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同樣是隆冬臘月里,江南的景緻與大河之北的風光截然不同。一路之上,謹兒坐在馬車內,眼見着窗外的雪由厚變薄,又由薄而不見了痕迹,滿目的寒意肅殺也徐徐柔婉起來,竟有星星點點的綠意潑散開來,比北地的雄渾蒼茫更是另一番風情。
這一日,馬車駛入了一處叫做龍臨的鎮子,停在了一家客棧的門口。
“少主,咱今日就在這兒歇了。明早快馬加鞭,用不了晌午就能趕回莊上了。”申全邊為謹兒撩起車簾,邊介紹着接下來的行路安排。
“申叔叔你安排便好。”謹兒笑答。
他跳下車來,不禁被客棧門口左右各一的挺拔喬木吸引去了目光,那是兩株海棠樹。只是此時正值隆冬,並非海棠花開的時節,粗粗細細的樹枝虯然彎曲,恣意舒展,倒也別有一番古意在其中。
謹兒看得有趣,不由道:“申叔叔,這家客棧門口竟有這樣兩棵樹,不怕住客嫌棄礙眼嗎?”
申全打量了一番那兩棵樹,賠笑道:“既然能夠如此,必有他的道理。”
不防旁邊響起另一個聲音:“客官您有所不知啊!咱家門口這兩棵樹,那可是大有來頭的!”
原來是門口招呼生意的小二湊了上來。
申全聞言,淡笑不語。
謹兒卻大有興味。
那店小二久在住客中打滾,察言觀色最是厲害不過的。他眼見申全衣着光鮮,卻顯然以面前這個衣着樸素的小公子為主,心中便有了計較,遂殷勤向謹兒介紹道:“公子是頭一遭來咱們龍臨鎮吧?”
“多年前來過。”謹兒沖他笑笑。
店小二隻覺得眼前一亮,怔了怔,心道:這麼漂亮的小公子,長大了不知要迷去多少姑娘的心啊!
他定了定神,續道:“那就是了。要說起咱們龍臨鎮,過去不叫這個名字,只因那年今上微服到了咱們這兒,這可不是天大的福分嗎!從那之後,咱們這鎮子,就改名叫龍臨了……”
他緊接着道:“客官可知,當日今上來了咱們鎮子,住在哪裏嗎?就是住在咱家客棧里!她老人家還親口誇了咱這兩棵海棠‘好樹!好樹!’呢!咱家這樹可就相當於得了皇封了!”
大周當今天子是一位女帝,十五歲承繼天祚,如今在位已經五載,勵精圖治,勤勉愛民,謹兒久在山村居住,也聽過她的賢名。
不過,想到自己此刻站立的地方,便是當年皇帝站過的地方,自己即將入住的客棧更是當年皇帝住過的客棧,謹兒也不由得有幾分激動。
“栓子!大冷的天,不趕緊的迎進客人,渾說什麼呢!今上也是你議論的嗎?”客棧的大堂內,傳來店掌柜的大聲呵斥,打斷了店小二的殷勤介紹。
“嘿!我這可不是糊塗了嗎?”店小二撓了撓腦袋,忙往裏面迎客,“各位客官,快裏面請!”
申全的身體向後錯開半步,將謹兒讓在前面,他則帶着三名護衛緊隨在後。
謹兒一則年少意識不到自己身份的特殊,二則她久在山中,少年心性,也不免好奇這熱鬧客棧的模樣,遂邁開步子,快步走了進去。
站在客棧的大堂當中,他新奇地打量着這裏的佈置,以及樓上樓下各色的人等。申全則到柜上訂房間——
“掌柜的!天字號客房一間!”申全的聲音和一把子冷厲的嗓音幾乎同時響起。
二人話一出口,皆是一愣,不由得彼此打量。
那人是個年輕的漢子,微髭,穿着打扮像個武師的模樣,一雙眼睛卻晶亮有神。他看了看申全,又轉向了店掌柜,又追上了一句:“天字號客房一間!”
申全挑了挑眉。
店掌柜卻面露難色:“敢問二位,可是一起的?”
“自然不是!”微髭漢子答得快。
店掌柜更為難了:“那真是……二位客官,小店的天字號房只剩下一間了,您二位看看……”
他看着二人,欲言又止。眼前的這兩個人,一個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另一個又像是會武的,哪個他都惹不起。
“我們先到的,天字號客房自然是我們的!”微髭漢子搶先道。
申全不疾不徐地呵呵一笑:“這位壯士,話可不能這麼講。咱們誰先誰后,這裏這麼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漢子臉一紅,下巴朝着申全一揚:“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見對方一副不打算講理的架勢,申全的眼眸眯了眯。他見慣了大陣仗的,自不會被這漢子的氣勢嚇住。身後,他帶來的護衛,也有兩名大步近前來,挺胸站在了申全的身後。
店掌柜眼瞧着這兩伙人針鋒相對,心裏暗自叫苦,生怕他們起了性子,再拆了自家的店。
“紀恩!不得無禮!”千鈞一髮之際,一抹清冷的女聲劃破了對峙的局面。
那名微髭漢子聽得這一聲,神色一凜,轉身朝着說話者恭敬道:“是!”
大周朝慣出女帝,尤其是先帝伐北鄭辟下一統江山的局面之後,聲望大振,在民間被尊崇的程度不亞於高祖皇帝;加之,今上前年起開了女科,大周的女子也能同男子一般,有機會通過科考入仕,民間遂掀起了一大股女子讀書的浪潮。是以,在大周的國土上,女子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普通百姓時不時地見識到女子當家的,也不奇怪。
因此,這個女子喝止住侍從的場面並未引起多大的反響。
不過,當在場的人看到一個頭戴帷帽、身姿曼妙的素衣女子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也不由得好奇起來。
要知道,如今大周民風開化,女子都能同男子一般入朝為官了,出個門,哪裏還需要遮遮掩掩的?除非,這個女子不欲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只看她的身姿、氣度,以及所着衣衫的質地面料,可以想見定然不是出自尋常人家。在場的男子,尤其幾名年輕的後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甚至有人幻想起她帷帽下是何等傾城的面容來了。
謹兒也是若干名目光注視女子的人之一。不過,他的關注所在卻與旁人不同——
他的眸光落在了女子顯露在外的一雙手上。手,自然是好手,柔白,修長,保養得極好。然而,那白色略有些刺眼,帶着一抹莫名的病色。
謹兒蹙了蹙眉。他隨着婆婆學醫、治病,讀過許多醫書,更見識過各種各樣的病人,這種膚色,他太熟悉了。
那女子離他不遠,他遂聳鼻子聞了聞,眉頭皺得更緊了。
“申叔叔,既然他們有女眷,就將天字號客房讓給他們吧!”謹兒突然開口道。
申全初聞一怔,繼而恭敬道:“是。”
謹兒人小不起眼兒,衣着也普通,之前並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可這一開口,尤其還做出此等君子之舉,登時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觀者無不暗贊一聲:好一個俊秀的小公子!
之前那個微髭的漢子,聽到謹兒開口,詫異地看了看他,方抱拳道:“多謝了!”
謹兒只衝他點了點頭,他的注意力不在這裏,而是——
莫名地,他覺得有一道奇異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心有所感,他擰臉看向了素衣女子。
她就立在距他不過一丈開外的地方,便如此俏生生地站在那裏。
謹兒的目光轉到了那帷帽上。有素紗隔住了他探究的目光,但他分明能夠感覺得到,那道奇異的目光,便來自於那面素紗之後。
他只能隱約看出那面素紗之後有一張面龐,卻看不分明具體的表情。
既感知到對方正在打量着自己,謹兒於是大大方方地朝那女子展顏一笑。至於那女子看到他的笑容之後,會作何感想,就不是他思考的事了。
謹兒久獨居于山中,慣於照顧自己,並沒用多少工夫,便在客房內安頓好了。
申全慚愧道:“少主自己便打點好了一切,真讓我們無地自容了。”
謹兒笑道:“申叔叔別這樣說。我只是平素一個人住慣了,就是婆婆在家時,我連她都能照料好呢!”
申全點頭,贊道:“年少而自立,少主將來必能大有作為!”
“嘻嘻!那就借申叔叔你的吉言了。”謹兒答道,腦中倏忽劃過面具前輩在山上說過的那句“好男兒志在四方”,心頭不由得一震。
“少主若無別的吩咐,我就告退了,”申全起身道,“我住在隔壁,那幾位侍衛也都住得近,少主若有事,呼喚便可。”
“好,有勞申叔叔了。”謹兒也站起身。
他忽的想到了什麼,又問:“方才在大堂,那名女子……嗯,就是戴帷帽的那位,申叔叔你可知道她是什麼來頭?”
申全詫道:“這個倒是不知……少主怎想起問這個?”
謹兒想了想,如實道:“方才我觀她手上膚色,又聞到她身上帶着的淡淡藥味,覺得她的病有些古怪。”
“病?”申全驚得瞪大眼睛,“沒見到臉,沒切脈,就能看出來她病着?”
謹兒臉上一紅:“我也不敢確定……不過,這些徵兆太像心疾症了。而且……”
“而且什麼?”申全好奇問道。
“恐怕她用的葯有些不妥當,”謹兒道,“所以,我想去見見她,確認一下我的判斷。若是當真用錯了葯,糾正了,也是救了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