺着提過就罷。一路相陪談笑風生,曲意迎合,他模樣生得不錯,打扮又偏乾淨清爽,連帶那份刻意的溫存也讓人絲毫挑不出曖昧的痕迹。

俗話說潘驢鄧小閑,女人大抵都難拒絕這一款,男人又何嘗不是。除卻貌不能比潘安,其餘幾樣,金悅差不多已是佔全了。

所謂看貨進貨當然還在其次,不到兩個時辰,倆人已簽訂了半年內的貨源協議。

其後金悅請仝則去廳上吃茶,此人對茶很有研究,沏最磨人的功夫茶,不厭其煩。修長白皙的手指拈花似的拈起杯盞,直遞到仝則手邊,其後指尖似不經意般輕巧地劃過他的手背。

然後低垂下眼帘,露出不動聲色的淺笑。

這點小伎倆,自然瞞不過仝則的眼去,暗示要做在無聲處,卻又務必讓對方能體會得出。對付這種風月場中老手,仝則不吝揚起嘴角,似笑非笑只作沉吟不語。

“簽了協議,佟老闆以後就是我的主顧。希望很快可以有和佟老闆成為朋友的一天。”

仝則輕輕一笑,長眉斜飛入鬢,“要做朋友,可還得先從稱謂上說起,如何還那麼客氣呢。叫什麼佟老闆,我不是也有名字的一個人?”

這話說得半含嗔意,倘若是別人做起來,不免顯得娘氣。可仝則沒有,他太明澈,英挺而精緻,整張臉彰顯着純粹的屬於男人的俊美。眉梢眼角暗藏風情,可看人的眼神偏又正派的不得了,和他對視一刻,金悅便恍惚覺得其人像是個小太陽,目光不覺灼人,卻溫暖得足以穿透人心。

“那麼我就失禮了,也請你叫我一聲名字。在家時我也有個表字,叫做虞方,你若不嫌棄可以如此稱呼我。”

仝則笑着頷首,“聽說金是朝鮮大姓,虞方想必出身望族吧。”

“我先祖確曾做過兩班之臣,只是朝鮮有出身從母的規矩,我不過是一介平民。要不是開放通商,只怕這會兒還在本國守着那點田產。哪裏能得見天/朝大國風儀。大燕幅員遼闊,能在這裏生活,真是不枉此生了。”

所以才要心心念念地覬覦,找準時機拖垮這個大國,好蠶食之瓜分之?

食腐動物,令人作嘔。

仝則深藏起內心厭惡,笑容越顯迷人,露出俏皮酒窩來,“那就一直在這裏好了,說不準將來要入籍也是可以的,你就沒想過長久留在此地?”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只是過陣子還要去日本談幾樁買賣,全是俗事,我自己也厭煩得很。”金悅說著拍掌,有僕從進來,手捧一支長長的盒子。他接過來,雙手奉給仝則,“聊表寸心,不知你會不會喜歡,權當玩物,博君一笑罷了。”

仝則皺眉躊躇,“是什麼?若是太貴重之物,恐怕我受之有愧。”

金悅搖頭,輕聲道,“怎會有愧,我只怕……它配不上你。”

仝則一笑,展開來看時,是一卷山水畫。仝則懂畫,卻不懂舊時代這些文人畫作,僅憑自己的審美,禁不止贊了句好。

“這是北宋郭熙的四時山水,所謂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注】,算得上意境悠遠,是不錯的佳品。”

仝則驚訝,“如此貴重,叫我如何敢收。”

“我說了,只是小巧玩物,只要你喜歡,就算金山奉上也是應該的,只是那東西卻又太過傖俗,沒得玷污了你。”

說到這份上,倆人相視一笑,有些話便無須再說出口。

都是同道中人,試探至此,很快也就明朗起來。仝則假裝對那幅畫愛不釋手,撫卷良久,方才裝進盒中,燦然笑道,“多謝你,我卻無以回報,只好多進些貨物了。此外還想和你學些別的生意,可不可以讓我見識見識。”

如此上道,金悅自是大喜,連說求之不得。此後數日,仝則交代了店裏,一般的裁剪訂製統統交給心靈手巧的夥計,他自己隨着金悅一起,很快兩個人便已形影不離。

金悅藉機邀約道,“要是能帶你去朝鮮,或是日本走走就好了,我在那裏都有小買賣,當然這不急,小國風光比不上這裏,不過勝在小巧而已。”

仝則立時顯出感興趣的模樣,“我早想出洋看看,奈何俗物纏身,倘若能的話,我是一定要去的。”

這感慨倒是半真半假,他的確想過要出去看看,見識下不同前世的種種風光,但要說到陪伴的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金悅。

不到三五天功夫,金悅陪着仝則已玩遍了京都,連京郊偏遠的山寺都去踏了青。

仝則假裝自己是虔誠佛,在殿中進過香。自去後院轉了轉,站在迴廊上,眺望遠處青山如黛,渺渺霧氣涳濛,偶爾有一聲鳥鳴,更顯清幽。

此間幽靜,但凡有一聲絮語便聽得十分真切。他一個人踱步出去,正要尋金悅,卻見來時的車上帘子低垂,車旁站着幾個眼生之人。車中傳來低低笑聲,除此之外一句都聽不清。

是金悅在這裏私會什麼人?

仝則知道自己不能近前,心下着急,四下里亂看,驀然瞧見一樹開到荼靡的不知名野花。灼灼艷艷,粉白色惹人憐愛,他順手摺了幾枝,再配上青嫩色官柳,搭配出足以插瓶的清艷。

調整表情,他臉上現出簡單幹凈的歡喜,捧着花,一步步往車前走。漸漸靠近,他屏住呼吸,一面豎著耳朵捕捉零星的一句半句。

“這是幾個水軍將士在宏興票號的戶頭,這一期分紅快些存進去……老闆已打點好,只說是印子錢收回的利息。要快,近期要翻出此事來……”

“軍中不讓經營礦產,小人明白的。大人您儘管放心,小人一定會辦得穩妥。”

腳下未停,突然間只聽一聲喝問,“站住,什麼人在此偷聽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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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侯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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