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逆行(六)
就在這時,老炮台上的人全都感到了一陣顫動,有人尖叫着倒在泥水裏,胡栓旺驚慌的喊:“地震!——不是,是塌方!”
“快跑啊!”
人群頓時驚恐了起來,這下不用動員,全爭先恐後的往山下跑,馮喆本能的隨大家跑了幾步又拐回去,往老疙瘩家的方向沖,嘴裏喊:“老疙瘩,快過來!”
可是人全慌張起來,將馮喆推得跑不動,接着又是一陣天搖地動,馮喆被摔倒在地,嘴裏鼻孔中都是泥水,身後更是一片混亂,馮喆回頭大聲喊:“不要慌,快救人!”
但是根本沒人聽馮喆的,大家都在逃命,地下傳來了像是布帛被撕扯的聲音,又像是金戈交鳴的打擊聲,“轟隆”一聲,山腰上的一坯土就倒了下來,儘管已經下了幾天雨,還是一陣的土冒灰塵,嗆得人直咳嗽,有人又是大聲的喊叫,也看不見是不是傷到了人。
馮喆掙扎着站起來,腳下猛的陷落,他又被摔倒,隨即眼前毫無徵兆的就出現了一個三四米寬的壕溝!
地裂!
塌方!
這條猛然出現的寬寬的溝將幾個人阻擋在另一邊,山腰上的土坷垃不停往下墜,壕溝對面那幾個人嘴裏喊着救命卻不敢從對面往這邊跳。
“別慌!冷靜!”
馮喆喊着衝進一個院子,在倒塌的房檐下找到了一卷粗麻繩,出去綁在一顆歪脖老槐樹上,將另一頭扔過黑黝黝的斷裂帶,嘴裏喊着“將繩子那頭找樹綁緊!不要急,越急越慢!”
好在老炮台本來樹就多,那幾個人立即明白了馮喆的用意,綁好繩子就抓着繩子爬了過來。
這幾個人剛剛過來,地面又是一陣顫動,綁在樹上粗粗的麻繩“嗚”的一聲就蹦斷了,地面的溝又裂了一大截。
經過最初慌亂的人們這會清醒了起來,他們一面找自己的家人,一面尋找着逃往山下的路。
那幾個被壕溝阻隔被救的人驚魂未定的看着馮喆,馮喆就要說話,一個人影嘴裏也不知喊着什麼,猛的衝到壕溝邊緣,收拾不住,差點就掉進深淵,馮喆一把拉住了他。
“我爹還在那邊,快去救他!”馮喆一看,這人是胡紅偉,他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老炮台:“快想辦法救我爹啊!”
胡紅偉大聲的叫着,站在馮喆身邊的人就喊:“怎麼救?你飛過去!”
“爸!我爸呢?我爸不見了,他肯定在那邊!”接着有兩個人也跑過來大聲喊着:“爸,爸!——政府!快過去找我爸吧!要救救他!”
壕溝兩邊又是一陣搖晃,整個老炮台似乎都在簌簌發抖,數不清的土塊從頭頂掉落,眾人都望天空看,又是一大坯山土正緩緩的脫離山體在滑落。
”快走!”馮喆喊着推搡眾人,胡紅偉一把抓住馮喆的胳膊:“不!一定想想辦法,要救救我爹,大家幫幫忙!”
“怎麼救?”有人就罵胡紅偉問:“怎麼救?你爹他自己不走,還要別人殉葬?”
胡紅偉眼睛被雨水淋的睜不開,嘴裏囁囁的就要說話,剛才那個喊爸爸的弟兄倆喊到:“我不管!他是公務員,他是政府的人,他要給老百姓做主!他得去!”
“那他是不是要替你老子送命!”剛剛被馮喆救的人義憤填膺:“滾你媽!早幹嘛去了!將你爹扔這不管,這會怕出事了別人笑話你們不孝順!”
“再不走,我們全死這!”
“不走!”這弟兄倆衝著馮喆說:“你有責任!都是你,你不是早就來了嗎?為什麼不早點將我爸帶下去?”
“都怪你,都怨你,你不救人,就是殺人犯!”
“你還我父親!”
正在糾纏着,眾人頭頂的土坯砸了下來,馮喆將這人推着,大家躲過了泥土的襲擊。
“怎麼辦?現在怎麼辦?你說,你一定有辦法的!”胡紅偉脫離了險境,又在問馮喆,剛才被馮喆救的幾個人已經跑遠了。
“我有什麼辦法!現在別說沒辦法,就是有,誰能保證過去了就能救下人?即使救了人,那過去救人的人生命安全,誰能保證?”馮喆看着激動的胡紅偉問:“你當過兵,常識性的知識總是懂,你冷靜一下,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
胡紅偉被馮喆質問的面如死灰,雨水打在他的臉上,他張着嘴說不出話來,手將馮喆抓的很緊,那弟兄兩個還在咒罵馮喆:“你們早就來了呀!你們怎麼不早點讓我爸下山!”
“都怪你們!都是你!你這是不作為!”
“不對!老疙瘩說你剛剛故意推倒牆,一定是那時候就將我爸壓死了!你這殺人犯!你就是兇手!你要償命……”
“轟——”
寬寬的壕溝對面斷裂的那部分地面瞬間就倒塌了下去,眨眼間就消失在眾人的眼前,人們都更加驚懼的朝山下跑去,有些人甚至就是從山坡滾了下去,剛剛還咒罵馮喆不救自己父親的弟兄倆也驚慌失措的跑了,眼前的老炮台,在幾分鐘之內已經土崩瓦解,面目全非。
……
雨還在下着,馮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着眼前這座幾乎像是被刀劈了一樣的山嶺。
老炮台有一大半在坍塌中夷為平地,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后店子村支書胡德全已經派人清點了人數,失蹤了三個人,但是現在,卻沒法到事故現場去找人,誰也不想去冒那個險,再說,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些失蹤的人。
公路上開過來一輛車,接着人群鼎沸起來,馮喆聽人們說話的意思是代*縣長來探望大家來了,來視察災情來了。
馮喆動也沒動,他的渾身濕透,泥巴沾滿了身體,甚至頭上臉上都是,真的就像是被如來佛祖在五行山壓制了五百年的那隻猴子,面目全非。
“鄉親們,你們放心,我們一定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老百姓……一定排除萬難,堅決將人找到……”
“鄉親們,請你們相信,我們有責任,有能力,有恆心,發揚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一定……”
“救援隊伍馬上就到,請鄉親們讓開,不要耽誤武警指戰員們寶貴的時機……”
“縣長,你救救我父親吧!”
“你們鎮上的那個人,他貽誤時機,他是瀆職,是殺人害命!”
“那人是兇手!”
“可憐我那老父親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放心吧老鄉,要相信我們,不到最後,絕不放棄!”
馮喆聽到那個被人稱作縣長的女人一路安撫着店子村的老百姓,就要到自己這邊來了,他緩緩站了起來。
雨似乎小了些,天空依舊陰霾重重,幾個人簇擁着一個年青的女子到了馮喆面前,馮喆認得這些人中有鎮上的劉依然書記,公安派出所長唐經天,副鎮長劉奮鬥,還有司法所的林曉全。
這個女子,就是梅山縣代*縣長裘樟清?
“趙局長,你指揮武警指戰員和公安公安幹警救人,務必將那三個失蹤的鄉親找到。”
“劉書記,半間房鎮工作人員就由你指揮,配合一下趙局長。”
“后店子村支書來了嗎?嗯,老支書,你對現場情況了解,你和劉書記一起去,注意安全。”
裘樟清下達了一連串的指示,旁邊的一個工作人員說:“縣長,市委翟書記馬上就到,你看是不是去接車?”
裘樟清點頭說:“告訴大家注意安全,一定要將梅山縣積極向上的一面展現出來,要注意形象。”
身邊的人答應着走了,裘樟清問:“你們鎮上派來巡查后店子村的人呢?”
“在,他在,劉再芬……”
一身泥巴的劉再芬出現在裘樟清的面前,裘樟清本來想發火,可是看到劉再芬狼狽的模樣,甚至近視眼鏡片上都是泥水的痕迹,就壓抑着,問:“怎麼回事?”
劉再芬面對着這個不到三十歲的代*縣長,那種劫後餘生的恐慌讓她一時難以說話,劉奮鬥就皺眉:“縣長問你話,你倒是說啊?”
劉再芬抽了一下鼻子,眼淚就流了出來:“縣長,我們到了老炮台,勸群眾離開,好說歹說,可是剛剛開始轉移,就遇到了塌方,我,我……”
裘樟清看着劉奮鬥說:“讓她先回去休息,那個叫馮喆的呢?”
馮喆走了過去,說:“我在。”
馮喆比劉再芬的形象還要邋遢,裘樟清幾乎看不清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的臉,皺眉問:“你怎麼回事?”
我什麼怎麼回事?馮喆沉默着。
“為什麼?為什麼老鄉說你貽誤時機?”
馮喆不回答裘樟清的話,他的視線在這個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女人臉上巡移了幾眼,就看向一邊。
“為什麼有人說你瀆職?”
馮喆還是不說話。
“你代表半間房鎮到老炮台轉移群眾,就要為他們生命負責!”
“你怎麼可以這樣!”
馮喆的沉默讓裘樟清終於怒了,她瞪着馮喆,手臂抬起來,似乎想用手指着馮喆,但是又放下去,說:“你給我回去,將情況詳細的以書面的形式給我寫清楚!”
“你這是在草菅人命!”
裘樟清轉身離開了,所有人都隨着裘樟清走了,馮喆一個人站在原地,雨不知何時停了,原本在老炮台山巒的地方忽然出現了一道彩虹,但是這絢麗的彩虹轉眼既逝。
救援的場面熱烈有序,就在馮喆獨自順着公路往半間房鎮上回的時候,幾輛車開了過來,裘樟清帶着人迎了上去,聽稱呼是市委的翟副書記來了,隨行的還有武陵電視台的記者,那個忙來忙去的記者馮喆倒是認識,好像叫秦致知,以前在省城見過一次,那會她應該是省法制日報社的,小山被殺的時候,她曾在八里鋪搞採訪,這會卻成了武陵電視台的記者。
沒人注意馮喆,也沒人在意他,馮喆就那樣穿着沾滿了泥巴的衣服一步步走回了半間房鎮上。
天黑了,起了風,馮喆回到老政府院子,進屋洗洗換了衣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聽着窗外的風呼嘯而過……
第二天早上,馮喆到了司法所,所里沒有一個人,他坐在桌前,攤開紙,拿起筆,可是一個多小時過去,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門哐當的被推開,胡端走了進來,他看到馮喆后愣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可到底什麼都沒說,在抽屜里拿了什麼東西又離開了。
又過了一會,李雪琴走了進來,馮喆低頭看着稿子,李雪琴等了一會,輕生說:“小馮,我知道你儘力了……老疙瘩的死,是他自己造成的。”
“你並沒有推倒房子,將人埋在裏面,對嗎?”
馮喆仍舊低着頭,李雪琴嘆息了一聲:“我知道你不會的,怎麼可能呢?”
“死了一個,失蹤了兩個人,怎麼會這樣?”
這時,趙曼在叫李雪琴,她答應一聲出去了。
辦公室復歸於安靜。
到了中午快下班,桌上的電話響了,馮喆一接聽,裏面傳出了嚴然的聲音:“馮喆,你沒有殺人,對嗎?”
馮喆沉默着,嚴然又說:“那你為什麼不救人?”
“你怎麼可以這樣?”
馮喆將話筒拿在臉前,注視着,似乎從話筒里就能看到嚴然此刻激動的臉。
“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嚴然掛了電話,話筒出現了忙音,馮喆瞧瞧時間,可以下班了,就鎖門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