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九、沒有不透風的牆(4)
“是啊。”
“公司效益好哇。”
“對啊,這個月給你們漲工資。”
“謝謝老闆,謝謝老闆。”
他笑着,交叉雙臂端坐着,來自勞動的嘈雜聲使他心平氣和,讓他感到久違的腳踏實地,三點鐘,再過十點鐘走吧,他對自己說。
十分鐘,十分鐘似乎是多餘的,時間令他胡思幻想。當第一次從林睿口中得知杜向梅洗錢時,他就深信不疑,或許因不夠狠毒,聽說時也嚇了一大跳,那時他已在着手慢慢脫離李暮雲的圈子,以為終有一天可以徹底擺脫,以為她讓手下洗她的錢,他們過他們的安生日子。
商陸不弱智,他以為的也僅僅是美好的豐滿的想像,他擔心過,思索過對策,可歸根結底不是他懦弱,不是他不敢向李暮雲攤牌,而只是不想那麼早的讓一個女人看到他的真面目,他的真實身份,他在做的那些齷蹉的生意,他的貪得無厭,他在違反的她所痛恨的法律底線。
他希望那個女人能把他想的好一點,想的善良一點,即便比不上章柳,至少該是個好人。他想起那天林睿和章柳的訂婚宴,她說她是他的法律顧問,她不會不管他的。
商陸的嘴角浮上一絲笑,這樣就夠了。
還剩兩分鐘,時間過的真快,他決然的走到電話旁,撥下爛熟於心的越洋電話。
“商老闆,你好。”
慵懶的、得意的、高高在上的女音,彷彿篤定商陸會跟她聯繫。商陸咽下湧上的屈辱感,平靜的道:“李老闆,久違了。”
她明知故問:“商老闆是大忙人,怎麼有空跟我聯繫?”
“再忙也不能忘記李老闆,你跟我提到的錢,我湊齊了,馬上打給你。”
“湊齊了?”
“湊齊了。”
“多少?”
“按照你的要求,十個億,一分不少。”
“還是商老闆有魄力,要不我說最喜歡跟商老闆合作,你放心,上次出現的失誤不會再發生了,我們做的是大買賣,小小的差錯掀不起波瀾,賺大錢的機會在後頭呢。我李暮雲對兄弟絕對的講義氣,這十個億當你入股了,日後分紅……”
商陸苦笑着,人在做天在看,紙終歸包不住火,在美國的幾筆交易已經引起警方的懷疑,費盡周折甩掉爛攤子,受菩薩保佑僥倖逃脫大難不死,可總是有人將僥倖當作萬幸,用運氣做賭注,往往是賭急了眼的賭徒垂死的徵兆。
眼下的處境正如溫水煮青蛙,再撐下去必定死路一條。但他清楚提醒的話就不必講了,對於自掘墳墓的人來說,死也是一種快樂,虛情假意的空頭支票還是省掉吧,他聽着矯情,十個億,傾家蕩產,無所謂了。
“李老闆客氣了,我們是老朋友了。”
“是啊,朋友還是老的好,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掛掉電話,商陸感到自己的雙手在發抖,保潔在賣力的擦桌腿,大概太過用力了,桌子似乎也晃動起來,桌上的文件、電話、茶杯、日曆本都晃起來,日曆上某一天打了一個紅圈,那天是章柳的訂婚日,此刻顫巍巍的在商陸眼前晃。
保潔心情很不錯,哼起了歌,走了調,卻仍在開心的唱着。屋子裏噴上了空氣清新劑,瀰漫開茉莉花的清香,彷彿回到了仲夏夜的七八點鐘,星星點燈,蟬鳴陪伴,走在身旁的姑娘黑髮揚起,白裙飄飄,眼眸低垂,小小的矜持和羞澀。
商陸覺得自己很多年沒有聞過這種香味了,忽的有些想念,卻忽的又記不得想念是一種何樣的感覺。
保潔的歌聲讓氣氛和他的情緒不對稱,他望着她,不受控制般脫口而出,“你叫什麼名字?”
四五十歲模樣的保潔抬起頭,笑紋在額頭暈開,恭敬的道:“老闆,我叫陳三妹,我在你的公司工作十年了。”
“十年了?那你是公司里的元老了。”
“可不是嗎,但現在公司做這麼大,老闆你一點都沒變,對我們員工仍然非常關心,在咱們公司幹活,開心!”
“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哪裏談得上關心你們。”
“老闆你會為我們漲工資啊,我剛到公司上班時一個月掙二千塊錢,現在一個月掙四千五百塊,逢年過節都有福利,年底有獎金拿,剛剛老闆你說還要給我們漲工資,做夢都要笑醒的美事哦!”
“四千五百塊”,商陸默念道,十年的時間,四千五百塊就讓一個保潔開心成這樣,他認真的疑惑道:“你不覺得這工資少嗎?”
“不少了,不少了,我有小姐妹在別的單位上班,一個月才掙三千多,哪有我們公司待遇好,等漲了工資,我給我男人買雙皮鞋。我早在人民商場裏早看中了一個款式,一直捨不得買,真皮的,那鞋面跟油澆出來似的,又滑又細,穿上腳肯定特別舒服,我男人在工地上給人家做小工,這輩子沒穿過這麼好的鞋,他馬上要過五十歲了,我尋思着讓他高興高興。”
“那雙鞋多少錢?”
“六百塊呢,好東西就是貴。”
“我給你每個月漲一千塊,那你就可以經常為你先生買鞋了。”
“一千塊吶!”保潔笑的合不攏嘴,“這,這,老闆你對我們實在太好了,實在太好了,你是個大好人,怪不得發大財!”
“我真羨慕你和你先生的生活。”
“老闆開玩笑呢,我們就是普通的老頭子老太婆,跟老闆你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有什麼可羨慕的。”
商陸一笑,“謝謝你幫我打掃辦公室,我還有工作,麻煩你先去忙別的。”
“好,好,好,我不打擾你了老闆。”
保潔歡歡喜喜的離開了,商陸恍然感覺辦公室里溫情的煙火味也被帶走了,茉莉花的香味消失殆盡,空氣回歸渾濁。辦公桌上的光線從一側移到另一側,彷彿斗轉星移,滄海桑田。
他打電話叫來心腹,公司里的財務總監。從創業開始,財務總監即跟着他,對他的心情和每次決策前的態度了如指掌。
敲門聲,商陸道:“請進。”
未及說上第二句,財務總監道:“你又下水了?”
商陸沉默,繼而笑道:“又不是第一次,我水性好,不要緊。”
“你說過你要為她做個好人。”
“來不及了,來不及重頭再來,何況我一無所有。”
“既然一無所有,又怕什麼重頭再來。”
“你怕嗎?”商陸坐着仰望他,他的頭上銀髮綻現,不知不覺的這麼多年就過去了,等停下來時,已望不見來時的路。
“我不怕。”
“但我怕。”
“老商,要死我陪你。”
“你甭想搶我出風頭的機會,以後公司拜託你了,這是我們一起打下的天下。”
“沒有你,哪來的公司。”
“我說有就有,我用的是個人資產,跟你沒關係。”商陸打開保險箱,將一疊現金遞過去,說:“這是僅剩的乾淨的錢,送你。”
“我不能拿。”
“我最討厭你客氣,當我送給侄子的禮物,他讀書、上大學,娶妻生子樣樣要花錢。”
“嫂子馬上要生了,你用的上。”
“請你不要婆婆媽媽的。”
“還要我為你做什麼?你儘管吩咐。”
“給公司里的員工加薪,凡是十年以上的老員工每月加一千塊,新官上任三把火,增加工資是籠絡人心最有效的辦法,永遠別把企業文化掛在嘴邊,記住我們的原則是只跟員工談報酬,其它的全是扯淡。”
“你這是什麼意思?”
商陸從抽屜里拿出文件夾,說:“股東會上早就表決了,我不做了,公司歸你管。”
財務總監瞪大眼睛,“我不相信,這不符合程序。”
“程序是人定的,我做事要為自己留後路,而你,就是我的後路。”
財務總監眼圈泛紅,哽咽道:“你下水的錢是怎麼運作的?讓我來幫你。”
“我不需要你的幫忙,你從來都不知道,也別想打聽。”
“老商,你不把我當兄弟。”
“商人沒有兄弟,只有利益,你走吧。”
“我不走。”
“那我走。”
商陸說著起身,走到衣櫃前穿了一件西裝,解下深紅色的領帶,換了一條煙灰色的,仔細梳了頭髮,擦了臉,包也沒拿,徑直走出辦公室。
財務總監追出來,在他身後喊道:“老商!”
商陸定住腳步,說:“這是在公司,放尊重點。”
“商總,你要去哪裏!”
“不該問的別問。”商陸斜過頭,亮亮堂堂的辦公室在斜陽里反射出一道清澈的光,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乾淨過。
半個月後,杜向梅、劉澹泊家的保姆歸案,李暮雲在通緝中。商陸給李暮雲轉賬的十個億成了最直接的重要證據。
劉澹泊家的保姆招供了一切,她是李暮雲安排在劉澹泊家的下手。至於為什麼選擇了劉澹泊家,是秉承了他們一貫挑選目標對象的方法:熟悉對方的家庭環境,需要保姆,主人以法律為職業,工作繁忙,社會認可度高,最危險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沒人想到在律政精英的家裏會發生驚天動地的犯罪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