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鹿鳴足足昏迷了一星期,第八天才醒了過來,只是仍舊很痛苦,時而吼叫,時而失神地說著胡話,只有那麼片刻的清醒,看到陌生的房間稍微有些害怕,睜大了眼睛惶恐地看着周圍的人。
他的雙手雙腳都打了石膏,此刻看起來又笨拙又可憐,因為體內的毒癮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掙動,林陌只得綁了他的四肢,固定住他的身子,現在看起來就像個木乃伊似的,整個人半點活氣都沒有。
莫絕和韋一總算等到他稍微有了精神,怕嚇到他,盡量溫柔地說,“你是叫鹿鳴吧?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鹿鳴勉強思考着這句話,半天才回答,“你們……是誰……”
“我們是郎佑庭的敵人,”韋一覺得這句話對鹿鳴來說才最有意義,便道,“我們救你也是為了扳倒他,如果你和我們一樣恨他,想報仇,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們,我們不會虧待你,以後也都會好好照顧你的。”
鹿鳴全身抖得更是厲害,他實在太瘦了,雙頰深深凹陷下去,趁得那雙突然瞪大的眼睛看起來十分嚇人。他還是疼得時不時抽搐,韋一卻看得出他的目光很激動,像是很想努力說話,喉嚨卻痛得說不出來似的。
莫絕趕緊安慰,“不過你不用急,我們會保護你的,你先把身體養好,其他事以後再說也可以。”
“我……是,鹿、鳴……”鹿鳴嘶啞地說著,幾個字就讓他費盡了心神似的,“我……我幫、你們……怎麼樣都好……殺了、他……殺了他……我要……親手……殺了他!”
莫絕看得難受,趕忙又說,“那你配合治療,先把身體養好,你放心,你的手腳都接回來了,不會殘廢的,你要是有任何需要的都和那個人說,他叫十七,負責24小時照顧你的。”
鹿鳴眼前已經模糊了,漸漸又陷入了幻覺,也不知道最後的話聽沒聽進去,又開始無意識地痛叫起來。
莫絕實在看不下去,抓緊了韋一的手,嘆了一聲,“我們出去吧。”
韋一點點頭,又朝十七說了句,“鹿鳴就交給你了。”
十七低垂着頭,低低說了句是。莫絕看他一眼,也沒說什麼,等出了門就無奈道,“十七作為下屬是真的很忠心,只是……有時候的確有點冷血了。”
韋一給他打開車門,陪他坐進去,說道,“我問過段家的家主,十七是從意大利的集中營里救出來的,小哥哥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他倒是和我說過一次,但我後來太忙,沒太去關注,怎麼了?”
“鷹裏面每個人的身份我都建了檔案,其他人的來歷都很簡單,唯有十七……蠻複雜的,”韋一想着十七的經歷,嘆道,“你也不要怪他性子冷,我派人去查了這個集中營,說真的,挺殘酷的。”
“……怎麼說?”
“他們每十年會培養一批小孩子,都是全世界各地的孤兒,有被買來的,也有被拐來的,這些孩子會被分成兩批,體能強的培養成殺手,體能弱的就……”他話音頓了一會兒,難以啟齒似的,“被調-教成奴隸,賣給一些達官貴人。”
莫絕怔了一瞬,忽然想起來十七的那句“我在意大利見多了這種事,沒什麼太大感觸了。”
韋一又道,“那些體能強的孩子一旦反抗那些殘酷的訓練,就會被強制帶到調-教室,觀摩那些體能弱的孩子被折磨,受到那種刺激,他們只能拚命訓練,生怕自己被分到另一群里。”
“十七……就是被訓練的那一批殺手嗎?”
“嗯,而且他們那些被訓練的小孩,最後的試煉任務,就是自相殘殺。”
“……什麼?”
“聽說是會被分成五到六個組,每個組只能活下來一個人,所以一批小孩子裏,最後被培養出來的殺手只有這勝出的五六個人。所以那個集中營出來的孩子都非常強,也都非常冷血,根本不怕死,我去查過那些殺手現在的蹤跡,大部分都在任務里死了,還有一部分失蹤了,留下的也就像十七這樣,效力於別的組織,要麼是被高價買來的,要麼就是逃出來隱姓埋名了。”
莫絕覺得不可思議,歐洲的黑-道本就是世界聞名的黑暗,他聽這些跟聽故事似的,實在難以置信。韋一說完,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告訴他,“而且我還查出來……”
“嗯?”
“來唯……就是楊爺的特級護衛,楊家暗部的首領,小墨的那個來唯叔叔,你記得吧?”
“當然記得,楊爺那麼疼他,都出了名的。”
“來唯原名叫譚一霖,他就是集中營出來的,當初的任務就是刺殺楊爺,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倆人就在一起了,以後就一直跟着楊爺了。”
莫絕震驚道,“怪不得,小墨一直說來唯強得不可思議,聽說有次在加勒比海遇到海盜,來唯一個人挑翻了一船的人,把小墨都震蒙了。”
“所以啊,”韋一抱着莫絕的腰,收了收手臂,寬慰道,“你也彆氣十七了,他是真的心冷,和咱們不一樣的。”
聽韋一這麼說完,莫絕也能理解那個人了,輕嘆道,“所以你才讓他保護鹿鳴嗎?”
“鹿鳴那個樣子一般人肯定心疼他,心神難免會有些鬆懈,十七的話,心裏無動於衷,心思就能冷靜許多,能更好地保護他,”韋一看了眼窗外,也有些無奈,“像他這樣無心無情的,說真的,我也不知道除了作為上司交給他任務,還能怎麼和他好好交流了。”
“……他對我還挺好的,”莫絕喃喃說,“一直都很照顧我,雖然最開始的時候是挺冷漠的。”
笨蛋,那是因為他喜歡你。
韋一沒說破這句話,他是最關心莫絕的人,他周圍的人對他有什麼心思他心裏一清二楚,所以當初才會那麼費心費力地去查十七的底細,只是查完了反而放心了,那個人看來只打算暗戀一輩子而已,並沒想做什麼,否則經歷了那種黑暗的日子,真想得到莫絕的話,早就動手了,何必這麼多年都隱忍着,像個影子一樣只是單純跟隨着他。
“反正你也別擔心了,有十七守着,鹿鳴不會有事的。”韋一稍微放低了肩膀,讓莫絕靠得能更舒服一些,“累了嗎?睡一會兒吧。”
莫絕嗯了一聲,窩在他肩頭打了個哈欠,閉上了眼睛。韋一拿了一旁的毯子蓋到他身上,又伸手理了理他的髮絲,把人伺候舒服了,也靠在他額頭邊上打了個盹。
夜色漸漸深了,一直守在病房外的十七站着睡了一會兒,對他來說站着睡和躺着睡沒什麼區別,反倒是前者能讓他睡得更心安一些,只是今晚不知道為什麼,竟夢到了許久不曾再夢到的畫面。
‘哥哥,’小孩子抓着他的手,依戀地搖了搖,‘我也不是很餓,你不要去偷了……’
‘你都餓暈了還說不餓?’似乎是自己的聲音,隔着水汽似的,朦朦朧朧的,‘在這兒等我,我就去拿一片麵包,他們發現不了……’
‘就是這兩個小子!上次偷了我家的雞蛋!’
‘還偷了我店裏好幾個饅頭,就是他們,打!往死里打,看他們漲不漲記性!’
‘啊啊啊!對、對不起……啊,疼!對不起,不要打我,對不起!’
‘你們要打就打我!打我!不許打他,給我滾開!打我啊!’
‘哥哥……嗚嗚,哥哥……’
‘嘖嘖,真是可憐,這是被打死了嗎?’
痛得都要睜不開眼睛,只模糊看到一個隱約的身影。
‘兩個小不點,要不要跟我走?’
‘……你、是誰……’
‘我帶你們去個地方,不用再挨餓,也不用挨打,只要你們乖乖聽話……’
‘我弟弟呢?’慌忙地四處找尋,卻痛得又跌回床上,“你把我弟弟帶去哪兒了?!”
‘你弟弟啊……太弱了,跟你不在一個組呢。’
‘……他還活着?’
‘當然活着,他可大有用處呢,’那個噁心的人影走近了,邪惡地笑着,‘你今天能從這條狼嘴裏活下來,我就帶你去找你弟弟,怎麼樣?’
‘……我、我贏了,’全身都痛得要命,艱難地站起身來,‘帶我……去找我弟弟……’
‘嘖嘖,蠻厲害嘛,不過光這樣還不行,喏,接着,拿這把刀,去把這些人的手都剁了,你下得去手,我就帶你去見你弟弟……’
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一次比一次更血腥的訓練。
是什麼時候開始,這顆心再不會疼了,再沒有一絲溫度了呢?
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嗎?
‘你們這群畜生!放開他!放開他!!你這個混蛋!你騙我!你們竟敢這麼對他!我殺了你們!’
‘哈哈,你一身本事都是我們教給你的,瘋了嗎?要殺了我們?’
被虐打得幾乎要失明,失聰,可腦子裏,耳朵里,都是那個放在心尖里守護着的孩子,被折磨得沒了神智的模樣。
那是你嗎?
那個全身青紫,被折辱着的少年,那個……真的是你嗎?
‘想救他,可以,你能打贏所有人,能最後活下來,我給你救他的機會。’
救他的機會……
呵。
“隊長。”
十七立刻睜開眼來,眼中一剎那便平靜下來,什麼心緒都不再有,“怎麼?”
“那人又醒了,一直在叫痛,要不要叫醫生打鎮定劑?”
“他今天打兩次了,再打反而不好,讓他忍着吧。”
“可是……看着實在是……”
“他都忍了十八年了,不差這幾天,”十七冷聲說著,再次靠牆閉上眼睛,“受不了就把耳朵堵上。”
對方不再多說,沉默着退下了。
十七閉着眼休息,只是腦子裏的幻覺始終都消退不下去,他冷靜下心緒,稍微催眠了自己一會兒,漸漸又平靜下來。
催眠自己,也算是他慣用的手段了。
被審訊得要崩潰的時候,被看到不想看的東西的時候,有時候忍不住想了結自己的時候……
只是今晚不知道怎麼的,那一聲聲的哥哥還是在耳邊不停繚繞,他皺緊了眉,抱住手臂,手指壓緊了臂彎,深深吸了口氣。
如果真有投胎轉世,小寧現在也該和七爺差不多大了吧。
二十年……
竟然過了二十年了……
‘哥哥!’小小的男孩子窩在自己懷裏,冷得直哈氣,卻仍是笑眯眯的,‘我好想學一學怎麼做饅頭呀。’
‘嗯?學那個幹什麼?’
‘會做了,我就自己做給你吃啊,就不用你去偷了。’男孩在他懷裏蹭了蹭,‘以後我要做好多好多,好多的大饅頭給你吃,你要都吃掉哦!’
‘呵,好,哥哥明年就到年紀了,能找到工作了,以後我們也不用偷了,我去饅頭鋪子打工好不好?學學怎麼做。’
‘好呀好呀,你學會了可要教我哦。’
‘好啊。’
‘哥、哥……’滿臉血污的少年氣息奄奄地靠着自己,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同樣血淋淋的臉龐,輕聲笑了笑,‘你別……嫌棄我啊……’
‘怎麼會……’淚水一滴滴落下來,心痛得要裂開似的,‘小寧,哥哥帶你走,我現在馬上帶你走……’
‘走、不掉的……根本……逃不掉……’少年費力地說著,趴在他胸口,留戀地蹭了一下,‘我終於……見到你了,你還、活着,不像我這樣……真好……’
根本說不出話,抱着他的手臂又流了血,卻根本感覺不到痛。
‘哥哥……’少年的瞳孔漸漸失了焦距,聲音越來越弱,‘我不能……給你做、饅頭啦……如果……有下輩子,我再給你、給你做好多、好多……好多的大饅頭……你要都、都吃掉哦……’
‘小寧,別說了,我帶你走,我一定能帶你走,你堅持住,堅持住啊!’
少年在他懷裏笑了笑,那笑容像是終於得償所願,就和年少時一樣乾淨純潔,漂亮得像個天使。
他在他心裏永遠是最乾淨的,不管他經歷了什麼,遭受過什麼,在他眼裏,他永遠都是最乾淨,最純真的孩子。
即使過了二十年,他也依舊這麼認為。
門后的喊叫聲終於停了,那人應該是又暈了過去。
十七直起身來,例行去查看那人的情況。
的確是很重的外傷,不過和他過去見過的那些比起來,根本也算不得什麼。
剛要轉身離開,隱約地,身後響起一個喃喃的聲音。
下意識側耳傾聽,眉頭卻微微顫了一下。
“姐姐……”
男人低聲叫着,無助又痛苦的,像是呼喚着唯一眷戀的,思念着的救贖。
“姐姐……姐姐……”
十七停頓了許久,不知想着什麼,可終究是什麼也沒做,拉開門沉默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