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傅晏的忍
前前後後折騰了有一刻鐘,屋裏屋外都看過,甚至馬廄都去轉了一頭,這群人終於離開去了別家。街巷中的騷動一直持續了有半個時辰,才徹底安靜下來。宣軒早坐不住了,等外面封禁一解除他立刻告辭離去。
蘇子收拾廚房,虞楠裳已將一鍋米粥煮的稀爛,把最上面的米油舀了滿滿一碗,端去正房。
傅晏依舊沒一點醒的跡象。喂他吃后虞楠裳和爹爹商量:“她來到咱家也沒帶什麼衣服箱籠,我明天先去扯幾塊布給她做幾件衣裳。後面再慢慢地置辦些起居物什。娘留下的東西,我私心是不想給別人用的……”
“他病成這樣,哪裏用得着什麼衣服物什。”虞老爺說:“這些你都不用操心,他需要的時候爹爹會置辦的。”
虞楠裳想想也對。又道:“那今晚,女兒和她一起睡,也好照顧她。”
“不行!我和他一起睡!”虞老爺失聲道。
虞楠裳給自己爹爹這迫切勁兒驚了一驚:這一邊說著不要不要一邊急切成這個樣子,哎呀爹啊,原來你是這樣的爹!
虞老爺回過神來,看看女兒驚異並戲謔的眼神兒,一張老臉頓時漲的通紅,想要解釋卻又沒法解釋。只能捏了額頭道:“時候也不早了,你回屋去睡吧。”
虞楠裳笑着應是,收了碗筷回廚房。
蘇子已燒出滿滿一大鍋熱水。虞楠裳冷熱水摻和,調的溫度合適,用兩個大盆盛了,端到正房中供爹爹和燕娘洗漱,這才回自己屋。
虞家五間正房之後,還有一個後院。後院也和前院一樣,東西各兩間廂房。東邊的廂房是虞楠裳和蘇子一起住,西邊的廂房放置一些雜物。北牆根下,建着馬廄。至於宣叔,他睡在前院的西廂房內,以便看家護院。
虞楠裳的閨房連着廚房,和廚房之間有一道小門貫通。挨着廚房的牆下有一鋪小炕,廚房的爐灶煙道正從炕下經過。這半天煮餃子燒熱水已經把炕燒的熱乎乎,一點都不冷。虞楠裳和蘇子洗漱一番上了炕,蘇子今天受了驚嚇,很快就睡去了。虞楠裳卻就着燭火做綉活做到三更天,才歇了。
那邊虞老爺凈了面漱了口濯了足,施施然開了柜子另取了一床被褥鋪設到傅晏旁邊——他家裏這鋪炕大,睡他們倆人綽綽有餘。剛想睡突然想到一事,心下不由得膈應的慌。
虞老爺生性/愛潔。每天上午吃完早餐后雷打不動到隔壁街上南邊人開的湯館泡湯。可是眼下躺在自己炕上,用着自己被卧的傅晏,自被謀害以來應是沒有好生洗漱過……別的倒也罷了,可是那雙腳……一路奪命疾跑,多麼高貴的玉趾也免不了沾染凡塵臟臭……虞老爺糾結許久,到底親自擰了手巾把子,閉了氣兒捧了貴人玉足細細伺候。
這雙腳粗糲開裂,還長着厚厚的繭子,宛如那鄉下老農的腳。虞老爺卻知道,這是傅晏在北疆七年,風霜雨雪刀山火海里磨鍊出來的。想到他以皇子之尊,十三歲奔赴北疆前線,從無一兵一卒可用,到收服北疆人心、把北方蠻族原逐千里,虞老爺到底是生了幾分敬佩之心,擦拭的動作也輕柔細緻許多。
毫無預兆地,那大足突然從他手中掙開,衝著他面門踢去!
這一腳凌厲狠絕,用勁兒十足。好在虞老爺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也是練過的,當即仰身後倒,又一個利落的翻滾躲開。
然而身形還沒穩,眼角余光中傅晏矯捷地蹂身而上,五指怒張,直掐向他的喉嚨!
“殿下,自己人!”虞老爺吃力地擋住傅晏的手。
傅晏聽聞這一聲,動作略緩,卻還是格開虞老爺的手,捏住他喉嚨才停下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虞老爺感覺自己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殿下,我是虞梅仁。是荻陸將殿下交於我,這裏是我的家中。”虞老爺鎮定道。
“虞梅仁,虞先生?”傅晏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兒,只是用氣在說話。他眼瞳里的警惕光芒微散,手緩緩從虞老爺喉嚨上放下:“得罪了。”
他即中毒又受傷,哪裏經得起這樣折騰。心氣一松,身子也跟着軟了下去。虞老爺忙扶了他躺下:“殿下現在不能動!哎呀呀,身上傷口一定裂開了,我聞見血腥味了……”
的確裂開了好幾處,疼的入骨。不過傅晏毫不在意,只打量着四周問:“我怎麼在這兒?”
“殿下可還記得自己怎麼弄成了這麼一副樣子?”虞老爺邊解開他衣服查看傷口邊問。
“記得。”傅晏幾近無聲地道。關於那場謀殺,他不想多提及一字。
“殿下從宮中逃出后,躲避到了荻陸的月里樓。可是很快月里樓就被盯上了。荻陸就把我找去,把殿下裝扮成女子,讓我以納妾的名義把殿下帶回了我家。”虞老爺簡明扼要地跟傅晏解釋。
裝扮成女子?恰此時虞老爺解開了他中衣,露出了最裏面的水紅肚兜兒,上面綉着的折枝牡丹在燭火下葳蕤放光。
荻陸你夠狠。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
傅晏一把把那肚兜兒從身上撕下,又看到身上其他的衣服,繃緊了臉道:“煩請先生,幫我尋男子衣物來。”
“這可不能從命。”虞老爺忍着笑,解他小腹上纏着的紗布:“現在城裏搜你搜的緊:九門加派人手看守,出入人員一一核對;南北衙傾巢而出,挨家挨戶盤查;還有那龍鱗衛在暗中行事,偵探查找。如若是以本來面目出現,風險太大。唯有裝扮成女子,以我妾室的名義在我家中潛伏待機,這是最穩妥的法子。”
傅晏知道自己的幕僚下屬們私下常取笑他男生女相,扮作女子必然精彩,哪天能作弄他穿上女裝看看才好——嗯,這番總算是如了他們的願。不過他也知道外面的情況只會比虞梅仁說的更嚴峻。沒奈何,雖說這法子太傷面子,與性命相比,面子也算不了什麼。“就依先生。只是帶累先生入險境,我心不安。”他說。
“殿下客氣了,虞某既然擇殿下為主,自當殫精竭慮輔佐殿下、粉身碎骨護衛殿下。”虞梅仁邊給傅晏重新上藥邊說:“只是有一事,還望殿下成全。”
“先生請說。”
“殿下即以女子身份避禍於我家中,少不得與我的家人有所接觸。”虞梅仁道:“我家中人口倒也簡單,只有一頑劣小女。我怕她人小不懂事走露了風聲,故而沒有把殿下的真實身份跟她言明,她只當殿下真是我納的妾室。所以還請殿下在她面前委屈一二。”
“我明白。”傅晏點頭:“明天你就去跟荻陸傳我的命令,萬一你我大事不成,則不計一切代價護虞先生的千金安好。”
果然會收買人心!虞老爺連連拜謝。當下處理好傷口,又閑話兩句,各自歇息。
虞老爺很快就呼吸平穩陷入沉睡,傅晏卻還在黑暗中瞪着眼睛。他睡不着,他想着進京前的部署,想着各處的人馬,想着勾心鬥角的朝堂……
他是當今皇帝皇后的唯一嫡子。按說身份再貴重也沒有,偏偏命途多舛。
他生下來的時候,皇帝還只是一個普通皇子。先帝,他的皇爺爺,先取中他,再取中他父親。
也就是說,先帝為了把皇位傳給他,冊了他父親為太子。
冊立太子和冊立太孫的儀式是同時同地進行的——這本就不合禮制。先帝還特賜封號“熙成”與他。
這倒不是什麼制衡之策。先帝性格使然。愛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先帝寵他寵到天上,同時漠視他父親如無物。
這就種下了他父親厭惡他的因。
據說先帝晚年的時候是有動過直接傳位於他的念頭的。
先帝駕崩后三年,皇帝站穩了腳,立刻廢了他的太子位。那時他繼續留在京城的話,怕是熬不過那年的冬天。多虧先帝給他留下的太傅王顯給他出了主意。北疆戰事激烈,他自請從軍。
那時他才十三歲啊,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不可能活下來。
偏他就活下來了,還活到了今天,礙了許多人的眼。
……
想着想着,就覺着小腹隱隱作痛起來。不是受傷那處,是,膀胱那處。
他晚上喝了一大碗葯一大碗米湯,全是水。
傅晏挪動身體想爬起來。豈料他中的那種毒,恰是在深夜時分發作的最厲害。雖是早有預料,提前吃下靈丹妙藥消去了大部分毒性,到底還是有些影響的。現在他手腳麻痹,想動,然而無法動。
時間一點點流逝,外面街上打更的聲音一次次響起。傅晏咬着唇,煩虞先生扶我去小解,這句話幾度涌到嘴邊偏偏就是說不出來。
而虞老爺睡的那麼香甜,絲毫不察。
等傅晏忍到臉色發白,豆大的汗珠直淌的時候,天邊終於亮起魚肚白,而傅晏可以動了。
傅晏爬起來,搖搖晃晃走到房裏屏風后,果然那裏放着馬桶。
終於釋放掉,傅晏直接癱倒在地。
好一會兒才有力氣重新爬起,爬回炕上。
虞老爺還在酣睡,睡的面色緋紅口水橫流。
唉,還指望着你來護衛我?傅晏面無表情地給虞老爺把踢開的被子蓋蓋好。
便在此時,屋子外面有聲響響起。
傅晏從窗戶縫隙里望出去,就見外面天空晨曦已現,一個女孩兒從旁邊屋中走出,迎着朝霞伸了個懶腰。
朝霞映亮她的眉目,傅晏恍惚覺着自己在哪裏見過她......似乎是在夢裏......
“小仙女......”他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