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戚無雙受到父親過世的刺激,大病一場,高燒數日不退,待到身子半痊癒時,已是她爹的出殯之日。
她一身女兒孝服,骨瘦如柴地跪在靈堂里。人潮川流不息,多的是往昔親友,少不了的是對於她的身分指指點點的耳語。
依照花城禮俗,出殯這一日,每當有親友來弔唁時,喪者親人或丫鬟們要陪着這些人放聲哭泣。
可戚無雙面對着那些來喪禮看熱鬧的人,她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只是背脊挺得筆直地跪在父親的棺木前,像根木樁似的一動也不動。
戚無雙的幾步外,父親的幾名妻妾帶着孩子哭鬧不休,將藺常風特地請人佈置的莊嚴靈堂吵得無一刻安寧,戚無雙也沒有出聲斥喝。
她懂得姨娘們恐懼的心情,她們養尊處優了一輩子,眼下父親屍骨未寒,她們便要被叔叔趕出深宅大院,要她們情何以堪。
戚無雙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一直到所有親友全都哀悼過並離開,屋裏只剩戚家家眷及藺府服侍的仆佣了,她仍然毫無知覺地跪着。
“起來休息吧。”始終陪在她身邊的藺常風扶着她的手臂。
“不。”戚無雙搖頭,仍然堅持雙膝落地。
“這樣跪着不能改變什麼,只會弄壞身體。”幾個時辰下來,她米粥未進,只像塊石碑似的佇在原地。
“這是我對我爹的心意。”她堅持地說道。
“你爹會希望你身體強健,重振戚家。”藺常風攬起她的腰,硬是要攙起她。
“不,他不會再希望我什麼了。”戚無雙面無表情地拉開他的手,目光一動也不動地看着她爹的棺木。
“你回頭看看你爹的妻妾,還有你那些未出閣的同父異母妹妹,還有你娘……”
藺常風指着坐在一旁,由戚無雙之前迎娶的二房蘇秋蓮陪着,幾天以來淚水不曾停過的戚夫人。
“我會為了她們而振作的,但是此時就讓我陪我爹這最後一程……”
“唉呀,我苦命的哥哥啊!你死得好慘啊!”
遠遠傳來一道驚天動地的哭喊聲。戚無雙驀一抬頭,但見她的叔叔戚松正聲嘶力竭地邊哭邊跪爬地進來。
戚無雙眼裏綻出火光,她朝藺常風伸出手。
藺常風一手握住她的手掌,一手攬住她的腰,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目光則是緊盯着那裝腔作勢哭過的戚松。
幾日前,他意外發現戚家老爺的死因並不單純。
根據他多年來緝兇追查的經驗判斷,他認為戚家老爺之死與戚鬆脫不了干係。而兇手在得意忘形或心生膽怯時,最易露出馬腳……戚無雙沒發現藺常風眼裏的沉吟,她正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伸直如有針扎的雙腳,整個人站得筆挺地瞪着戚松。
“哥哥喔……”戚松衝到棺木邊,一股酒氣隨着他的動作飄散於屋內。
戚無雙看着戚松睡眼惺忪的醉容,她握緊拳頭。
“出去。”她冷冷說道。
“我來弔唁我哥哥不成嗎?”戚松乾啼着,眼裏卻無絲毫悲傷。“哥啊!你好苦的命啊!”
“是你害死了他。”戚無雙咬牙切齒地說道。
“冤枉啊!害死我哥的人是你這個不肖女啊!若不是你女扮男裝,你爹怎麼會被你氣到身亡,鄉親們過來評評理啊……”戚松趴在地上,拍打着地面,用力放聲吼叫了起來。“我苦命的阿兄啊,你怎麼養出這麼一個女兒……”
“事情原本可以順利解決的!要不是你到我爹面前胡亂瞎說,他怎麼會氣成那樣!”戚無雙上前一步,想揪住戚松,把他踢出靈堂。
藺常風擋在她身前,握住她肩膀。
她與他對望一眼,懂得他不要她失了面子的用心。
藺常風走到戚松面前,高大身影居高臨下地望着他,一瞬不瞬地盯住那張畏縮的臉。
戚松看着十四皇子不怒而威的姿態,身子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
“你若有你裝哭的一半真心,又怎麼會在我岳父屍骨未寒的時候,就將我岳母及額娘們全都趕出家門?”藺常風聲調平靜,可一對黑眸卻冷峻得讓人不敢逼視。
“那是……那是我……”戚松被嚇得結結巴巴了起來。
“全花城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憑空得了我岳父及無雙這些年努力掙來的家產,還敢到靈堂放肆,是想我岳父在夜裏找你算賬嗎?”藺常風目光炯炯地看着戚松,高昂聲音則傳遍了整個靈堂。
戚無雙一語不發,只用一對黑幽幽的冷眼,索命陰魂似地緊盯着戚松。
“我……我是好心想告訴我哥……”戚松冷顫連連,急忙從腰間掏出一個酒壺喝了一口酒壯膽。
“善惡到頭終有報,你的報應很快便會到來。”藺常風目光始終沒離開戚松,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心虛。
“你……你和無雙又沒成親,這是我們戚家的家務……”戚松仗着酒膽,咕噥地回了一句。
“大膽戚松,你方才說什麼?”藺常風黑眸一瞠,皇族氣勢足以讓人膽顫心驚。
“小人什麼也沒說。”戚松嚇得趴在地上,猛磕起頭來。
“沒說什麼正好,沒瞧見戚老爺就站在你身後瞪着你嗎?奉勸你日後最好別走夜路,免得遇到想找你算賬的人。”
藺常風板著臉說完,正好一道冷風吹進靈堂內,白色祭幡頓時高揚而起。
“哥哥,我沒害你,你可別把帳賴在我頭上啊!”戚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嚇到腿軟,全身不住地顫抖起來,始終不敢回頭。
藺常風專心看着戚松身後,那目光專註得像是正在與某人對望一般。
“戚老爺要我對你說兩件事。第一,你做了什麼好事,自己心裏清楚;第二,全花城都知道戚家家產是靠他掙來、靠無雙撐起場面來的,你好自為之。”藺常風沉聲說道。
“我沒有害死我哥哥……”戚松頭皮發麻,抱着頭連滾帶爬地沖向門口。
戚無雙怒火一起,對着他的背影大聲喊道:“這樣就走了?你不是來耀武揚威你那不勞而獲的戚家家產嗎?戚家六間鋪子,夠你再賭個一陣子了!”
“你這逆女,以後別想叫我一聲叔叔,自此生老病死全沒幹系!別想貪我家產一分!”戚松又喝了一口酒後,站在門口大聲喊完,不敢等到藺常風開口,便落荒而逃。
“藺府的人聽好了,以後不許這個人跨入我藺府一步。凡是藺松去過的茶坊餐樓,日後我也一概不去。”藺常風沉聲說道。
此話一出,大夥便知道戚松這輩子也享不了什麼福了。
藺常風貴為王爺,茶樓、餐館們捧着銀子請他上門指教、拉拾名氣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為了一個戚松和藺常風過不去呢。
藺常風低頭看向戚無雙,她正摟着他的手臂,倚靠着他,正是她往昔習慣的姿態。
“財富權勢雖說是富貴浮雲,可對我們這種凡夫俗子來說,還真是容易讓人感到痛快。”戚無雙仰頭看着他,清瘦臉孔總算露出一絲笑意。
藺常風望着她的笑意,他胸口一擰,更加攬緊了她的腰。
“我認為戚松撐不了不多場面的。到時候,咱們再把戚家鋪子一間一間給收回來。”
戚無雙用力點頭,唇角笑意更甚,眼裏也開始恢復光采。
“藺哥哥……”戚無雙扯扯他的手臂,附耳對他問道:“你真看見我爹了嗎?”
藺常風神色錯愕地看着她,不明白一向伶俐的她,怎麼會不清楚那不過是嚇唬戚松的手段罷了。
戚無雙看他表情怔愣,她勉強扯動了下唇角。
“我知道你那是唬人的,只是忍不住會想……你若真見着了我爹,替我這不孝女說上一句抱歉。”她嘎聲說道。
藺常風鼻酸,瘁地低頭看向地面,竟無法再正視她的雙眼。
戚無雙的娘戚夫人聞言,忍不住也是一陣淚漣漣。
而戚夫人這一哭,戚老爺的幾房妻妾們也全都哭天喊地了起來。
“都怪我,當初就不該讓無雙女扮男裝。”戚夫人揪着手絹,哭倒在蘇秋蓮肩上。
“無雙若是不女扮男裝,大老爺這些年怎能如此快活?”蘇秋蓮及戚無雙的幾名妻妾們連忙上前安慰道。
“請戚夫人及諸位姨娘放心,我會負責照顧你們。”藺常風說道。
“她們是我的責任,我要自己扛起這一切。”戚無雙仰頭,目光堅定地望着他。
她發誓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戚松知道她戚無雙是她爹調教出來的好人才,絕不會被他這匹貪狼輕易打倒。
藺常風握住戚無雙的肩膀,從她異常堅定的眼神知道她的悼將在這一日終止。戚松的出現,刺激了她振作,如今該是他放手讓她獨自奮鬥的時刻了。
“聽你這麼說,我便放心了。”因為他眼下還有其他事要煩惱。
因為他那日替戚老爺入殮時,意外發現了戚老爺手上的蛇花斑紋。
這事表示戚老爺也中了蛇花之毒。只是,公主人在宮裏,御醫正巧用了解蛇毒的劑方,而戚無雙的爹沒有。
一連發生的兩樁蛇花毒害案,絕不只是偶然。
若是下一回,毒手伸向戚無雙,那他是決計沒有法子忍受的。
只是,他如今已辭去秘密御史一職,人已不在公事門中。要調查此事,只能請九哥代為將真相傳達給父皇,盼能讓“御密處”儘快查出真相。
“藺哥哥若真的放心,為何又擰着眉?”戚無雙挑眉問道。
“這段時間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藺常風淡淡地說道。
戚無雙拉住藺常風的手,走到爹的靈位前,雙膝落地,叩叩叩地連嗑三個響頭。
“爹,我雖不是男子,可我自信才能資質絕不遜於男子。我在此立誓,戚家一旦不恢復往日榮景,我就一日不與藺哥哥成親!”戚無雙朗聲說道。
藺常風皺起眉,還來不及說話,戚夫人便已驚呼出聲。
“你說的是什麼傻話!你們不成親,旁人會怎麼說你們?我們如今可是全住在藺府啊!要不是因為怕你精神不佳,我原本是要你們明日便成親的。”
依照花城風俗,若能在亡者出殯三日內成親,亡者府里便能一掃死亡陰影,讓府內十年內不會再有第二樁喪事。因此,也形成花城喪禮之後便是熱鬧婚禮之特殊景象。
“娘,無雙是想藉此表示她想重振家業的決心。而我心裏當她是妻子,這輩子也只娶她一人,請娘不用擔心。”藺常風扶起戚無雙站到戚夫人面前。“我對旁人只說無雙是我妻子,也請大家如此配合。”
藺常風目光看向戚老爺的其他幾房妻妾。“若是多嘴嚼了舌根,就別怪我不當她們是一家人了。”
戚老爺的妻妾們點頭連連,一個個都不敢再多言。
而戚無雙用盡全力握住藺常風的手,只願所有風風雨雨在這一刻都能過去。
喪事結束之後,戚無雙因為和幾個曾為她妻妾的親密姊妹們商量日後該以何營生一事,兩天兩夜都沒回房。
幸虧她娘和姊妹們未雨綢繆,私下都攢了些珠寶首飾,只有她一派天真,從不曾想過會有囊篋羞澀這一日的到來。
待得店鋪之事談到一個段落後,戚無雙拖着疲憊身軀離開姊妹們住的院落。
戚無雙走在夜裏,一陣冷風吹過,她整個身軀搖搖晃晃了一會兒。
藺府提着紅燈籠巡夜的壯丁見着她,連忙上前為她提燈照路,將她領到了藺常風的書房前。
戚無雙點頭致謝后,只瞧見諾大書房內只燃着一盞燈,陰陰暗暗地讓人瞧不清楚裏頭動靜。
她推門而入,見到藺哥哥正靠在黑檀桌后,就着一盞油燈振筆疾書。
“藺哥哥……”她喚道。
藺常風抬頭對她露出笑容,立刻起身朝她張開雙臂。
戚無雙走進他的懷裏,滿足地長嘆一聲,旋即坐到他的雙腿上,任由他像摟孩子似地擁着她。
“累了吧?盥洗過了嗎?”他撫着她的後背,低聲問道。
“嗯。”她將臉龐貼在他胸前磨蹭着,閉上雙眼。
“我們回房睡吧。”
“我還不想睡,還想和你說說話。”她掩去一個哈欠,卻不服累地說道:“藺哥哥幹麼就點這麼一盞燈,讓人昏昏欲睡。”
“戚府這麼一座大宅院、這麼多口人要養活,我既不接巫城城主,也辭去了秘密御史一職,少了兩份俸祿,能少盞燈便是少份支出。”
戚無雙呆住,一時之間以為自己聽錯。
可當她真把這些話聽進心坎之後,她頓覺心酸了。
“你在花城裏的那排宅院不是還收租嗎?”她無力地問道,喉頭竟也開始哽咽。
“花城裏那一排房子的地契,我全還給父皇了。原本也該移除出這宅第的,只是,這畢竟是皇子府邸,我不能讓外頭人傳說我們父子失和。”藺常風撫着她的髮絲,神色一派平靜地說道:“別擔心,我手邊積蓄夠咱們一家子過上一輩子了。”
“藺哥哥,你至少掙回秘密御史的職務,再替天下人做些事吧。還有,皇上總是你爹,你別和他決裂。”戚無雙揪着他胸前的衣襟,聲音激動地顫抖着。
“我不會和父皇決裂,至於其他的事就暫且先擱着吧。”藺常風將雙唇印上她的額間,懂得她要他珍惜親人的心意。
他摟着她這幾日來瘦到兩掌便能掬握住的細腰,決定暫時先不告訴她關於戚老爺中了蛇花之毒一事,免得她多操心。
等他追查到更多眉目、等她新開的鋪子有了進展之後,他再告訴她真相。
“你會怪我嗎?你爹突然過世,追根究底也是因為我為了想娶你,而泄漏了你女扮男裝的身分。”他低語道。
戚無雙瞅着他眼裏的歉意,她攬住他的頸子,雙唇親膩地在他下顎移動。
“這話該是我問你。你如果娶了金羅國公主,一切便可平安如意,何必招惹上一個一無所有的女子?”
“我只要你在我身旁。”藺常風撫着她的臉龐,低頭吻住她的唇。
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他們已經許久不曾放肆地親密了。
他們吮吻着彼此,巴不得將彼此都吸納化為身子的一部分。
戚無雙拱起身子,熱切地回應他滑落在她頸間的吻、燃起慾望火焰的雙唇。
之後,戚無雙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由着他替她穿上衣服、拭凈身子,再將她攬回懷裏。
“你這樣的身子還禁不住我折磨,安分點,好好睡一覺。”他重咬了下她的唇,抱起她走到羅漢床邊。
“你不睡,我便不睡。”她嘟着唇說道,眼眸卻早已睜不開。
“我有些案子尚未交代妥當,得趁今晚處理完畢。”他今晚想寫完關於蛇花毒案的一些注意事項,好讓“御密處”探子們到最容易流通消息的車夫市集裏去搜集情報,順便也讓人去詢問花城有哪些地方可以買到蛇花。
戚無雙勉強揚眉,看到藺哥哥凝重眼色,只猜想他雖已卸去秘密御史一職,但是依着他負責的個性,還是會想將事情做到妥善。
“你不睡,我也不睡。”她將臉頰埋在他手掌間,嬌嗔道。
“你不睡,我明日便不許你出門。”他吻着她的髮絲,愛憐地望着懷裏人兒。
“好霸道的藺哥哥。”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皮重得有如壓了千百斤一般。
“睡吧。”他捂住她雙眼,壓着她在羅漢床里躺下。“我就在那邊寫公文,你一睜眼便看得到我。”
“黑檀的床那麼硬,上頭又只鋪了層薄墊,我可睡不着……”她嘟嘟囔囔地說道,手指緊揪着他的衣襟。
藺常風一挑眉,用指節輕敲了下她腦袋。
她嘟了下唇,總算說出了真正理由。
“我想藺哥哥陪我睡。”戚無雙驀地把臉埋進他的胸膛里,小手緊攬着他的腰身不肯放。
藺常風撫她的髮絲,心裏一陣刺痛,鼻尖亦覺得一陣酸楚。
戚老爺過世之後,她夜裏總是要拉着他的手才有法子入睡。頭幾天夜裏,她甚至會哭着醒過來,然後在他懷裏哭到無力之後,才又累得睡去。
他讓她躺在腿上,低聲說道:“我陪你,等你睡着,我再回去做事。”
“嗯。”她乖乖地閉上眼,拉着他的手緊抱在胸前。
藺常風凝望着她,只見她長睫扇動了幾下,又睜開雙眼。
“會不會有一天我醒來,卻看不到你?”她問。
“傻子,不可能的。”
藺常風俯身而下,與她並肩躺在那張僅能容得一人的羅漢床上。
她窩進他的懷裏,把臉貼在他的心跳上,滿足地長嘆一聲。
被他牢牢抱着,她感覺安全,不過幾回呼吸,便已不支倦意地沉沉睡去。
藺常風環抱着她瘦弱的身軀,濃眉卻沒再鬆開過。因為只要她的父仇一日未報,他就一日不能安下心。
可她這父仇要報,一定得要他領頭追查,否則案子極有可能在尋無頭緒之後,就會被草草結案。偏偏他如今已不是秘密御史,想領頭追查總是吃力一些。
看來只得將此案寫得情況嚴重些,好讓父皇覺得此事若是鬧大,可能導致國內人心惶惶,才會下令讓“御密處”探子追查到底。
藺常風見她呼吸已平穩,他鬆開抱着她的手,起身替她蓋好被褥,忍不住長嘆了口氣,這才轉身走回書桌。
而戚無雙恍恍惚惚間失了他的擁抱,睜開眼時,正好聽見這一聲嘆息。
她無聲地流下淚,卻不敢再問,只得強迫自己再次入睡,不準自己再讓藺哥哥擔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