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心與劫
烏沉沉的天空，無盡寒風嘶吼不停，凄厲的風聲實在恐怖，如同世界在末日時發出的悲鳴。
蕭雲看着冰封的大海，忽然覺得永夜之中，時間已經變得十分可笑，如此黎明除了可以詮釋盡頭，哪裏還像每日白晝的起點？
紫眸少年面無表情，或許討厭風中死寂的味道，扭頭看了看身邊的另一個自己，也看了看沒有笑容的小璃兒。然後意味莫名的笑了，雖然笑得滿是沉重，卻也有執拗的瘋狂蘊涵其中。
洛璃看着面目全非的內海故鄉，陣陣悲傷油然泛上心頭，嬌媚的小臉不免難尋笑容。綠鱗少年通過紫眸，感知到愛妻悲傷的心，隨即伸開手臂攬住小璃兒。
剛來世間的妖身蕭雲，似乎因為性情更加狂放，即便遭逢紀元大劫來臨，仍然滿心躍躍欲試的衝動。顯然擁有弱水妖聖血脈天賦的綠鱗，並不怎麼在意黑天死海的末日景象。
當然，雙身畢竟同為一人，紫眸同樣有些期待天外妖星出現。也不知因為什麼，等待和恐懼已久的日子到來后，蕭雲心中反而少了很多顧慮。
或許弱小的凡人也只能如此，若想繼續生存，並保護親人和朋友，確實應該屏棄無用的恐懼，拚死一搏才有機會。
於是六月初六日的黎明，就這麼在黑暗和死寂中來臨，曾經白浪嬉戲的海邊沙灘上，夫妻兩人三道身影，彷彿在攜手共赴黑暗的永恆。
終於，悲傷的小璃兒打破了沉靜，伸手理了理綠鱗少年的法袍，輕聲出言囑咐：“夫君、此去嘟嘟秘境要小心些，那些散修昨日才歸附，就算已經發下魂誓也不可輕信，切記不要輕易弄險！”
細心的廉貞分明已經發覺，夫君的妖身本尊，性格比較衝動，難免為此有些擔心。畢竟十五萬散修太多了，人心也各有所圖，不好掌控局面正是必然。
“小璃兒放心，有騰風和朱小胖輔助，出不了什麼意外的。而且倩兒師妹現在可厲害了，朱小胖加上騰風都不是對手，靈界鍾晉長老的靈丹，還有那些寶貴的修行心得沒白費啊......”
“那還不是朱小胖怕老婆，不然騰風會故意相讓？夫君就知道安慰我，反正這次要小心些！”
洛璃還真沒有說錯，和蕭雲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們，幾乎都是怕老婆的德性，尤其是協助騰風鎮守嘟嘟秘境的朱小胖。
“沒事的、沒事的，我是誰？小璃兒的夫君啊！就我這妖聖的肉身，隨便讓那些散修見識下威能，保證個個都要服服帖貼的......”
擠眉弄眼的綠鱗蕭雲，分明想逗愛妻開心一些，牛皮吹得那叫一個響亮。不過這些話還真不是狂妄，繼承了猰狳妖聖的血脈天賦后，妖身本尊至少在凡界無人能傷，何況還精通邪尊三術和虛空神通。
還別說，經綠鱗嬉皮笑臉的一鬧，心有悲傷的小璃兒真就笑了，然後習慣性的不放過夫君腰間軟肉。只是這位擁有妖聖肉身的怪物少年，哪怕把手指揪斷了都沒有感覺，反而讓失去懲罰能力的少女好不氣苦。
如此一來氣氛頓時輕快了許多，黑暗中的少年夫妻仍然擁有歡樂，似乎這也是一種勇氣的表現方式。
可惜今天就是應劫之日，小倆口短暫的歡笑，不得不儘快結束。蕭雲的奮鬥是否能體現價值，兩個時辰后就會揭曉答案。
片刻后紫眸擁着洛璃，送別璀璨紫光中的綠鱗，居然有了些深受鼓舞的感覺。彷彿覺得黑暗中怒放的紫光，便是心中始終嚮往的光明。
或許吧、這一抹紫既是蕭雲的成就，也是他心中無畏的勇氣，在追尋心中理想而奮鬥的同時，也在時刻感染着他自己。
於是寂靜的霧葉島上，因此變得稍微熱鬧起來，九位身強體健的年輕男女，紛紛進入自己打造的牢籠，迎接他們註定的命運。卻讓目睹此幕的洛璃險些落淚，緊緊抱住紫眸手臂的少女，再顯滿臉悲色。
無疑小璃兒太善良，通過夫君的心念能夠感知，這些必死的分身，此刻心中儘是悲哀。
顯然只要擁有智慧和情緒，分身同樣渴望生存。哪怕他們本就是工具，命運也早就被註定，生命形式更不完整，但依然會眷戀光明、畏懼死亡。
最難承受的還是蕭雲自己，九具分身心中的悲哀，其實即是他的悲哀，無異於他的一部分走向死亡，也讓紫眸再次感受死亡的過程。
所幸修心少年本心強大，也執拗得無畏無懼，為了能夠解救更多凡人，再次經歷滅心之劫都在所不惜。
此間唯一明白蕭雲心緒的洛璃，悲傷之餘不免極為擔心夫君。然而她明白阻止無用，也不知道應該如何阻止，只得垂着淚眼抱緊蕭雲，想以此多給紫眸一些溫暖。
作為擁有元嬰實力的邪道修士，修心的洛璃非常清楚，這等實驗就是夫君即將承受的酷刑。
要知道本尊與分身心念互通，分身承受劫光產生的變異，無疑也在時刻折磨本尊。若是本心不夠強大的修士，很可能因此成為精神崩潰的瘋子。
蕭雲感知到愛妻心中的傷痛，卻是顯得很不在意的笑道：“小璃兒放心，我已煉製好魂器，九具分身都有配備。等他們變異后，我會催動魂器隔絕所有聯繫，只用在研究化解劫光變異時，承受一具分身的錯亂精神，並不會讓我太過痛苦。”
“那樣也會很痛苦啊，看着自己逐漸死亡，誰可以無動於衷？夫君、難道就沒有別的好辦法嗎？”
抱着蕭雲的洛璃終於哭了，傷心的話語中隱約有些別的意味，似乎認為夫君為了救助凡人，承受這樣的苦厄已經太過。
所以紫眸少年隨即沉默，沒有其他好辦法的他，只能用力摟緊愛妻無聲安慰。於是少女忍不住的輕泣之聲，與九具牢籠中溢出的哀傷，時刻交融着、也沉淪着，讓黑暗的世界越發顯得仿如幽冥。
許久之後沉默的蕭雲，紫金色的雙眸終於明亮起來，彷彿已經擺脫情緒的困擾，重新變得堅定和無畏無懼。
紫眸少年輕輕拍着愛妻的後背，輕柔卻又無比自信的說道：“小璃兒、從我們得知前世的那天起，我心裏就有了一個夢，是一個成為英雄的夢，也是成為俠者的夢。”
說到此處蕭雲忽然笑了，似乎想起了弟子孟超，片刻后才繼續說道：“但是我的英雄夢不是縱橫無敵，我認知的俠義也不是只知好勇鬥狠，拯救蒼生才是我認為的英雄和俠者，惟有如此才算得是無愧的凡人。”
洛璃雖然早就知道夫君的心中志願，卻依然被這些話語感動不已。不過聰明的廉貞也明白了，再若出言勸阻不但無用，還可能讓夫君心生反感，現在最需要做的只能是鼓舞信心。
“夫君、小璃兒明白了，我相信夫君一定可以找到丹方，夫君永遠都是我心中的英雄和俠者。”
紫眸少年聞言笑得益發燦爛，伸手抹去愛妻臉上的淚痕，溫言交代了幾句之後，催動馭物之術帶起九具牢籠。隨即紫色電光劃破周遭黑暗，少年已是迅如閃電般來到冰海之上。
只是蕭雲離開洛璃之後，臉上燦爛的笑容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卻是沉重和冰霜。可見修心的少年很明白，剛才他那番唯心的話語，在死亡面前既騙不了小璃兒，也無法欺騙自己的心。
不過蕭雲早就知道何為人生，生的意義絕非苟延殘喘，惟有儘力讓風華逆旅更精彩，才不負來此世間走一遭。何況死亡並不可怕，小爺不但在七情生死劫中死過一回，也逆轉了生死復活小妹，紀元劫光又能如何？
心有豪情的少年想到此處，不禁難抑胸中激越，竟佇立冰封死海之上大聲吟唱：“風華逆旅，浮世塵埃。便天光雲影，不與徘徊。縱九世入輪迴，亦十萬年流離。吾心永在，傲游寰宇，無悔長樂矣。哈哈......！”
狂態大發的紫眸少年，發出清朗的笑聲直衝天際，竟驚散了些許寒風，驅走了小片黑暗，天際露出絲絲綠色流光。
然而蕭雲的狂笑戛然而止，迅速無比的放出九具牢籠，隨即化身瘋狂逃竄的無膽小賊。
只因此刻已是時近禺中，距午時將至的妖星大劫，僅僅還有不到兩個時辰。而且小晶晶早就告訴過他，紀元劫光正是漫天綠色光輝，無疑天際出現的絲絲綠色流光，便是大劫來臨的前兆。
果不其然，剛剛回到霧葉島上的蕭雲，馬上看到了慌亂的小晶晶，如同被驚嚇到般飛奔向他的懷抱。
疑惑不已的少年不禁暗驚，顧不得詢問追來的洛璃，趕忙抱起淚眼婆娑的小丫頭。
“晶晶不哭，哥哥在這裏呢，不哭了啊。告訴哥哥這是怎麼啦？看到了很難看的東西嗎？”
“大哥哥、紀元大劫要來了，我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這次的紀元終結，原始大界只會剩下九十九洲，我怕內海會成為碎片崩飛出去！”
聽到小晶晶抽泣着說出的話語，蕭雲感覺腦袋被巨錘當頭砸下，頓時呆立在原地說不出話來。顯然他也忘了也沒有忘，總是在唯心的逃避和恐懼，兄妹倆因為紀元大劫到來，很可能會就此永別。
當初被萬魂樹啟示時，蕭雲便已經知道，每次紀元終結，凡界會崩離疆域，成為諸天萬界的新生界域。而且誰都不可能預知，究竟會崩離凡界哪塊地域。
上古紀元終結時崩離的弱水，便是位於凡界的中心地帶，可見並不只是崩離邊緣諸洲，此次內海就很有可能崩離出去。
而且凡界九百九十九大洲，本紀元終結后僅能剩下一成。如此程度的大崩離已能說明，無論闔洲還是內海，又或光洲和地下世界，皆有九成的可能崩離凡界，小晶晶的恐懼完全不奇怪。
猛然想起這些的蕭雲，剛剛回復的自信和狂傲，瞬間又成無盡悲哀。曾被萬魂樹啟示過的少年，比任何時候都想得到超脫，惟有逍遙於天地囚牢之外，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才有能力讓疼愛的晶晶永遠存在。
否則即便得道長生，依然是宇宙規則下的螻蟻，終究會失去無法割捨的親情和摯愛，甚至記憶中珍貴的一切，他的心也將會比虛妄還要虛妄。
或許這就是真正的太上忘情，既無奈也無法改變的永恆悲哀，卻被頑強生存的凡人們，自我安慰的解釋為修行要旨......
抱着小丫頭的蕭雲悲憤欲死，堅毅的少年幾乎流下了淚水，心中的痛苦更在反覆發酵。其實他並不恐懼離開凡界后，會成為異族任意欺凌的奴隸，無論歸入那片天空，他自信都能縱橫馳騁。
只因蕭雲很清楚，如果內海從凡界崩離出去，新成的界域將由新任天道意志，重新賜予世界本源。而小晶晶將從世間徹底消失，重新化為盤古的元神精氣，融入無邊無際的盤古宇宙。
這就是世間修士賴以修行的根本，或稱天地元氣、又或五行靈氣，乃至魔氣、妖氣等等。所以除凡界以外的諸天萬界，僅有世界本源衍生新的族群，沒有任何山魂水魄與海靈。
可是知道這些又有何用？這就是盤古強大自身的方式，世界的生滅輪迴。別說什麼成道者，連萬魂樹那種弱小的混沌神祗，都無力改變這殘酷的鐵則。
蕭雲可以做的事情，只能向世界之父祈禱，或者期待擁有足夠的運氣，此次內海不會崩離，讓小晶晶可以繼續存在下去。
蕭雲不敢去想下次紀元大劫會怎樣，其實他知道小晶晶即便逃過這次，終究還是會歸於盤古世界。
可是他割捨不了對小晶晶的感情，只能唯心的默默祈禱，就算知道這是真正的白痴行為，他也願意讓自己傻得更徹底一回。
似乎蕭雲和小晶晶，這對世間最奇特的兄妹，擁有同樣的命運。這不哥哥是天神應劫的分魂，妹妹是盤古的元神精氣，同樣是為了本尊的強大，註定要被抹去存在過的痕迹，最終回歸本體。
可笑的是，身為分魂的蕭雲也是這麼乾的，豈不見冰海上的九具囚牢？
渴望超脫天地囚牢的凡人少年，自己也在製造命運的桎梏，九位擁有智慧和情緒的凡人分身，何嘗不是與他和小晶晶一樣，同樣背負着主體強加的命運。
“不，不一樣，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救助他人，自我犧牲和巧取豪奪絕對是兩回事！”
被悲哀和憤怒糾纏的紫眸少年，忽然厲聲怒吼，彷彿在發泄着什麼，又或已達極點的無奈，已經逆轉為瘋狂的抗爭。
少年巨大的怒吼聲非常可怕，驚得滿心複雜的洛璃，本就紛亂的思緒更亂了。也把懷中因為恐懼，一直在發抖的小晶晶，嚇得止住了哭泣。
“哥哥、不...不要生氣，小晶晶不...不哭了，也不怕了......”
可憐的小丫頭抽動着稚嫩的身體，強忍着讓自己不再哭泣，分明以為哥哥是因為她哭泣，才會這麼生氣的怒吼。
終於、蕭雲堅定無比的心碎了，眼中數千年來沒有出現過的淚水，如同連串的血珠紛紛灑落。灑在懷中妹妹的身上，也灑在洛璃悲傷的心頭，更灑在他永遠銘記的記憶里。
然而修心的蕭雲，此刻除了怒吼沒有任何辦法，還不得不說出連他都不信的唯心話語。
“晶晶不怕，哥哥沒有生你的氣，剛才是在恨自己太無能！哥哥會陪着晶晶長大，我們永遠都在一起好嗎？”
“好、晶晶只要和哥哥在一起就不怕，我們可以去其他地方玩......”
天真的小丫頭笑了，還笑得極為甜美，甜到心碎的少年，幾乎當場噴出大口逆血。蕭雲瞬間遺忘了所有，只記得抱緊懷中的妹妹，彷彿下一刻兄妹就會永別。
小丫頭甜美的笑容，催生着心的無盡煎熬，讓修心的蕭雲和洛璃，既不敢哭又擠不出笑容，心海真慧輪再無法衍生出智慧。
此刻的蕭雲已經快瘋了，至情至性的少年，時刻都在感受心的憤怒、無奈，以及悲傷等等。而感知着夫君心念的洛璃，也沒能好到哪裏去，早已無聲的淚流滿面。
時間就這麼隨着心碎和天真，緩緩在黑暗凡界中消逝，也帶走了少年簡單重複的話語，卻帶不走其中真摯的兄妹情。
或許因為兄妹倆至真至純的情感，讓上蒼都感動得有了憐憫，直到午時綠光漫天，蕭雲仍然沒有感覺到絲毫震動，似乎本次紀元大劫，並不會讓內海崩離。
“哥哥、我屏蔽了那些壞綠光，你快看呀，我的藍色海光好看吧？”
沒心沒肺的小丫頭很開心，分明在慶幸逃脫一劫。緊張到虛脫的蕭雲夫妻倆，此刻終於把心放回肚子裏，狂喜得雙雙抱住小晶晶，只是興奮的不住瘋跳。
“哥哥、姐姐，你們快看呀，我的藍色海光真的很好看，我還能吞噬他們快快長大呢！”
“好、好，肯定好看，哥哥這就看......”蕭雲緊緊抱着妹妹，好似尋回了失落已久的親人，好在他的心不再亂了，還記得自己救人的使命。
紫眸少年順着小丫頭手指的方向，隨即看向已成濃綠的天幕。果然發現天際高懸的綠火妖星，雖在時刻灑落紀元劫光，卻奈何不了島上的蔚藍光幕。
而且百里霧葉島的周圍十里，綠色紀元劫光明顯在淡化，分明正在被蔚藍海光迅速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