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如意算盤
柳青源從宮中回來了,說明宮裏的事已告一段落,淼淼騰地站起身,卻沒平衡好身體差點栽倒,幸虧月娘眼急手快將她扶住。她氣喘吁吁地一陣急走,明明覺得自己已經走了很久,抬頭一看,竟然連房間的門都沒出,這身該死的肥肉,要放以前,她腳尖點幾下,早就沒影了。
“快,扶我一把,我去見一下侯爺。”
月娘詫異道:“小姐的意思是……您要過去知秋苑?”
她努力挪動兩腿,“怎麼?本小姐要見一見自己的爹爹,你還有意見了?”
月娘哪是有意見,她只是太驚訝了。驚訝的不止是她,當永寧侯和夫人田氏在屋裏說著話,忽覺光線一暗,轉眼見到淼淼那龐大的身軀堵在門口時,兩人也是差點驚掉了下巴。
田氏目瞪口呆,問道:“念兒,你怎麼來了?”
這個女兒自去年中秋後,別說侯府,連她自己的毓秀苑也沒踏出過一步,他們夫妻倆要見她,都得親自到毓秀苑,今日怎麼破天荒,她居然主動到知秋苑來了?
這個軀體久不走動,又笨又重,淼淼只覺身上每一塊肉每一塊骨頭都不聽指揮,從毓秀苑到知秋苑短短一段路,她卻累成了狗,說話都不利索了,“那個……侯……侯爺……”
柳青源在宮裏待了幾日,心裏也記掛着女兒,“念兒可是有事?爹爹還想着一會過去看你。”
淼淼這才想起,她現在可是人家的女兒了,應該叫人家做爹爹,且這個爹爹才剛到家,她做女兒的理應請個安,便改口道:“爹爹這幾日可安好?女兒來給爹爹請安。”
這個女兒自從迷上晉王以來,性情變得孤僻古怪,心裏只有一個晉王,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這一聲請安,讓柳青源又驚又喜,竟有種受寵若驚的錯覺,“念兒果然長大了,懂事了,爹爹很好。來,到爹爹這兒坐。”
淼淼才在兩人面前坐下,田氏便心疼地道:“怎麼走得這麼急,你這身子,不宜走急路。你們也不看着她一點兒。”最後這一句,是對着月娘和寶枝說的。
月娘忙道:“小姐是心裏記掛着侯爺呢,婢子勸了她也不聽。”
田氏還要再說,柳青源已低聲打斷她,“女兒肯出來走動,這是好事,你別責怪她,若說得她心裏不痛快,她不定又躲着不願見人。”
田氏聞言柳眉一挑沒再說話,神色卻有點不以為然,自顧低頭喝茶。
淼淼顧不上研究田氏的神色,將丫鬟遞來的茶喝了個底朝天,終於順了口氣,這才開始打量起這個爹爹來。柳青源約四十齣頭,蓄着短須,額角寬闊,劍眉英挺雙目有神,一看便知是個有主見有作為的男人,心道這柳千錦真是有福氣的人,有這樣好的爹娘卻一味痴迷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實在是不懂惜福,既然她繼承了人家的身體,將來就好好孝順人家的父母吧。
柳青源見女兒兩手交疊,坐得一本正經,兩眼囧囧有神地在自己臉上打轉,不由有些好笑,心道定是這幾日不見自己,女兒心裏挂念,又見她因走得急,圓臉紅撲撲的甚是可愛,伸手便想捏一把,忽又想起她上月已及笄,已是大姑娘了,手舉到半途便頓住,放到唇下咳了兩聲,問道:“不過幾日沒見而已,爹爹頭上不至於長了個角吧,這麼著急過來找爹爹,可是有事?”
淼淼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忙點頭如搗蒜,“爹爹,那晚宮中行刺的事,可是告一段落了?可有捉到刺客?”
柳青源見她關心這事,有些愕然,“刺客當場就死了一個,其餘的人卻狡猾得很,雖然宮門當即關閉了,卻硬讓人逃了,這幾日禁軍搜遍整個長安,也沒搜到什麼可疑之人。”
這麼說來,燕飛那小子是平安無事了,淼淼鬆了口氣,又問:“當晚的情形到底是怎樣的?那刺客是被誰殺死的?逃了的餘黨又有多少人?他們又為什麼要行刺皇上?”
到底是心有不甘,她很想知道當晚一劍斷送她大好年華的是什麼人,別到頭來連自己的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隨便看看朝廷對此事知道多少。
柳青源怔了怔,心道難怪這丫頭這麼著急跑來知秋苑,還以為她是記掛自己,原來是記掛着那個人。
他的臉色有些訕訕的,看了一眼田氏,見田氏臉上也帶了好奇,便道:“那些賊人為何行刺皇上暫時不知,但皇上乃真命天子,有龍氣護體,又豈是那些妖魔邪祟近得了身的?說來也是巧,司天監的人早就算到那晚會有天狗食月,宮裏早就準備好,等月蝕一開始,所有宮人敲響銅鑼趕天狗,這不,一趕天狗,就把躲在樹上的刺客給趕了下來,皇上這不是有龍氣護體是什麼?”
淼淼當場呆住,怪道那晚忽然就銅鑼聲大作,原來人家早就知道那晚會天降異象,她竟是撞到槍口上了。可見有時候有些事情真是命中注定的,如果那晚沒有月蝕,宮人不會敲銅鑼嚇着了她,如果沒有那陣妖風,她也不會從樹上掉下來失了先機,能不能刺殺成功另說,至少不會被人一劍穿胸這麼窩囊。
柳青源又接着道:“當時皇上離那刺客不過兩三步,當真驚險,那刺客身手不凡,幸好晉王當時就在皇上身旁,與一眾羽林衛將她逼到太液池邊,晉王更是一劍將那女刺客刺死了。”
淼淼再次呆住,原來那晚一劍送她上黃泉路的男子,正是柳千錦這個胖妞朝思暮想的晉王!想起中劍的那一瞬,那雙妖冶又冷漠的眸子,她不由渾身打了個冷顫。
回過神來后,柳青源已差不多說完了,“……可惜那女刺客身上除了一柄匕首外什麼線索也沒有,她的同夥也狡猾得很,由始至終都沒露過面。太平盛世之下竟然發生這樣的事,皇上龍顏大怒,懷疑有宮人與外敵勾結,如今宮中風聲鶴唳,不知要死多少人了。皇上下了旨,命晉王全權徹查此事,大理寺從旁協助,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柳青源說罷看了淼淼一眼,心道你想打聽的人我已如實告訴你了,這回你可滿意了?卻見淼淼臉上沒什麼變化,只道:“既然刺客死了,餘黨又捉不到,單憑一柄匕首,晉王也翻不出朵花來吧。”
柳青源卻道:“那倒未必,晉王當時就看出,那匕首的質材非同一般,絕非普通匠人能造得出來,看他意思,是要循着這條線索追查。”
當時皇帝被襲,□□起火,又逢月蝕,那些賓客和妃嬪受了驚嚇四處亂躥,整個皇宮亂成了一鍋粥,唯有晉王沉得住氣,調遣得當,很快鎮住了場面,又及時封鎖了太液池一帶,找到了刺客的兇器。
要說女兒的眼光可真是沒得說,晉王其人,除了姿容俊逸外,做事還真有兩把刷子,是可造之才,就是性情桀驁了一點。可人家是天家之子啊,才滿十八歲,正是年少輕狂的時候,自然是心氣高的。
柳青源心裏雖讚賞晉王,但他不想當著女兒的面說他半句好,女兒已被那人蒙蔽了心智,他這個當爹的卻是清醒,若只論身份地位,他的女兒嫁給晉王也算般配,但念兒現在胖成這樣,晉王怎麼可能會看得上她?再說,皇帝一日不立太子,他也得避嫌,若非皇帝自己開口,他巴巴地把女兒塞給晉王,難保不惹皇帝起疑。
他瞥了一眼淼淼,見她眼神飄忽,還以為她又犯花痴,鑒於她過去的不良表現,他難免懷疑她又打算要自己向皇帝討旨讓晉王娶她,暗自在心裏打腹稿如何回絕。
其實淼淼此時想的,是如何見燕飛一面。這幾日整個長安都戒嚴,雖不再封閉城門,但也只開了東西兩門,出城的人簡直如過三關斬六將,里裡外外一檢再檢,稍有懷疑的一律關進大牢打一頓再說。風頭火勢,她猜測燕飛一定還躲在城裏。
兩人各想心事時,夫人發話了,“侯爺,我與念兒還有話說,你在宮裏幾日也辛苦了,好好歇息,幾位姨娘這幾日也常念叨着你,過去看看吧。”
柳青源怔了怔,見她低頭喝茶,眼尾也沒掃自己一眼,只好起身道:“也好,你們娘兒倆好好聊,晚飯我們一道吃。”
淼淼心裏雖想着事,兩眼卻沒放過他們的每一個小表情,不由有些奇怪,不是說所有做正室的都天天忙着整小妾斗婆婆的?為何這個侯府夫人不按套路出牌,倒巴不得把丈夫推給小妾?
這幾日淼淼已從幾個丫鬟口中打聽到,因夫人田氏只生了柳千錦一個女兒,永寧侯十年來陸續納了三個妾,可惜這三個妾也不爭氣,蛋也生不出一個,據說老夫人發話了,為著柳家香火着想,明年還得再納一個。
她原以為但凡做妻子的都不願丈夫有別的女人,但田氏對着侯爺這一臉的漠然卻不像是裝出來的,再一想,淼淼心道莫非這是田氏的計策?她剛才只說幾位姨娘,卻沒指明讓他去見哪一個姨娘,這是要讓她們窩裏鬥,爭個你死我活,好顯得自己這個夫人大方得體?原來如此,難怪她一次見到這個娘親時,除了覺得她親切可敬外,還長了一張精明臉,將來有得她學習。
田氏見淼淼嘴角微翹,半眯着眼睛在自己臉上打轉,不知在想些什麼,伸手點了點她腦門,“你這丫頭,想什麼呢?”
“呃……想着娘要和我說什麼?”
“也沒什麼要緊事,你難得出來走動,娘想和你說說話罷了。”
“哦……”淼淼見桌上放了一盤四色點心,伸手便拿。
田氏啪地將她的手打落,沒好氣道:“成日只惦記着吃,你腦子裏除了晉王和吃的,還有別的東西嗎?”
可是人家肚子餓啊,少吃一點肚子就呱呱叫,淼淼委屈地縮回手。
自那晚噎着,田氏對女兒的飲食越發上心,規定她每日早上只能吃兩隻小包子加一碗小米粥,中午基本上只有青菜豆腐,連米飯也不讓吃,晚上稍好,三素一葷一湯,但葷菜的碟子小得可憐,以致她整個白天基本是在肌餓中度過,不時打發月娘到各院子走動給她順些吃的回來,剛才要不是急着過來,那盤櫻桃畢羅早幹掉了。
淼淼實話實說:“娘說的不對,女兒現在的腦子其實只有一樣東西,就是吃。”
她說罷再次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了一塊綠豆糕就往嘴裏塞。
田氏又氣又好笑,也有些意外,“聽你這麼說……你難道將晉王放下了?”
以前的柳千錦她不知道,可她是淼淼啊,晉王可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恩怨分明,將來若是見面,保不定會替自己報那一劍之仇的。她邊吃邊嘟囔:“晉王有什麼好的,嫁了他能長生不老還是會飛天遁地?咱們侯府多好啊,好吃好喝,還有爹娘疼,我決定這輩子哪也不去了,就呆在侯府。”
淼淼這話可真不是吹的,她以前是孤兒,剛出生就被遺棄,被菩提閣主撿了回去,千錘百鍊,成為菩提閣刺客,雖在閣中不缺吃不缺穿,閣主也不曾虧待過他們,任務完成,該給的酬勞一分不少,但殺人並非她本意,尤其在白槿姐姐死後,她再不想過那刀尖上打滾的日子。
以前是沒機會,但如今陰差陽錯,刺客淼淼已死,她搖身一變成了侯府千金,雖然這具肥碩的身體不盡如人意,但至少衣食無憂,高床軟枕,終於脫離了菩提閣,她不貪心的,這樣已經很好了,嫁不嫁人又有什麼關係?
田氏卻不知眼前的女兒其實是個贗品,狐疑道:“皇上壽辰那日一早你還嚷着讓你爹趁皇上高興討旨呢,這才過了幾日你就轉性子了?騙誰呢?”
淼淼嘻嘻一笑,“對啊,那晚女兒可不是噎着了?事後想想,這大概是上天的警示呢,想那晉王天人之姿,我等凡人肖想一下也要遭天譴的。所以娘親大可放心,女兒現在已是大徹大悟了,我要求不多,一日三餐,有瓦遮頭就行。”
田氏啐了一口,“去,胡說八道什麼呢?你想通了是好事,但也不必自貶身價,咱們是什麼人家?你是永寧侯府的嫡女,若非你以前一心要嫁晉王,鬧得長安人人皆知,不知多少人排隊求親。念兒,你也就這身肉累事,若非太胖,就算嫁給晉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田氏心裏雖不太相信女兒一夕間想通了,但她能這樣說,至少說明她不再像以前那麼執着,這是好事。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既然你想開了,我不妨告訴你,宮裏已開始替晉王物色王妃人選,據說太后相中撫遠侯和沈尚書家的女兒,這兩人機會最大,不過傳聞安貴妃頗喜歡你大姐姐,安貴妃若是向皇上吹枕邊風,你大姐姐也不是沒機會。”
這是先和她通通氣,讓她好有個心理準備,別到時一聽到消息要死要活的。
淼淼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應了一聲後繼續伸爪子,讓田氏心裏好不詫異,她不動聲色將那盤糕點移開,接着道:“還有,娘也決定了,自今日起,你的食例再減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