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內廷總管
他回到皇宮,重新做他的帝王,起居坐卧依如從前,不曾以酒澆愁,不曾相思入骨,更不曾痛哭失聲。
彷彿被他親手燒死的不過是一條他生來畏懼的醜陋之孽畜。
天色將晚,又是一天過去了,李福全小心翼翼上前,察言觀色半響兒,見姬燁果真神色平常,心中喜悅便道:“聖上,該用晚膳了。”
放下最後一份奏章,捏了捏鼻樑,他的腦海有片刻的空白,四肢僵硬,不知今夕何夕,閉眼靜了靜再睜開眼便又一切如常,只是忽然道:“朕突然想吃全蛇宴。”
李福全輕“啊”了一聲,忙斂容招辦,心裏卻打起鼓來。
他是伺候姬燁的老人,知道姬燁養着蛇院,並不是喜好蛇那種陰冷的畜生,而是因為畏懼。這個聖上的性子便是,越是他畏懼的東西他越是要嘗試要克服。就拿全蛇宴來說,這宴是他命御廚研製出來並推向全國的,可他自己卻從沒吃過,大宴群臣的時候也只是做做樣子的沾沾嘴罷了。
這會兒無緣無故的竟然要吃全蛇宴,豈不透着古怪嗎。
但聖命難為,李福全只得嘆息一聲催促着御廚加緊重新做。
御膳房只伺候聖上一個人,和後宮是分開的,故此這會兒即便到了飯點了,御廚重新做一桌子菜也是來得及的。
乾元殿裏華燈初上,宮婢太監侍立兩旁,御桌上各色以蛇為主料的菜已上了桌,他坐在椅子上,下筷如飛,李福全這個布菜的成了擺設。
便只見,姬燁從龍鳳湯里撈起一整條蛇,從蛇頭開始吃,骨頭也不吐,囫圇吞入肚,毫不停歇,接下來炸蛇肉、蛇肉羹等全沒有倖免。
一桌子十多道菜,不過半個時辰便被吃個乾乾淨淨,只把李福全等十多個伺候的人看的目瞪口呆。
“撤下去吧。”輕拭去嘴角的湯漬,他淡淡道。
李福全呆了呆忙躬身應命道:“喏。”
畢竟都是近身伺候的,個個都訓練有素,很快調整好,忙輕手輕腳的撤了桌子,此時一個模樣清秀的女官便端了金盆過來,嬌聲道:“聖上,請盥洗。”
這卻是李福全特意安排的人了,如今後宮淑妃深居簡出不問世事,貴妃因家族被滅一事重病不起,皇后、皇后又死了,沒了高位正妃們的妒忌,正是下面的才人美人出頭的好時機,這不便有家族頗有勢力的直接求到了李福全這裏,秉承着替聖上分憂解勞的美好心念,李福全欣然應允,才有了這個女官的出現。
姬燁眼皮不抬,抄水盥洗,正當此時,他忽覺嘔吐,當金盆里的水波盪開來時,他倏忽便吐了起來。
“聖上!”
李福全被嚇個半死,猛一把推開女官自己端着盆便壓低聲音吩咐道:“快去傳太醫。”
姬燁嘔吐不止,胃裏翻滾如浪,可他卻知道自己很清醒。
吃進去多少便如數吐了出來。
“這可怎麼辦呢,太醫怎還沒來。”
姬燁擺了擺手,接過一旁女官遞來的巾帕擦了擦嘴,道:“不要驚動旁人。”
李福全眼眶子通紅,哽咽道:“都是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勸着您,不讓您吃全蛇宴的。”
當他聽到那個“蛇”字,只覺胃裏湧上一股腥甜,“嘔”的一下,一大口鮮血吐在了金盆里。
李福全此時僵直了身軀,面色蒼白,已不知發聲。
伺候的宮婢太監們全都惶惶然,“噗通通”跪了下來。
“朕,無礙。”他說完這句,又對着金盆大口大口的嘔血,整一盆的水瞬間便被染成了大紅色。
太醫們姍姍來遲,見聖上血色全無的面龐,個個屏息凝神,排着隊開始診脈,此間姬燁依舊嘔血不止,竟呈藥石罔效之狀。
太醫們頓時冷汗連連,個個以頭撞地,“嘭嘭”磕個不停,口呼“臣等無能”。
便在此時,殿門之外傳來了唱佛之音,大佛寺住持從容走了進來。
姬燁灰暗的眸子閉上,揮退了太醫等閑雜人等,淡漠道:“大師便在此為朕念一夜的經文吧。”
但其嘔血之病並沒因此而痊癒,只是稍有減輕,五年彈指一揮過,他已瘦骨嶙峋。
至此,李福全終於想明白了其中關竅。此後五年,姬燁未曾踏入後宮一步,眼看聖上已近而立之年,身後卻無一個皇子,皇朝宗室開始蠢蠢欲動,攛掇着大臣上書過繼宗室子,這其中寧王嫡幼子呼聲最高。
李福全忠心耿耿,急得嘴上起泡,暗地裏命人去民間搜集長得像元后的女子。
可這些女子皆徒有元后之表,卻無元后之神。每每都在聖上淡漠的目光下哭着離去,為此,李福全挨了三次板子,每一次都被打的皮開肉綻。
入秋了,清晨,白霜覆瓦,大佛寺里的和尚們已開始跟着住持做早課,這裏面還有一位尊貴至極的客人,他們寺里因結識了這位客人而一躍成為大燕朝的國寺,他們的住持也成了能自由出入宮廷的國師。
惱人的木魚唱經聲終於停止,等在殿外的李福全大大的吐出一口濁氣,面色終於好看了許多。扶着門框偷偷往裏頭一看,得了,聖上暫時還沒有離開的打算。
不知聖上問了那老住持什麼問題,便只見那老住持裝模作樣的念了一聲佛號,便道:“求不得,只因不曾得到,若得到過,也便不會執着。聖上着相了,還當順從本心為好。”
“受教。”
李福全撇了撇嘴,收回了偷窺之狀。跺着腳往交握的雙手裏哈了口熱氣,遂囑咐小太監道:“仔細伺候着,你爺爺我去轉轉。”
小太監諂笑應諾。
此時,忠義王府的花園裏,一個五歲大小,粉雕玉琢的男娃娃正領着一眾小蘿蔔頭對着樹上黃騰騰的梨子垂涎欲滴。
樹枝上盤着一條通體金黃的扁頸蛇,便見這蛇對着那枝頭的大梨就是一陣猛甩尾,“吧嗒”一聲,梨子落地摔個果汁四濺,小男娃冷哼一聲,“蠢。”說罷,將衣擺往金鑲玉的腰帶里一掖,抱着樹榦噌噌就爬了上去。
樹枝上的扁頸蛇委屈了似的,把頭往盤成卷裝的身體裏一藏,纏在那處便耍賴似的不動彈了。小男孩見狀又哼了一聲,摘下梨子就對着趴在樹底下的一隻穿山甲呼哨一聲,那穿山甲應聲而動,當梨子從樹上落下時,這穿山甲便用身軀去接,有了這麼個緩衝,當梨子再落到地上時便完好無恙,等的流口水的小蘿蔔頭們頓時歡呼起來。
一個梳着包包頭,胖乎乎的小丫頭,邊流口水邊口齒不清的喊,“蓮哥哥,多摘、多摘幾個,不夠吃的。”
一個大些的男孩子從小弟弟手裏搶來梨子塞到胖丫頭嘴裏,拍着她的包包頭寵溺道:“吃吧,都是你的。”狐狸眼笑眯眯的將小弟弟們一掃,弟弟們頓時斂容肅穆做軍士立正狀。
“很好。”樹上的男娃冷着臉,這才又繼續摘梨子。
“哎呦,我的親娘哎,蓮公子,危險。”一個老媽媽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冒出來的,仰頭望着樹上那小男娃一臉的土色。
“住嘴。”男娃彷彿生就的威嚴赫赫,小小年紀便震懾力十足。
老媽媽懦懦半響,轉身就去搬救兵。男娃見狀一聲冷笑,逮着一根粗壯樹枝使勁一陣晃悠,下面便下起了梨子雨,惹得小夥伴們陣陣歡呼傲叫,不過卻苦了那隻五尺長的大穿山甲,甩着笨拙的尾巴一忽兒東一忽兒西,忙的暈頭轉向。
黃騰騰的梨子在它背上打個旋兒后落地,像是跳舞似的,把個來逮人的尤武看的嘻嘻笑個不停。
胖丫頭一看來人,暗叫一聲不好,嘴裏還塞着果肉,呼呼就往尤武懷裏奔,肉嘟嘟的小嘴口水流不停,模糊的喊:“喋喋(爹爹)。”
青蓮早一步從樹上滑了下來,一拍衣擺上的樹葉灰塵,抱拳一拱手特特有禮的躬身行禮:“六舅舅,早安。”
明天晚上八點見~
剩餘小蘿蔔頭們忙有樣學樣,有叫爹爹的,有叫六叔的,有叫六伯的,參差不齊,嘻嘻哈哈,稚子童聲好不熱鬧。
尤武不是嚴厲的尤無風,對待這一眾男娃們他素來便是寵慣着的,左右一瞧,見大哥四哥還沒來,忙噓了一聲,偷偷摸摸提醒道:“情況不妙,該撤了。”
蘿蔔頭們一聲歡呼,抱着梨子四散奔逃。
青蓮抿唇一笑,對那胖丫頭招手道:“瑾兒,過來,蓮哥哥帶你去大佛寺玩。”
“嗯嗯。”胖丫頭登時一腳揣了自家傻爹,樂顛顛的奔向青蓮的小胸膛。
梨樹下,一陣秋風掃落葉,徒留傻爹呆在原地,一臉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