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局中人
清晨微曦，陽光氤氳。
“諸位，請你們切記，抵達曄城，你們將代表翎城，一舉一動都需萬分注意！”筒潛一臉凜然地朗聲開口道。
楊蝶衣、若水、桔梗皆諾聲回應，而傾城雖點了點頭，眼神卻有些飄忽，四處流轉不知在尋找些什麼……
曲弈風隱匿在城樓間隙里，不仔細看難以發現他的身影。風拂過他的如墨黑髮，目光看向遼遠的前方，眉頭微微蹙起，神色複雜，隱隱有憂慮之色。
頃刻之間，像是感受到什麼，兩道目光一經觸碰就再也無法移開——
即便是立於眾人之中，奼紫嫣紅間，她依舊是最璀璨奪目的，美得不可方物！
城樓之下，是十日後要歸來的，他曲弈風的女人。
目之所及，是他的領地，他的翎城，是他最不容侵犯的勢力範圍。
一思及此，曲弈風不禁揚起一抹淺笑，俊逸得猶如神人。
傾城何嘗不懂他的心？那雙紅眸依舊攝人，此時卻跳躍着勢在必得的火焰，縱然不知將會發生什麼，但她知道，他將會是掌控一切的神祗。
一想到她與他的十天之約，傾城不禁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帘，就算知道距離之遠不足以讓他看清她臉上細微的感情變化，可她亦不願在離開之前，讓他發覺自己的難過……
正當這時，一列人馬浩浩蕩蕩地由遠及近，在眾人面前停住，打破兩人遙遙相望的微妙氣氛。
帶首之人利落地跨身下馬，衣披冠玉，倒有幾分丰神俊朗。
還是筒潛反應快，神色如常地開口道：“賈大人，早啊——來送行？”
賈克己並未多言，似笑非笑地走到眾人跟前，眼光掃了掃姿容精緻，穿着得體的一眾藝伶，再轉過身去朝筒潛朗聲道：“筒親衛，前往曄城輕則數十日，重則可能要一個月，城主最為信任你，城內政務繁重，你離開這麼久，怕是不妥。”
頓了頓，賈克己笑意不減地繼續朗聲道：“不妨將送眾藝伶前往曄城的重任交給賈某，賈某一定不辱使命！”
筒潛面帶難色，猶疑道：“這……”
賈克己忽地走近筒潛，用唯有兩人才聽得清的聲音，緩緩說道：“親衛，你府內那位行蹤可疑的男人，今日怎麼沒來送行？”
筒潛驀地一滯，臉色一沉，神色複雜地開口道：“此事關係重大，筒某需請示少主。”
賈克己忽地一笑，低低地開口道：“主上視你為左膀右臂，此事早已交給你全權負責，何來請示之說？”
聞言，筒潛有些僵硬地立於原地，一時之間，悄聲私語四起。
良久，筒潛半闔上眼眸，將所有的掙扎掩去，再睜開時已是決絕，沉聲開口道：“城內政務繁重，筒某就送行至此，爾等前往曄城之事將由賈大人代為帶領——爾等大可放心，賈大人一定會護你們周全，帶你們榮耀歸來！”
筒潛話音剛落，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且慢——”
賈克己不動聲色地掩去眼底的精光，拱手道：“楊老，別來無恙。”
楊光假裝不知賈克己話語底下的不甘，笑笑着朗聲道：“楊某雖已逾知命之年，但蒼恩浩蕩，身體還算硬朗，楊某在此謝過賈大人的關心。”
筒潛不着痕迹地掩去眼底的玩味，狀似敬重地拱手道：“楊老可是來送蝶衣小姐？”
楊光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隨即看向自家孫女的目光慈祥一片，淡然開口道：“除了來看看蝶衣，還望筒潛你能答應老夫一事……”
“楊老請說——”筒潛雖不待見楊光，但畢竟是元老，該有的後輩禮節還是要做到位的。
“楊某老驥伏櫪，懇請帶領眾藝伶前往曄城。”楊光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
筒潛面帶難色地看了看楊光，又看了看賈克己，緊抿的唇角，未置一詞。
楊光也不着急，繼續朗聲道：“楊某雖不才，承蒙老城主賞析，曾帶楊某走訪曄御兩城，對於邦交之事，楊某尚有幾分心得。”
短短數語，老謀深算的楊光似是無意地道明自己的立場和優勢，讓人不得不重視他的存在。
筒潛不動聲色地睇着賈克己，故作為難地沉聲道：“有楊老在，自然是事半功倍，只是筒某已……”
“親衛，有楊老助陣，賈某將如虎添翼，定會不負眾望，竭力辦好此事！”賈克己從善如流地朗聲道。
筒潛掩去眼底的千思萬緒，略加思忖，才朗然開口道：“那前往曄城之事，就交給兩位大人了——時候也不早了，還望兩位大人儘快啟程，早日歸來！”
於是，在賈克己、楊光的帶領下，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發前往曄城……
還未出發就已狀況百出，傾城心頭一重，揭開轎簾，城樓之上哪還有曲弈風的身影？
今早這一出，於他們而言，到底是幸還是禍呢？
也許，這將會是她最後亦是最好的機會，斷絕他倆所有羈絆的機會！
而此時，崇明殿內。
曲弈風坐在塌上，手執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那盤棋。
“主上——”筒潛猶疑着開口道。
曲弈風並未應答，慢條斯理地放下茶杯，再抬手執起一顆黑子，置於棋盤左下方，一子歸位，白子被圍，再無逃脫之路。
曲弈風理了理衣裳，站起身來，神色莫測地看着不遠處面有疑色的，自己最為信任的下屬，沉聲道：“一切如常？”
筒潛神色複雜地看着分不清情緒的曲弈風，嘴巴動了動，卻始終未置一詞。
“說吧——有什麼疑惑盡可說出來。”曲弈風淡然開口道。
筒潛頓了頓，才緩緩開口道：“賈克己、楊光會來請命，主上早已料到？”
曲弈風輕哼一聲以示回應，並不多做解釋。
“那主上……為何還讓傾城前往？”筒潛吶吶地開口道。
先前，他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彼時主上的回答令他清楚明白兩人情意之深，可那時是以他來帶領為前提的，現如今卻讓兩個居心叵測的人來帶領，其他人各有撐腰之人皆無需憂慮，可傾城呢？在曄城沒有了主上的庇護，沒有了他的保護，她該如何是好？
“傾城不會有危險的——楊光、賈克己尚無膽量動我的人，況且我已修書一份給宮青弦，只要抵達曄城，他的人就會密切保護她。”曲弈風神色如常地開口道，暗紅的眼眸思緒難辨。
得知曲弈風已將一切安排妥當，筒潛亦不再多言，看着不遠處不動聲色地運籌帷幄的偉岸男人，筒潛心情很是複雜。
曲弈風忽地揚起一抹狠絕的笑意，語調卻是波瀾不驚：“棋局已定，白子被困，只需最後一擊，白子將會全盤崩潰。”
筒潛看着眼前高深莫測的主上，垂手候命道：“主上，下一步該如何？”
“攘外必先安內，十天，將楊、賈勢力連根拔起！”曲弈風冷然開口道。
筒潛掩去眼底的思緒，拱手沉聲道：“是——”
在筒潛即將踏出殿外，曲弈風驀地開口道：“筒潛，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讓賈克己相信你是迫於無奈答應他請求的？”
聲音低沉，語調涼薄，是主上慣有的說法方式。
可此刻，筒潛竟有些心顫，頓生的懼怕之意讓他想忽略都不行。
賈克己，機心械腸，生性多疑，確實很難唬弄。
如若不是真有把柄在手，賈克己斷不會如此有自信算準筒潛會答應，城樓之上的間隙，別人難以瞅見，曲弈風卻能輕而易舉地看到底下發生的一切……
“此為私事，請准許筒潛暫不告知。”筒潛凜了凜，直直看向曲弈風深不見底的紅眸，沉聲開口道。
曲弈風靜靜地凝視着一臉無懼的筒潛，擺擺手，沒有追問，筒潛也就退下了……
只是筒潛所謂的私事，隱隱讓曲弈風感到不安。
雖然明白筒潛有所隱瞞，但曲弈風也沒多加干涉，既然筒潛不想多說，自是有他的道理。
筒潛絕不會背叛他，這一點，曲弈風深信不疑。
筒潛離開崇明殿後並沒有回府，而是來到了一座精緻樓閣前——
以金絲楠木雕刻而成的菱清樓牌匾，矜貴典雅。
筒潛推門而入，徑直走向掛有香菱夫人的畫卷的案台，靜靜地看着畫卷中顧盼生姿的女子。畫卷有些陳舊，墨跡也有些暈染開去，卻不損畫中女子一絲一毫的美。
許久之後，筒潛用手撐着案台，緩緩開口道：“姨母……”
畫卷女子依舊靜靜地綻放着她的美麗，靜靜聽着筒潛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訴說的低語：“姨母，你竭盡心力要保護的人，如今已是頂天立地的一城之主了，再無人可以撼動他的地位，很快，殘留在翎城內外伺機而動的勢力將會被連根拔除，你泉下有知一定會很高興吧……”
頓了頓，筒潛闔上眼眸，難掩苦澀地低聲道：“只是，十六年前你布的局，可曾想過一旦真相畢露，我們這些牽涉其中的人又該如何自處？”
姨母，你兌現了城主夫人的遺托，卻把一個彌天謊言的後果留給我們承擔，不知情的人尚且安然，知情的人卻只能在說與不說的邊緣痛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