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針鋒相對

肆:針鋒相對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眉清目秀的童子從一側出來了，“老太爺到了。”

眾人一時都起了身，唯有那姓張的人仍是坐着，若無其事，看不出所想。

一個乾瘦的老頭子被人攙扶着出來了，蘇州偷抬了眼瞄了幾下，便覺得這九老太爺本人同傳聞所言，也無甚相差了。

那老頭子笑了一笑，似是非常受用眾人這一舉動，他那乾巴巴的臉擠在了一起，蘇州覺得他的臉像松樹皮，又有點像核桃，總之讓人很不舒服。

九老太爺環視一周，一眼瞥到坐得閑適自得的某人，眉頭便不悅地皺起，然而他仍是笑着，“坐啊，大家都坐下。常先生，你也請坐。”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某人。

某人甚是機智地察覺出九老太爺的用意，因笑道，“張某初到蘇州，有些水土不服，至今仍有些小小眩暈，不能久站，老太爺不會計較罷？”

“張先生這是什麼話……都是自己人，何必見外，不過張先生好歹也是軍人出身，體質又何以差到這般境地呢……”九老太爺皮笑肉不笑。

蘇州只聽得一旁的大漢啐了一口，壓低了聲罵道，“誰他媽跟你是自己人，我們軍爺體質差不差關你屁事，呸，廢話真他媽多！”

姓張的那人卻只是淡淡笑着，抿了一口茶，便將頭轉向旁邊的師父，“常先生。”

師父點了點頭。

“不知常先生可識得九老太爺之意？”姓張的人笑問道，“您那關門弟子，想來唱功也是不錯。”

師父臉色一變，“小徒也是個不成器的，有勞記掛了。”

姓張的人笑着搖搖頭，再不說話。

九老太爺眼看該來的人都來了，便又堆起滿臉的皺紋，“諸位辛苦了。今日把諸位聚集於此，還請各位多為擔待。我這一把老骨頭了，也是活不長了，在座的都是這江南一帶的名伶，氣質也都不俗，如果老夫能在有生之年，再聽幾齣各位的拿手戲，老夫，也算是死而無憾了，哈哈……”

座上人聞言，都道，“承蒙老太爺厚愛，既然是老太爺的心愿，我們一定要替老太爺達成。”

“好好好。”九老太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乾癟的嘴唇包不住滿口的黃牙。

“老太爺說笑了。”一個聲音不急不慢道，“老太爺只顧着向這些戲子說好話，又哪問過他們的師父？張某本以為老太爺承舊朝皇族血統，也知幾分尊卑之序，雖說如今已是自由的年代，但長晚輩的次序仍是不得亂。老太爺不先請求長輩意見，倒要先去問那些晚輩？”

蘇州的心中蒸騰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聽出那人話中的挑釁，他也隱隱覺出那人是在維護他的師父，但不知為何，當他聽到“戲子”兩字從那人唇中吐出時，他還是覺得有一根尖利的刺，深深地扎入了他的心靈。

那姓張的人說完，便向九老太爺看去，一時間九老太爺的臉上陰晴無定。

姓張的人又道，“張某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也摸不透九老太爺心思，若是張某無意間衝撞了老太爺，還請老太爺勿要動氣。”

九老太爺的三角眼中射出一道惡狠狠的光，他緩了緩，又堆起笑意，“老夫怎能和張先生置氣？現如今，誰不知道孫先生建立了中華民國，給了眾多奴隸解放？張先生是軍人，自然也算是孫先生的後輩，老夫又豈敢與張先生置氣？”

姓張的人笑了笑，“老太爺說得有理。但不知為何，張某總覺得老太爺的話有些不妥，或許，是張某多心了。”

“什麼不妥？”九老太爺問。

“照老太爺的意思，那些奴隸就不該解放？或者，張某斗膽問一句，老太爺認為什麼是奴隸？呵，張某總覺得老太爺這是在怨怪當年的革命，怨怪孫先生？還是說老太爺作為清朝的遺老，心中多有憤恨，而如今孫先生已仙去，所以老太爺要把怨懟一齊轉移到張某身上了？”

“你……”九老太爺欲言又止。

“張某不才，雖為孫先生的後輩，亦難有什麼本事替老太爺復辟以平老太爺心中怨氣呢……”姓張的人又接着道。

堂內一時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師父的臉色也是鐵青鐵青的。

九老太爺的惡意上來了，也笑道，“張先生這是何意？縱使老夫心中多有不甘，但經了這十四年，也只能任由它自我淡去了。況且如今北邊有軍閥，南邊有貴黨，我這老頭子又能有什麼想法？或者……是張先生自己有什麼想法，卻要加給老夫？”

“民國亂世，各保自身罷了。”姓張的人不咸不淡道，“老太爺說話可千萬小心了。”

九老太爺從牙縫中擠出一聲冷笑，“原來張先生也知道這民國乃亂世！想必張先生也是為避這亂世才到我蘇州，卻忘了蘇州不比別地罷！”

“老太爺是想說，這蘇州，是您的蘇州？張某不該冒犯您，在您的地盤兒？”姓張的人淡笑。

九老太爺冷哼，“若真是我的地盤兒，照你小子這樣不知輕重地說話，我好歹也會給你小子留個全屍。可惜了，這蘇州，如今是東洋人的地兒！你敢在他們的地盤上撒野，只怕，你連自己腦袋是怎麼滾到腳邊的都不知道！”

“莫非九老太爺知道？”姓張的人指節輕扣桌面，“這是了，日本人到此地做生意，想來也與老太爺您這富紳打了招呼，或者對換一下，是老太爺您自己巴巴地跟那日本人打了招呼？沆瀣一氣中，又不知老太爺要如何處置張某？張某不由要浮想聯翩了……”

“黃口小兒也配在我面前胡言亂語？來人！”九老太爺拍案，狠狠說道。

數名壯漢須臾便衝進了堂中。

“奶奶的！老子倒要看看誰他媽今天敢動！”立在蘇州旁邊的大漢瞬間自腰際抽出了槍，“咔嚓”一聲，子彈清晰上膛。

“槍？”老太爺陰笑，“你小子有種倒是放一槍試試！驚動了日本人，是誰吃不了兜着走！”

“呸！去你他媽的日本人！”大漢狠狠唾罵。

“放槍。”姓張的人淡聲吩咐。

大漢會意，也不多耽擱，當即瞄準一件物什，扣動了扳機。

“砰砰——”幾乎是相連的兩聲清脆的瓷器碎裂聲，同時有瓷器的碎片飛濺開來。

九老太爺怪叫一聲，“你你你！我的寶貝啊！這可是元代的青花瓷啊！”

“九老太爺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一件瓷器而已。”姓張的人不緊不慢道。

九老太爺咬牙，“你放了兩槍，為什麼沒有槍聲？”

姓張的人看了一眼方才放槍的大漢，大漢拱手道，“軍爺，一槍。”

姓張的人朝那大漢一點頭，又閑閑一笑道，“張某不才，搗鼓出了些具有消聲效果的小玩意兒，可以將槍聲減弱，偽造成任何一種只要是張某想要的聲。老太爺剛剛聽到兩聲瓷器碎裂聲，第一聲，就是張某偽造過的槍聲。下一次，老太爺想聽什麼聲？聽聞老太爺喜歡熱鬧，不如張某下次便試一試鞭炮聲？”

九老太爺壓了壓怒意，陰聲笑道，“既然張先生對這些小玩意兒如此精通，那老夫可要虛心地同張先生仔細討論討論了！抓起來！”

姓張的人突然站起來，原本笑意滿滿的雙眸此刻變得流霜暗綴，他淡淡道，“誰敢。”

那些壯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遲疑着不敢上前。

其中一人似是識得那姓張的人，心中暗道一聲不好，急匆匆地上前，在九老太爺耳邊一陣低語，未了還急急地補了一句，“黑白通吃啊！”

九老太爺開始只是沉着臉，聽到最後，整張臉都要扭曲了，鬍鬚不停顫抖着。他陰慘慘笑了笑，怪聲怪氣道，“動不得？動不得是吧？我今天非要宰了這臭小子！”說完揮舞着乾瘦的手，身體便向前傾着，似要當即衝上去，旁邊那壯漢只是牢牢地攙着他，還一再低聲道，“老太爺，真動不得啊！謹慎些總是好。”

九老太爺哪裏聽得進去，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着姓張的人，“滾……滾出去……”

姓張的人勾了一勾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九老太爺多注意身體才是。”

九老太爺旁邊的壯漢使了個眼色，聚在堂中的那些漢子便十分默契地讓出了一條道。

姓張的人隨手放下茶杯，“張某謝過老太爺的茶。”

那放槍的大漢已將槍插回了腰際，聞言，快步走過來，“軍爺。”

姓張的人深深看了一眼對面的蘇州，“走。”

蘇州覺得那一眼，生生要把他看穿。

那大漢跟着姓張的人走到門口，又側過身來，狠狠地踹了靠着門站的另一個十分倒霉的漢子一腳，還罵了句，“奶奶的！浪費老子一梭子兒！”

那被踹的漢子木着臉，穩穩地受了那一腳。

九老太爺一見，更是急火攻心，兩眼一翻就要暈過去。

扶着他的漢子瞪了一眼一側早已嚇傻眼的小童，喝道，“還愣着幹什麼？扶老太爺下去休息！”

小童半痴半醒，“……哦……哦……”急急上前來扶。

壯漢道，“鬧劇一出，讓各位笑話了。既然沒什麼事，各位都請回罷！辛苦各位跑這一趟，改日老太爺定當重重賠償各位！”

眾人從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中緩過神來，聽到此話，才各自鬆了一口氣，紛紛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