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叛臣李全》

轉載《叛臣李全》

原載於小隱在線

無論歷史的畫卷多麼波瀾壯闊,在某些篇章里卻註定是由小人物來完成的,他們就象融入湯汁的細鹽,給盛宴添上不可或缺的滋味,而自己卻很少獲得美食家的讚揚。那是些言辭粗俗、惟利是圖的人們,掙扎地活在屬於帝王將相、儒林雅士的書卷里,所能留下的隻言片語也往往令他們後人難堪和汗顏的。其實在亂世中求生存的人們,是無法憐惜自己的羽毛的,高尚的人格和超群的智謀有時還不如匹夫的勇氣、堅韌,或者毋寧說是兇殘更管用。

同樣是歷史的配角,這個叫李全的人在《宋史》中竟足足留下了兩卷(儘管是名列《叛臣傳》中),這在兩宋包括遼、金史里的所有人臣列傳中,只有李綱可以與他比肩了。歷史的筆觸總對兩類人特別垂青,一是英雄,一是小丑;李全顯然是屬於後者的。

鐵槍與紅顏

李全,山東濰州人,同胞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么,史稱其銳頭蜂目,權譎善下人,以弓馬趫捷,能運鐵槍,時號“李鐵槍”(《宋史·;李全傳上》);周密的《齊東野語》裏也說“……重可四五十斤。日習擊刺,技日以精,為眾推服,因呼為‘李鐵槍’”,或有其事。

鑄鐵為槍,槍身既重又無彈性,四五十斤的槍能運用自如,李全確實不愧為一員虎將,在他一生征戰中也多是親臨前線,持勇好鬥,即使每每陷入被困的窘境也能憑着手中鐵槍和一些些小運氣脫身,以至於他最後的結局就是源於一次鹵莽的冒險,完全是一個亂賊悍匪活脫脫的面目與應有的下場。與李全同時代的還有多人能運“鐵槍”,多半也不得善終。一個是“張鐵槍”,金花帽軍的首領張惠,他的另一個外號叫“賽張飛”,聽着就有幼讀《水滸》的衝動和快感;張惠早年曾征剿過李全,兩人一直是對頭,後來敗勢了,一度歸降過李全,溺殺金將答哥,不過最後他還是為金朝盡忠戰死在三峰山,口碑要比他的對頭好。一個叫“葛鐵槍”是武仙麾下的勇將,也死於元軍。另一個是“楊鐵槍”,元軍攻金時聚眾自保,“以兵應之”,我附會他是李全的大舅子,當過土皇帝的楊安兒,他妹妹楊妙真“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他的槍法也應該不差的。

就是這個益都府(今濟南)以制馬鞍為生的工匠楊安兒,在金章宗時期的山東地界,先做了“群盜、無賴相聚剽掠”的首腦,后受招安當上了金的防禦使,又趁着蒙古來襲金軍主力齊聚中都的混亂態勢,重回山東扯旗造反,“殺掠官吏,山東大擾”,改元“天順”,有模有樣地當起了皇帝。由於農民軍衣着皆紅,所以山東一帶的各支農民軍都被稱為“紅襖軍”,那其中就有李全兄弟的身影,“全與仲兄福尤桀奡”——“奡”既是傲慢之意,也是古代的一名大力士,善蕩舟——到嘉定年間濰州李全已經是可以同楊安兒、泰安劉二祖相提並論的一方豪帥了,藉著蒙古兵橫掃華北平原的亂局,他佔據海州(東海縣),北犯直逼益都。

但是聲勢浩大的紅襖軍終究是一盤散沙,急於僭號的楊安兒和其他大股首領都在嘉定七、八年間被金仆散安貞的討伐軍神速地各個擊破,楊安兒被舟人捕殺,李全也逃上了海島。這位“用兵果敢”的仆散安貞大人連同他的父親仆散揆、祖父忠義已經在金朝三世為將,是晚金最後的帥才,可惜他的才能沒有來得及經歷蒙古鐵騎的考驗,因為他是章宗女婿的緣故,最後死於金宣宗(章宗的庶出兄長)的猜忌,“三世為將,道家所忌”是他的遺言。

失敗后的紅襖軍主力奉安兒之妹楊妙真、母舅劉全為主,盤踞在莒州磨旗山一帶,有數萬人的規模,依舊是山東群豪名義上的首領,眾稱楊妙真為“姑姑”(小龍女?)。在當了幾天海盜之後,李全也率殘部依附之,接着就產生了愛情——我的一位涉獵文壇的朋友說,歷史故事裏不加一些愛情元素就會顯得很乏味——楊氏通焉,遂嫁之。這個“通”字我翻了一下字典,確實沒有上下級或上下輩之間媾和之意,看來“姑姑”是妙真部下對她的尊稱,不是李楊二人之間的輩分。

順便估計了一下兩人的年齡:李全,根據《續資治通鑒·;卷157》記載“開禧元年……甲申,鎮江都統戚拱,遣忠義人硃裕結弓手李全,焚金漣水縣。”以及后又記“全,即開禧中戚拱結以復漣水者也。”,至少是金明昌元年(公元1190年)生人,當時不低於25歲;妙真根據她哥哥“泰和中……安兒時為群盜,亦請降,隸名軍中,累官至防禦使”和紹定四年(1231年)自稱“二十年梨花槍”推算,成年(十六歲)是在1210年前後,當時也不到二十掛零。聯想起妙真十二年後還能色誘一方總管夏全,當時該是怎樣的風華絕代啊!李全既得美妻,又於困境中獲得了大股勢力的支配權,實在是一跤跌在了青雲里。

“寧作江淮之鬼,不為金國之臣”

貞佑二年(1214年)金宣宗遷都汴梁,兼納李英封建之策,由此金中央政權對山東的控制力大大削弱。在經受了蒙古軍隊象潮水一樣的沖刷后,河北山東的州郡陷入到被地方割據勢力瓜分的混戰之中。李全在與楊妙真合流后重整旗鼓,曾背靠海州為據點,多次進攻莒、密,想獨立打出一片地盤來,卻屢屢敗於勁敵李二措(完顏霆)、張惠,甚至險些被張惠所擒;而另一支紅襖軍霍儀部攻沂州不下,反被殺,部將彭義斌投奔李全,後來他和劉慶福成為李全麾下最重要的兩位將領。

眼看着山東的地盤就要被瓜分光了,糧食又接濟不上,李全象他的前輩一樣吃了幾頓人肉大餐后,然後決定歸附南宋,引路人是原紅襖軍的舊將季先。宋的江淮制置李珏令他聚山東忠義沿江增戍,原打算是收容逃亡人員增強江防的,不料李全在得到宋的糧草和號召力后,連戰連捷,先襲取了莒州,別將於洋和兄長李福又分別攻克了密州和青州,后兩州可能只是掠奪或佔據部分地區,而莒州一戰捕殺了金守將蒲查李家,是較有戰績的勝利。嘉定十一年,李全正式歸宋,詔為京東路總管,不過他的屬地全在“敵占區”內。

無論是出於抗金的積極性還是擴大自己地盤的動力,李全此後對金的軍事進攻十分活躍。是年他圍攻海城,與金多路援軍激戰數月,不克,退守楚州,后又襲取密州,擒殺了金經歷官黃摑。

同年,金大舉南侵,掩護遷都,也企圖用侵宋的土地彌補被蒙古掠奪的部分。金前軍統帥完顏額爾克圍棗陽軍,左副元帥仆散安貞圍安豐軍及滁、濠、光三州,淮西戰事緊張,李珏急令各州忠義軍救援,皆不能進。安貞利用宋軍只能守點的弱點,分兵“自光州侵麻城,自濠州侵石磧,自盱眙侵全椒、來安、天長、**,淮南流民渡江避亂,諸城悉閉。金游騎數百至採石楊林渡,建康大震。”形勢岌岌可危。忠義軍李全、石矽部馳援盱眙,遇金兵小勝,隨後宋軍主力“圍魏救趙”式的攻唐、鄧,力解棗陽之圍,金軍北歸;李全“扼敵歸路”,在渦水擊破金將盧鼓槌部,“金溺淮者數千人”,不久又與金軍戰於化陂湖,大勝,殺金將數人,並繳獲了駙馬金牌,於是李全報捷稱斬殺金駙馬。

當初宋朝廷懸賞能殺金太子者,賞節度使;殺親王者,賞承宣使;殺駙馬者,賞觀察使。因此李全得封州刺史,後有人指出該駙馬金牌為仆散安貞之物,而安貞現在軍中,全顯然是謊報戰功,朝廷也眼開眼閉,甚至改作“仆散萬忠”記入《宋史·;賈涉傳》中以訛傳訛。

秋七月,金軍再圍棗陽軍,宋京湖制置史趙方故伎重演,以孟宗政部堅守,許國、扈再興率主力襲擊金軍後方,經過八十餘天血戰,與各路趕來相救的宋軍(李全也在其列)裏應外合大敗金軍,“金人自是不敢窺襄陽、棗陽。”整個興定南侵戰爭中,以此戰最為精彩激烈,趙方之子趙范、趙葵,孟宗政之子孟珂日後皆為抗元名將,許國以後成為李全的制司,直接激化了李全叛宋。

金南侵失敗的同時,河北又遭受蒙古張柔軍的進攻,降服三十餘城。處於半獨立狀態的金元帥**感覺威脅日增,欲以山東諸郡附宋自固,正巧李全北上克齊州,得知此信后僅帶數人入青州與**洽談,取得了對方的信任,這份膽識也確實不同於普通的農民將領。“林納之,相見甚歡,置酒結為兄弟”,帶着青、莒、密、登、萊、濰、淄、濱、棣、寧海、濟南十二州版圖來歸,雖然實際統治地區仍然與其他依附蒙、金的封建武裝犬牙交錯,象張漁網般支離破碎,但畢竟是名義上“舉七十城之全齊,歸三百年之舊主。”南宋進入末期時居然一度在淮河以北取得了少見的擴張態勢。

**歸宋后,金痛感中原統治的根基搖動,連連向李全拋出媚眼,但是李全說出了他人生中最光彩的一句話——“寧作江淮之鬼,不為金國之臣”,也許因為他的虛銜上又添加了廣州觀察使、京東總管的稱號,也可能他認定了金國這艘船註定是要沉的。

與此同時,李全忠義軍的主要基幹劉慶福、彭義斌被任統制,留屯楚州。李全在山東境內實際能支配的兵力反而減少了,他也不再專註于山東戰事。其後他偷襲漣水和攻打軍事要點東平府的行動中只依靠同為總管的時青、夏全軍,連遭敗績。其兄李福與**因奪膠西鹽場反目,刺激了**投降蒙古,山東諸郡除青州被李全復奪外又劃出了宋的版圖,不過南宋朝廷對此也不上心,他們更擔心的是忠義軍會成為反噬之虎。

從南渡門到楚州兵變

嘉定十二年,由於南附的山東忠義軍人數大增,宋相史彌遠鑒於開禧北伐的失敗不願公開收納,僅以“忠義糧”的名義提供一萬五千人的錢糧,導致石矽等多路人馬嘩變,公開奪糧自食,后李全出面調解並擔保錢糧供應,才將此風波平息。宋朝廷覺得這支忠義軍如餓虎,以肉飼之,啖盡將反噬,便讓此前上書“恐山東之禍必移於兩淮”的賈涉為江淮制置使來楚州節制,用分屯駐軍,淘汰老弱的辦法肢解忠義軍。賈涉以自己能掌握的南軍有7萬餘人,而將北來的忠義軍石矽、夏全等部分為兩屯,李全部分五砦,用“陝西義勇法”削減編製,做到“使主勝客”。

另一方面李全在軍事勝利後日益驕橫,“有輕諸將心”。他暗借賈涉府吏之手排擠副帥季先至死,賈涉急欲收編季先部,反而坐實了惡名,成為忠義軍眼中之瘤。季先舊部奉石矽為帥,賈涉又欲分矽軍為六部,激化了矛盾,石矽索性不聽號令再次自立。於是李全導演,賈涉唱戲的南渡門之變開始了,賈涉將淮軍無錢糧不行,此計一出,石矽馬上面臨著眾叛親離的局面,部屬紛紛散去,他也匆匆投奔蒙古了——他後來與一貫在宋、蒙中搖擺的嚴實合軍守東平、曹州,嘉定十五年為金將王庭玉所殺。

李全在取得賈涉的信任后收容了大部分季先、石矽的舊部,又借金人南犯為名,阻止賈涉親查軍中虛額。后請遷劉全為揚州總管,兼領其部眾,將淮東方面忠義軍盡數納入囊中,甚至原屬於“正軍”中的萬名帳前忠義軍,也被李全賄賂而後盡統其軍。賈涉一面上書史彌遠,言“朝廷但知官爵可以得其心,寧知驕則將至於不可勸邪?”一面卻看着李全賄賂府吏,暗植爪牙卻無能為力,連山東**在反投蒙古前,曾多次上書暗詆李全,也無法阻止朝廷加封全為招信軍節度,而時間正在**歸蒙后的冬季,如同表彰李全丟失山東諸郡的“功績”一般。

賈涉在宋史中被稱為“居方面,號有才”,但政治手腕上遠不如他的庶孽子賈似道。李全建節后不到一年,就操縱了一次小兵變,把他關在楚州城外,又讓假意讓老婆妙真將他送回府,賈涉這才清楚自己是徹頭徹地的光桿司令,於是稱疾回家死於道中。

接替賈涉的人一開始就很受爭議,他就是上文提過的許國,《宋史》用“聞者驚異”來批評這樣的人事安排的不可思議。許國是員戰功赫赫的老將,從資歷和軍人氣質上看比賈涉更適合,但他胸無半點城府,曾多次上書直言李全“奸謀甚深,反狀已著”,根本沒有統帥一方大局的才能,連一貫彈劾李全的吏部侍郎喬行簡也以為許國“不宜帥淮”。可想而知,這樣一位對“地頭蛇”帶有嚴重成見又不善於玩陰謀的“強龍”,會給已經非常棘手的淮東政局帶來怎樣的變故。然而許國還是在眾人懷疑擔憂的眼神中,無比自信地走上了江淮制置使的帥位。

許國到任后做了三件對攸關命運的大事,其一是對楊妙真郊迎避而不見;其二是痛抑北軍,有與南軍相競者,無論曲直偏坐之,甚至裁撤了大多數忠義軍的額外犒賞;其三是怠慢李全,不顧官場禮節“節使當庭趨,制使必免禮”,當眾坐受李全的拜禮。李全強壓怒氣回青州駐節,誓言不返,賭氣不受許國回贈的名馬。許國為震懾已經蠢蠢欲動的北軍不滿情緒,集兩淮馬步兵十三萬於楚州閱兵,彷彿想重演南渡門的一幕。

然而這是李全玩過的把戲,別人效仿起來就未免出乖露醜了,更何況許國手中的籌碼並不多。忠於南宋的北軍將領彭義斌、趙邦永被調往山東作戰,留在楚州的忠義軍主將劉慶福遭許國幕賓羞辱,早就心懷反意。趙邦永在出征前密喻許國:“邦永若去,制使誰與處?”顯然他已經察覺情勢的危機,可許國滿不在乎地說:“我自能兵,爾毋過慮。”更可笑的是,許國對於自己“能兵”的專長迷信到虛妄的程度,當劉慶福即將發動兵變的前夜,計議官苟夢玉得知消息密報許國,他依舊滿不在乎地說:“但使反,反即殺,我豈文儒不知兵耶?”許國所倚仗的是揚州強勇軍統制彭興等諸將,但李全多年的公關工作早就使這些將領在楚州兵變時加入了叛軍行列。

楚州兵變是在一個戲劇性的變故中開始的,更是以一個喜劇的方式結尾的。嘉定十七年閏八月,寧宗駕崩,無子,生前預立的太子趙竑仇視權相史彌遠,沒事書其名“當發配八千里”,又稱彌遠為“新恩”,意思是發配到新州或恩州,不料史彌遠果斷廢立,立理宗而封竑為濟王出居湖州,這個南宋的皇家憤青除了“跂足俟宣召”和哭天抹淚外別無他想。倒是湖州的潘壬兄弟謀立竑為帝,又假借李全的旗號造反,事敗后逃往楚州被擒。湖州事變使原有反意的李全更覺難逃嫌疑,索性使劉慶福回楚州造反。原計劃是整個淮東忠義軍一起嘩變,然後偷襲揚州,但盱眙四軍不從,計劃不得不中斷。正當楚州事露之際,許國的驕橫懈怠讓苟夢玉唱了一出“捉放曹”,他懼禍上身,反告慶福:“制帥欲圖汝。”次日一早,許國剛起身便發現官宅火起,“露刃充庭”,整個楚州已經是叛軍的天下,他額中一流矢,縋城逃出楚州,羞愧難當,自縊於道。

此後李全還謀襲揚州,被知州趙拱識破,他策劃楚州兵變,原就打算叛宋,或自立,或附蒙古;但不料權相史彌遠因為廢立事受朝野眾口斥責,不願意另生他變,更怕李全勢力旁落政敵之手,索性縱容李全的叛變行為,授徐晞稷為淮東制置使,曲意安撫。這個馬屁鬼徐晞稷也夠“曲意”的,居然稱李全為“恩府”、妙真為“恩堂”,制使甘認節使為下,恐怕是李全做夢也沒想到的好事。

楚州兵變的爆發和朝廷的處置使江淮各部忠義軍的叛心大起,盱眙四總管致書請討賊欲爭奪李全的地盤,夏全使部將卞整再次謀取揚州作亂;時青則偽扮金兵奪麥同李全火併;揚州總管劉全也借口銅錢不得越江交易,謀復叛;最後連劉慶福也與李全漸生狹隙。見淮東勢亂,李全索性回青州經營山東了。

但是在山東,他卻遇上了昔日的部下彭義斌。彭收復山東的許多州郡,不願聽從李全,而且他擊敗了李全的軍隊,又迫降了東平嚴實、真定帥武仙,眾至數十萬,致書沿江制置使趙善湘以“誅逆全,復神州”之計,幾乎將李全逼上絕路(趙范有言:義斌蹙全,如山壓卵|)。可惜的是他在贊黃五馬山與元軍激戰時,因嚴實復叛,兵敗獲擒,不屈而死。彭義斌遺言“我大宋臣,義豈為它人屬耶!”印證了他是所有出身紅襖軍將領中最為慷慨激越的終局,而此前南宋政權因為忌憚李全的緣故,一直默許着李全對他叛逆的誣告,以至《宋史》中竟無傳。

“我乃不忠不孝之人”

彭義斌兵敗身死,李全轄其殘部成為山東境內唯一未依附蒙古的勢力。寶慶二年,元軍大舉進攻青州,李全大小百餘戰,尤未能退敵,無奈之下據青州孤城死守。元軍主將孛魯是木華黎之子,漢化頗深,沒有象以前的元軍那樣遇堅城繞行擄掠,而是築長壁堅持圍城。李全使兄長李福南下求援,自己守城達一年之久,數十萬軍民最後僅剩數千人,元軍始終不退,終於不得不降了。

孛魯十分器重這位降將,在此之前能和蒙軍對峙那麼久的中原將領不多,給李全**山東行省之權;同時孛魯也不放心李全,因其有反覆的劣跡,而且他一直與宋金間的封建勢力時青等人有書信來往。剛在元營中安頓下來,李全就得到了時青的密信,其兄李福、妻劉氏、次子被宋軍所殺,為首的是**、邢德等五人。李全大慟,力求南下報仇,孛魯不準,李全遂斷一指以明誓;孛魯答應了,並派一張姓宣差同行。寶慶三年十月,李全回到楚州,殺人復仇,最後連同時青一家一塊兒宰了,吞併時青所部,重新招兵買馬,教習水軍,受宋錢糧而歲貢大元,甚至與金合縱,做了一隻在三國之間朝秦暮楚的蝙蝠。

那此前發生了什麼呢?當李福回到楚州時,發現別說北上救援,楚州李全家人的局勢就已經危機四伏了。朝廷對於李全軍的態度完全是北宋之於遼、南宋之於金政策的縮影,得知李全被圍青州后,換上劉琸為淮東制置使,“稍欲圖賊”——《宋史》裏這四個字說得妙絕,連落井下石的勇氣也不足,只敢稍稍地玩些花樣,也許因為尚不清楚蒙古同李全的勝敗吧。

劉琸就是來稍稍玩花樣的軍事白痴,面對不足三千人的楚州守軍,放着自隨的三萬鎮江軍不動,反而遊說盱眙總管夏全、時青出兵。夏全當然願意吞下楚州這塊肥肉,盛兵陳於城外,而且此刻又傳來李全身死的傳聞;但是夏全接到了來自楊妙真的口信:“將軍非山東歸附耶?狐死兔悲,李氏滅,將軍寧獨存?願將軍垂盼!”我想那一刻夏全一定回憶起當年在楊安兒麾下的青春時光,回憶起十二年前那個令他夜不能寐的倩影。其後妙真的話更露骨:“人言三哥死,吾一婦人,安能自立!便當事太尉為夫,子女玉帛、干戈倉廩,皆太尉有,望即領此,無多言也。”於是酣飲而歸,轉仇為好。這雖然是很老套的手法,但該插點煽情片段的時候,還是應該義無返顧的插一點。

就象夏全招架不住楊妙真的美人計一樣,劉琸也絲毫招架不住夏全的反戈一擊,其實他尚有精兵萬餘,若是竭力抵抗,憑藉他淮東制置使的頭銜,也足夠號令各部忠義軍、各州駐軍前往平叛,而這位老兄卻“窘束不能發一令,嘆息而已”,末了縋城而逃,不久便應了在楚州當制使者的魔鬼定律,在失意中死去了。

那一邊,夏全收拾了劉琸,滿心歡喜地回楚州跟妙真過小日子了,結果卻吃了妙真的閉門羹,方知中計,自己老家盱眙也被張惠、范成進所佔,無可奈何之下,大掠淮上后投奔金國去了。

其後的淮東政局可以用“混亂不堪”來形容,簡要的說,就是李福殺劉慶福奪軍權,又趕走了下一任制置使姚翀——搞笑的是這傢伙也是縋城而逃,連許國算上這根繩子已經救了三個方面大員的命了,不知道還牢不牢。不過朝廷上沒人願意接着去嘗試了,索性將淮河防線后移至長江,改楚州為淮安軍,命通判張國明權守視之,大量削減供應忠義軍的糧草。李福沒有李全的威望,也沒有四處搞錢糧的本事,餓肚子的部下中有李福的老冤家**(李全破益都時擒獲之)、原賈涉舊將王義深及國安用、閻通、刑德等五人聚計曰:“朝廷不降錢糧,為有反者未除耳。”遂起兵殺李福等諸人,楊妙真易服往海州。

隨後就由李全來演出為兄報仇的一幕,並時青部,復奪盱眙,成為夾於元、宋、金中的一大獨立勢力。從寶慶三年末到紹定三年冬季李全正式伐宋止,南宋朝廷在明知李全必反的情況下一直供給他的錢糧,妄圖用這一點點蠅頭小利填滿李全的野心,甚至還封他為彰化、保康軍節度使、儀同三司、京東鎮撫使。淮河邊上的軍民有“養北賊,戕淮民”之語,憤言朝政的**。

即便是這樣,也改變不了李全南侵的決心。當李全南歸楚州后,便大興舟師,重金招募水手,紹定元年七月與妙真檢閱水軍於海上,次年春託詞買糧,派遣海船入蘇、嘉海道熟悉水情。他對部下說:“我乃不忠不孝之人。……糜費朝廷錢糧至多,乃殺許制置,不忠;我兄被人殺,不能報復,不孝。”李福之死,謀主是**等原忠義軍部下,已被李全誅殺,而起因是李福與劉慶福火併,驅逐制使,導致朝廷不供錢糧;顯然李全將南宋朝廷作為復仇對象的理由是非常牽強的,但是作為獨立勢力,李全將南宋作為攻擊對象的理由卻已經足夠了。

欲投池自沉的宰相和陷泥沼被殺的軍閥

南宋朝廷特別是權相史彌遠的姑息養奸,是李全野心急聚膨脹的一大因素。他不斷在邊境製造事端,以剿匪為名攻佔鹽城,兼獲鹽利,挾蒙古自重威脅朝廷,無端索要錢糧、誓書、鐵券,催造舟船直至“發冢取杉板,煉鐵錢為釘,熬囚脂為油灰”;有意思的是嘉定年間一直樂於上疏李全反狀的言官們此刻卻閉口不言,他們明白李全必反而朝廷軟弱,生怕一不留神,“誅晁錯,清君側”的噩運就落到自己頭上。

紹定三年冬,李全正式起兵伐宋,他在志得意滿之際,甚至寫信給沿江制置使趙善湘,說:“我復歸三年,淮甸寧息,奈何您與二趙兄弟(趙范、趙葵)使我為難。我決定親往鹽城,如有不信我李全、嫉恨我的人,如趙知府之輩,可以提兵與我交戰。能滅我的,高官厚祿由您給;不能滅我的,便知道我李全的心意了。”面對這封公然的戰書,史彌遠還是一付天下無事的閑散樣,“泄泄如平時”,對於趙范、趙葵的上書置若罔聞——我真有些懷疑他是在模仿謝安,難道他以為只要色不變,泰山就不會崩於前嗎?

十一月,李全攻揚州南門,副都統丁勝拒之,史彌遠聞訊提出增加一萬五千人錢糧的條件,請求李全退兵,遭到了李全的拒絕和恥笑。史彌遠便再也想不出應對之策了,他那些將天子群臣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高明的政治手腕,如今在一個無賴、軍痞面前絲毫不起作用;看見戰報飛檄載道,他惶恐不安至極,竟於中夜欲投池自沉,幸虧侍妾發現,才挽回了他的性命。萬般無奈下,史彌遠放棄了對朝政大事的獨攬,參知政事鄭清之、禮部尚書喬行簡、樞密袁韶等人主持了對李全的討伐,促趙范、趙葵等諸軍赴援,詔:“削奪李全官爵,停給錢糧,能擒斬以降者,加不次之賞。”,而此時李全的軍事行動早就進行了一個多月了。

李全在揚州的作戰很不順利,奇襲不果后,都統趙勝、副都統丁勝等宋將以勁弩拒敵,全軍不能近。李全派劉全分兵欲搶佔西城的高地,被趙勝決新塘水灌進壕溝,阻止了全軍的進攻。與此同時,趙范率荊襄軍、趙葵率雄勝、寧淮、武定、強勇四軍急赴揚州解圍。

伐宋前,李全曾提出先取揚州,再渡江直至蘇杭的計劃,這其實是一個尚可一行的作戰方案,如堅持圍揚州,守軍恐難支撐,再以水軍優勢渡江直取蘇杭的話,趙氏兄弟首尾難顧,只有疲於奔命的份。但部將鄭衍德獻策取泰州、通州,耽擱了時間,也放鬆了揚州之圍,而趙氏兄弟正是乘此時機進入揚州,擋住了李全渡江南下的道路。

其實李全仍能從海上取蘇杭,但他伐宋的目的不是滅宋,而是擴張地盤,哪有吐出揚州三城的道理。他派先鋒胡義駐守運河要衝的平山堂,伺機而動,自己則猛攻東門,以圖使守軍露出破綻。趙葵親自上陣,斥罵李全,阻全不得前;次日李全以五千人攻西門,都統趙勝不敵,趙范、趙葵合力擊退之;第三日,叛軍以三萬人由東向西行動,宋軍各部全力阻攔,激戰連時,全軍不得已退兵,宋軍中也有多部人馬退出戰鬥;數日後全又以輕騎犯南門,欲破堰瀉壕水,被守軍射退。李全連續猛攻揚州,意圖尋找城防的薄弱處,出奇兵克之,趙氏兄弟則應對沉着,沒有給敵方可趁之機。

圍城未克,但是李全也連連挫敗宋援軍,他每每發急說:“我不要淮上州縣,渡江浮海,徑至蘇、杭,孰能當我?”卻又捨不得放棄,索性用上元軍對付自己的那招,築起長圍久困揚州。城中日漸缺糧,趙氏兄弟便連夜出三城諸門偷襲,荊襄軍戰鬥力強,紀律嚴明,李全軍則多是亡命之徒,可爭勝於一時,難聽命於長久,築長圍后反而連連被襲,更兼宋軍接連騷擾李全糧道,李全軍士氣低落,就連他本人也開始後悔叛宋。

雙方相持到紹定四年初,李全置酒樂於平山堂,作敵前指揮之所,當夜還張燈高會,被趙范手下發現,率精兵前往襲擊,卻打着平時作戰不利的一部軍隊的旗號。其實平山堂四周築有城牆,常駐軍防備,宋軍本難以靠近,可巧席間有蒙古宣差,李全見宋軍弱旅來襲,有意彰其勇,便要親自迎敵。宋軍有備而來,李全疏忽大意,兩下一交手,頓時潰敗,連歸路也被宋將李虎截住。李全大窘,沿城而走,正走到決口灌壕的新塘。晴天時泥沼的表面被晒乾了,如同平地相仿,李全騎馬而過,不覺落入泥沼,不能自拔。宋制勇軍將佐趙必勝等追及,奮長槍刺之,全呼曰:“無殺我,我乃頭目。”這卻是他在人世間說的最後一句話。

李全死後,其屍首被宋兵斬碎,同行被殺的叛軍有三十多人,看來李全真是死在“為帥者不涉險地”這句話上了。揚州解圍,但叛軍並沒有完全潰散,而是在國用安的率領下回到淮安奉楊妙真為主。後來趙氏兄弟率十萬之眾追至淮安,楊妙真謂鄭衍德等曰:“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今事勢已去,……今我欲歸老漣水,汝等請降,可乎?”於是李全殘部降宋。國用安、楊妙真則歸附大元,后二人反目,國用安再投金,在海州、漣水一帶作戰。其人堪稱又一個李全,短短數年中,先以數州歸金,又以漣水投元,最後復歸宋朝,在同元作戰時落水而死,屍體也被仇家所戮。

國用安投金時,楊妙真盡屠其家,真是個狠心辣手的女人,她始終盤踞山東益都一帶,為其子李(王亶)留下最後的家業。李(王亶)繼任了李全山東行省的權柄,也繼承了李全狡黠善變的性格,後來趁蒙哥死後元帝位之爭叛蒙歸宋,很快兵敗被殺,也促使了忽必烈廢除諸侯世襲體制,不過這實在是后話了。

結束語

最早知道“李全”這個名字是很小的時候,在鄰居家看一本文革時出的小書《中國古代農民起義》,那時能名列其上的都是“好人”,李全和楊妙真就在其列;而且與赤眉、綠林這些猙獰的好漢不同,他倆是一對夫妻,感覺很有人情味的,還有一幅妙真誘騙夏全的插圖,給我的童年帶來別樣的回憶。至於那本書上到底寫了什麼,反而淡忘了,可能同我從《二十四史》和《續資治通鑒》裏看到的截然不同。

李全的生平彷彿是一團頭緒萬千的絨線,串聯着許多歷史人物的興衰,也關繫着宋、金、元三國間的形勢,但他始終是個次要人物,因為他始終沒有獲得過一個可能改變歷史進程的時機和地位,甚至連靠近的機會也沒有。最有影響的楚州兵變和南下伐宋,與其說是他的能力所為,莫如說是南宋腐朽的政治統治和史彌遠專權的後果,宋人對他的大加鞭撻,也許更多是發泄對史彌遠專權的不滿。

就我個人的觀點來看,李全是個非常平民化的市井豪傑,他勇敢、狡黠,通曉人情,還有點小運氣。他在三方勢力間的搖擺,更多是從利己主義的角度出發,一定要用民族大義來要求他,未免有些苛求了,但是從個人素質來說,他的確不具有成為“大人物”必備的品質,如超前的局勢判斷力和招攬知識分子的胸襟,那更是苛求了。用我們熟悉的三國人物來類比,李全最多是呂布、袁術這樣的角色,而從南宋在蒙古滅金期間的形勢來看,非有曹操、司馬懿這樣的強人難挽危局,它卻連一個“袁術”都應對失策,亡國也就是必然的下場了。

參考書目:

《宋史·;李全傳、賈涉傳》、《元史·;嚴實傳》、《金史·;國用安傳》、《續資治通鑒》、《細說宋朝》·;虞雲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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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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