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為伊消得人憔悴
絲沖落絮,燕語呢喃,夢魘初醒,宮宇樓台一片寂靜。擁着暖融融的錦被,安之緩緩睜開眼睛,盧郅隆已經早朝去了,拔步床垂着三層粉藍色香雲紗,鎏金鏤空花鳥球銀香囊中百合香已經燃盡,暖香清甜。
安之從日出東山坐到月涼黃昏,當年的種種磨難亦敵不過這樣難熬的光陰。不管宮人說什麼,安之始終一言不發的坐在床上。桌上的飯菜換了又換,仍舊乾乾淨淨的放在桌上,一口沒動。
盧郅隆把安之安置在定太宮中,專門安排了四個辦事老練的宮女,並一個掌事宮女。順着安之的意思,改了月桂,霜華,茹蘭和芍蕊。盧郅隆暗暗心悸,這四個都是故去之人,而今取了這樣的名字,總隱着些心魔忌憚。
夜色如水墨浸染,漸漸降臨的時候,盧郅隆才回到定太宮中,只見宮門口守着幾個洒掃宮女外,便沒叫傳報。
定太宮的西暖閣中四個侍女跪了一地,見盧郅隆進來,紛紛跪到盧郅隆面前。
“怎麼回事?”盧郅隆一問,四人都是面露苦色,期期艾艾的說不清楚。為首的一人支支吾吾的說道:“回陛下的話,宸妃主子,一整天,不是不喝也不說話,奴婢們勸了許久,主子就是不肯見人,奴婢們沒用,請陛下降罪。”
盧郅隆望見桌上放着的乾乾淨淨的一桌菜肴,便一擺手,示意侍女們退下。他輕輕掀開紗帳,將柔軟若水的香雲紗用赤金凌霄雕花鉤別住。
“安之,”盧郅隆悄悄坐在安之身邊,輕輕撫着安之濃雲般的黑髮:“你怎麼了。”
安之抬起頭,她的眼神近乎無神,似神志不清,清瘦的小山眉,襯的面容愈發蒼白,盧郅隆吃了一驚,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彷彿冥冥中向錯的時空中,兩個可望不可即的兩個人。
“安之,”盧郅隆雙手捧着她的臉頰,才發覺她的額頭上滿是冷汗,如江米汁液一樣黏膩,他忙用手帕擦拭,似永遠也擦拭不凈。
“傳太醫!”他將安之攬在懷裏,感受到她的身上的冰冷和顫抖。
“你感覺怎樣?”盧郅隆盡量用自己的體溫讓安之暖和一點。
“頭疼。”安之終於說出了兩個字。
見她終於肯說話,盧郅隆也鬆了一口氣:“別怕,太醫馬上就來,吃了葯就沒事了。”
安之近乎步入絕境后的釋然,她搖搖頭,苦笑如靜夜中的寒露:“沒用的,我不看太醫了,我的病我知道,勞心費力註定不會長命。”
“傻話,”盧郅隆緊緊抱着安之,似保住了未來的幸福:“寡人從此不會讓你再費一份心,讓你留在寡人身邊,就是要過安穩的日子,我們的日子還很長遠,還有太多美好還未領略。”
“我的命道已經定了,我也不抱什麼希望了。”安之倚在盧郅隆懷中,輕合雙眼,暖閣中的熏香讓人沉醉。
盧郅隆悄然拭去眼角的一滴淚,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般,輕聲寬慰道:“我們已經苦盡甘來,不需要多久寡人就能夠一統天下,號令四方,到那個時候,天下只有百玦和衛國兩個國度。”這聲音十分輕柔,摻雜着幾分哽咽:“伯元從小是有心計的孩子,總是喜怒不形於色,他做王再合適不過了。”
伯元雖是安之在這人世間唯一的血脈親情,此刻,安之卻不想提及他:“你信命嗎,一個人的結局,總是在一開始就註定了的。”
安之的眼中浮現出伯元的身影,那是在衛國王城外,伯元的腳步漸漸遠去,嗒嗒的聲響彷彿樹枝輕柔的敲打窗奩。堂堂的王竟然使用如此幼稚下流的手段,衛國已然朽木將傾,英雄氣盡。
安之不由得感到心痛,為著扶不起的衛國,她耗盡了心血,到如今,要受到如此得制裁,理由竟是畏懼她的心智。
盧郅隆搖搖頭:“我不信,如果真的有天命,寡人根本得不到你,你會嫁給當年那個虎狼將軍。”
安之面色蒼白,勉強笑笑:“你知道我離開衛國之前,問過上天,是去是留請上天給個答案。我拿到的紙團其實寫着留,但我還是改了主意,我選擇離開。”
“你真應該後悔,如果從一開始就不認識我,你就不會像今天這樣。”盧郅隆說的很真誠,如果一開始知道安之會有這樣的接過,他寧願從沒遇見。
窗外傳來一聲通報:“啟稟大王,太醫來了。”
放下一層幔帳,遮住安之的面容,從帳中伸出一隻雪白的手,用絲帕蓋住。髭鬚鬢髮蒼白一片的老太醫黎忠捻須搭脈,過了許久,他才搖搖頭嘆息一聲,站起身,跪在地上。盧郅隆見他的神情,便知事情不好,示意他到外面去說。
“情況如何了?”站在定太宮正殿,盧郅隆方才開口問詢。
黎忠搖搖頭,跪在地上:“陛下,老臣容稟,宸妃主子這多半不是病,倒像是毒。但臣着實不知道是何種毒藥,一時也不敢亂用藥物。加之宸妃主子心力衰竭,似有舊疾,故而……”
“故而什麼?”盧郅隆咬着牙,恨恨的問道。
“故而,宸妃主子,恐怕不能長保。”說著連連磕頭如同搗蒜:“況且,着毒素天長日久早已滲入肌理,最近不知什麼緣故似有加重的跡象。老臣醫道平庸,實在無力祛除宸妃主子的沉珂,請陛下降罪。”
盧郅隆背着手,站在太醫面前,他竭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他才想起安之先前幾次在自己面前發病的情形,那是心思太過疏漏,安之幾番推諉,使得他從未當真過,原來早已是病入膏肓。黎忠的醫道在太醫院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好,他都沒有把握的事情,便同吏部判處死刑沒什麼兩樣。
“黎忠你聽着,今日診脈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有第三個知道,寡人就要你死。”盧郅隆感覺自己的心臟也隨着太醫的稟報大起大落:“從今天起,你專門負責宸妃的病情,只准向寡人一人稟報。”
“遵旨。”黎忠一邊觀察着盧郅隆的臉色,一邊緩緩的試探着站起身:“陛下,臣還有一事稟報。”黎忠盡量控制着自己的語氣,生怕一不留神讓盧郅隆生出芥蒂,拿他當做出氣筒。
“說吧。”盧郅隆說著嘆了一口氣。
“宸妃主子的飲食,也要有所注意,不能食用發物,盡量清淡,以免和毒性相衝。”
“找你的意思辦吧。”盧郅隆說罷,轉身回到西暖閣中。
安之見盧郅隆的神色凝重,似有大事發生,疑心他已經知道了自己中毒一事,便試探道:“我怎麼了?”
盧郅隆似才回過神,他換了一副和善面孔:“沒什麼事兒,你安心休息就好了,一天不吃不喝,你餓了吧?”轉而吩咐膳房送膳。
“你是不是知道我中毒的事?”安之問道。
盧郅隆一怔,笑容似乎水分蒸發一般從臉上消失殆盡,他緩緩回過身來,詫異道:“怎麼你知道?”
“我知道,因為是我自己給自己下了毒。”安之平靜的說道。
盧郅隆一揮手,示意房中服侍的下人都出去:“兩次?為什麼?”
“第一次,是為了殺司善保,第二次,是為了殺我自己。”安之強忍着心中的委屈,她必須隱瞞伯元下毒的事實,也必須隱瞞先王處死自己的遺訓,這些對於衛國來說,都近乎滅頂之災,她不能給盧郅隆任何一個對衛國下手的理由。
“殺你自己?”盧郅隆問道:“你把寡人當做傻瓜嗎?”
“什麼?”
盧郅隆的眼中閃爍着燎原的戰火,那種殺伐屠戮的狠辣的目光。安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神情似乎是一封檄文,一封向衛國宣戰的檄文,一旦百玦向衛國宣戰,那便代表着衛國的徹底終結。
“是衛王給你下了毒,”盧郅隆雙手扶住安之的肩頭,斬釘截鐵的判斷:“是他要你的命?是不是?你告訴我!”
“不,不是,不是他!”安之拚命的搖頭,她明知道盧郅隆的直覺敏銳,一切事情只要他想知道便瞞不住他,但她還是不斷嘗試:“是我自己,我自己,伯元只是個孩子,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他怎麼會殺我?”
“唯一的親人?”盧郅隆似聽見了一個非常可笑的笑話,他搖搖頭,指着自己:“我才是你唯一的親人。伯元是什麼人,他是一個養不熟的狼崽子,狼子野心之徒,你編這種謊言,能騙得了誰?”
“你不過是怕寡人對衛國動兵,你以為寡人是那麼好騙的嗎?”
安之掙扎着從床榻上下來,她雙膝一軟,似癱倒在地,她拉着盧郅隆的衣角:“是,我就是想要保全衛國,衛國是我的國,自古以來哪個和親的公主不是為了保國存國,我也不例外,如果大王對衛國用兵,那我也只能和我的國同生共死。”
“真他媽可笑。”盧郅隆的眼中莫名已經含了盈盈淚光:“那你就好好活着吧。”說罷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