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紅娘
過年的日子無非是親朋好友互相走動,淼淼是能推就推,要上別人家的堅決不去,別人上他們家的,她勉強見上一見。田氏以為她是怕見人,其實她是懶得應酬。她心裏記掛着燕飛的事情,每晚都留意後院有沒有野貓發春,終於有一晚聽到貓叫,她頂着嚴寒摸到牆角,才發現真的只是一隻野貓在發春。
到了初八這天,永寧侯府終於清靜了些,淼淼按捺不住了,晌午時換上男裝輕車簡從前往長安最南的青龍坊。到了青龍坊,她吩咐車夫自己休息,帶着寶枝邊打聽邊找到柿子街的梅花雅園。梅花雅園其實是個高消費的戲園子,來這兒聽戲的人,都是長安城的有錢人。寶枝聽說小姐要帶自己去聽戲,興奮得一路上沒合過嘴。
迎客的小二把兩人引到一樓的大開間,淼淼卻不太滿意,拍着腰間荷包道:“去,給本公子找個二樓的雅間,本公子高興了,賞錢多多的有。”
小二一臉為難,哈着腰道:“這位客官,實在抱歉得很,二樓的雅間都得提前三天預訂的,這會早就滿了。其實這一樓的位置也相當不錯,採光好,視野開闊,離戲台也近,您看……不如將就一下?”
淼淼本有些嫌棄,但想着今天也不為了看戲而來,還是將就一下吧。正打算落座,卻見一打扮體面、眉清目秀的小書童朝他一揖,禮貌地道:“柳公子安好,小人夏至,我家公子正在二樓雅間看戲,見公子也是一人,特遣小的來邀公子上二樓一聚。”
淼淼咦了一聲,“你家公子是誰?”她在長安好像不認識什麼人啊。
小書童又是一揖,“我家公子姓李,排行第二,我家公子還問,初一那天安國寺的禮物柳公子還滿意否?”
哎喲,那不是越王李憶嗎?沒想到這麼巧,淼淼頓時樂了,跟着夏至到了二樓雅間,才進門,便聽越王道:“方才夏至說見到樓下有個年輕的胖公子,看着居然比我還要胖些,我當時就奇了,這長安城年輕的胖子裏頭,除了柳家那個小胖妞和我有得一拼,還真沒哪個比得上我的,於是便多看了兩眼,這不,果然就是你。”
淼淼的愉快心情霎時煙消雲散,本來還覺得那個叫夏至的小子機靈又有禮貌,現在卻橫豎看他不順眼了。站在李憶身後的夏至,被淼淼一記眼風刮過,頓時覺得涼颼颼的。
該有的禮數還得有,淼淼朝李憶揖了一禮,“見過越王殿下,上回在安國寺,千錦沒能認出殿下,多有得罪,還請殿下見諒。”
李憶全不在意,示意她坐下,“哪來那麼多虛禮,咱們兩次在外頭都能遇上,也是緣分,今日我只是個來看戲的李公子。”
淼淼笑着坐下,“還真是巧了,沒想到越……李公子你也愛看戲。”
李憶笑了笑,圓乎乎的臉上頓時現出兩個小酒窩,“過年,宮裏天天不是這個請便是那個請的,無聊得很,不如出來轉轉。”
“你都十八了,還住宮裏?”淼淼不由有些好奇,她聽說晉王早就有了自己的府邸了,越王和晉王同歲,不過比他小一個月,為何還住宮裏?
李憶臉上有些赧然,“呃……我的府邸其實早就建好,就是太后和安貴妃都說捨不得我出宮,我反正也無所謂,住哪兒也是住,宮裏人多,還熱鬧些。”他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對了,你今天……餓了嗎?這梅園的大廚以前在宮中御膳房掌過勺,很是了不得,今天咱們就不吃肥雞了,我做東,讓你嘗嘗這裏的拿手好菜。”
“那敢情好,我就不與你客氣了。”
這小胖子就是大方,淼淼馬上原諒了進門時他說的那些不中聽的話。很快各種佳肴便擺滿了一桌,李憶如數家珍,不停往她碗中夾菜,“這是梅園最有名的膾河鯉,每一片魚肉的厚度都有要求,和宣紙差不多,鮮甜爽口,我每次來必吃。這個藕夾子裏面釀的是炸過的香菇和火腿肉,清爽不油膩,女孩子最喜歡了。還有這個蝦丸子,一定要蘸點甜醋,我最愛吃了……”
兩人一邊看戲,一邊大快朵頤。淼淼自從在柳千錦身上借屍還魂后,還從來沒有吃得這麼滿足過,只恨自己沒多長兩張嘴,“李公子,你、你也吃啊,這酥炸小黃魚真的很不錯啊……”
李憶見她吃得開心,比自己吃還高興,“別客氣,你多吃點,別急,慢慢吃。”
此時戲台上演的是西廂記,鶯鶯和張生已在普救寺互拋眉眼私訂了終身,奈何鶯鶯的母親不守信用,來了一出捧打鴛鴦,張生一時鬱憤,一病不起。
淼淼十分不屑地道:“這個張生實在沒用,崔鶯鶯被人欺負的時候,全靠他的好友白馬將軍救人,他躲在一旁屁用也沒有,你說,作為親媽,怎麼肯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身無功名,又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書生?說他幾句,竟然還敢一病不起,萬一人家鶯鶯現在約他一起私奔,他連床都起不來,簡直窩囊,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李憶撓了撓腦袋,“怎麼會沒用呢?他雖手無縛雞之力,但若非他寫信向白馬將軍求助,崔鶯鶯早被人搶走當老婆了啊。”
淼淼嗤了一聲,“也是,他最大的功勞,就是認識一個智勇雙全的將軍,要是給我來編這劇,白馬將軍英雄救美,終抱得美人歸,張生鬱憤成疾,卒,劇終。”
“可這樣就沒紅娘什麼事了。”李憶拍着桌子笑了好一會,這才替張生辯解道:“雖然張生現在沒啥能耐,但他後來還是憑自己的本事考取了功名,是個上進的好青年。才子配佳人,你們女孩子家不都喜歡這樣的結局嗎?這蝦很新鮮,你嘗嘗。”
因為不會剝蝦皮,淼淼把整隻蝦連皮帶殼直接扔進嘴裏,聽他這麼說,十分不以為然,“我才不喜歡張生這種風一吹就病的文弱書生,我喜歡的人,必定是一位蓋世英雄,若我有一天身陷重圍,他一定會身披金甲聖衣,腳踏七星彩雲,救我於千軍萬馬之中……”
彼時淼淼嘴裏嚼着帶殼的蝦,咔嚓咔嚓,兩三條蝦須自她嘴裏冒出,隨着她的咀嚼上下抖動,嘴巴泛着一圈油光,腮幫子因咀嚼的動作鼓得像金魚,在提到她心目中的英雄腳踏七星彩雲來救她時,眼中彷彿有金光閃爍,整張臉都因一種花痴的嚮往而變得生動起來。李憶兩手正剝着蝦殼,眼前這張泛着油光,鮮活生動的臉,竟讓他一時呆看了……
淼淼大概也覺得自己扯遠了,有點不好意思,“我戲本子看多了,胡說八道呢,你別介意。喲你剝蝦殼真有一手的,謝謝哈”她很自覺地從他停滯在半空的手中夾過那隻剝了殼的蝦,又夾了顆肉丸子回敬他,“你別光顧着我,自己也多吃點。”
越王赧然一笑,“你正日沒得吃飽,你多吃點,我啥東西沒吃過?早都吃膩了。”
“呃……也是。”淼淼一聽,遞到一半的手馬上往回拐,剛要把肉丸子放進嘴巴,手舉到一半卻頓住了,兩眼盯着戲台目瞪口呆。
這一幕講的是張生病了,俏丫頭紅娘替兩人捎信傳情,紅娘一出場,離戲台近些的看客們紛紛吹起了口哨,“這是新來的紅娘嗎?哎喲,好俏麗的小美人啊!”“紅娘,看這兒看這兒,給爺笑一個!”
李憶回過神來,也扭頭看了一眼,“咦,演紅娘的人換了,這小娘子很眼生,應是新來的。柳公子,你怎麼了?”
淼淼半張着嘴巴,舉着筷子的手仍停在半空,兩眼盯着戲台動也不動,活像見了鬼,直到李憶那隻胖乎乎的手在她面前晃了幾晃,她才回過神來。娘啊,那個紅娘……竟然是飛哥兒。
只見一身女裝打扮的燕飛眉目婉轉,或嗔或笑,在張生和崔鶯鶯因崔母的阻撓而絕望不知所措時,機智地替兩人出謀劃策,傳遞消息,又安排兩人會面,將一個聰敏伶俐、潑辣直爽的俏丫頭演得唯妙唯肖,引得台下陣陣喝彩聲。
終於等到戲演完了,淼淼借口上茅房,溜到後院的角落,兩手攏在嘴上學着杜鵑嘰嘰咕咕叫了一通,一柱香后,燕飛終於姍姍來遲。
淼淼撅嘴吹了聲哨,圍着燕飛轉了一圈,“哎喲喂,看不出來啊飛哥兒,你扮起女人來比女人還女人,真有你的啊!”
燕飛雖然卸了臉上濃妝,但身上還穿着紅娘的衣裙,頭飾也沒來得及摘下,活脫脫一標緻美人兒,他翹着蘭花指,十分矜持地撩了撩鬢角,黛眉微挑,“不知這位公子找小女何事?”
他在台上唱旦角惟妙惟肖,但正常說話時的聲音依然是磁性十足的男聲,聽着特彆扭,淼淼啐了一口,“別裝了,老子找你說正事呢。初一那晚你到大理寺去了?啥情況?”
燕飛左右看了看,確定無人後,壓低聲音道:“那事有古怪。”
“如何個古怪法?”
“大理寺宗案室本應放勾魂的那個柜子,裏頭放的根本不是勾魂,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
淼淼一怔,“會不會是你眼神不好,找錯地方了?”
燕飛的桃花眼斜了她一眼,懶得回答她這麼白痴的問題,“此事我已稟報閣主,他老人家非常重視,命我在長安多呆兩個月,務必找回勾魂,並且讓我着手籌建長安分舵。”
淼淼又吃了一驚,“長安分舵?幹嘛要建長安分舵?”
“閣主他老人家打算來長安。”
“什麼?閣主要來長安?菩提閣在關外一直好好的,他來長安做什麼?”
燕飛又斜了她一眼,“閣主文韜武略胸懷大志,關外那種鳥不便便的地方,豈能讓他老人家一展抱負?唯有在長安,方能把菩提閣發揚光大。最近他老人家的老毛病又犯了,待他身體好些,他便親自來長安主持大局。”
淼淼張着嘴巴半天沒合上,菩提閣是做什麼營生的?殺人啊,只要金主肯付錢,皇帝老子都敢殺——上次失敗了而已,這種只認錢不認理,目無王法的暗殺組織,簡直是朝廷眼中的毒瘤,閣主居然敢明目張胆地到帝都,在皇帝眼皮低下開分舵?還打算把收黑錢草菅人命的事業發揚光大?她嚴重懷疑閣主是不是病得有點神志不清。
“飛哥兒,閣主他老人家莫非想親自再跑一趟禁宮把皇帝殺了?你得勸勸他,如今晉王接管了北衙禁衛軍,整個長安城嚴密得滴水不漏,只要有可疑的人,管他是誰,提回衙門就關牢裏,不查不問,也不管飯,餓死了往野墳地一扔了事,好多挨不了餓的主動招供,之前不少結不了案的疑案,最近都紛紛破案了。這事啊,得謹慎,你勸勸他老人家,別一朝不慎,把菩提閣賠進去了。”
燕飛卻道:“閣主是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既然決定了,自有主張,我只管聽命行事。”他頓了頓,神色有些黯然,又道:“淼淼,將來長安建了分舵,咱們就不宜再見面了,你難得換了個身份,應好好珍惜,就此與過去作個了斷吧。”
嘖嘖,這話說得,淼淼警覺地眯着眼睛在他臉上一轉,陰聲怪氣地道:“不宜見面作個了斷?飛哥兒,咱們都認識多久了?你翹起尾巴我就知道你是放屁還是拉屎,你少和我打馬虎眼!我告訴你,你一個大老爺們,自己許過的諾,流着淚也得把我給娶了。”
淼淼十分認真地考慮過了,她認為侯府夫人說得很對,永寧侯府若大的家業,不能白白便宜了別人,她怎麼也得找個如意郎君回來做她背後的男人,與她一致對外。當然,找得到最好,找不到的話……燕飛就是最好的備選,雖然他離“如意”兩字還有些距離,但好歹他們自小相識,算得上青梅竹馬,他也知道她的底細,是理想的合作夥伴。
其實再想想,燕飛除了樣子有點娘炮、身份有點麻煩之外,也沒啥不好的地方,關鍵是他無父無母,成親后她不用侍候公婆,甚至可以讓他入贅柳家,替柳家開枝散葉。所以,這麼好的一個備選,她怎麼可能輕易放過?想他一個小孤兒,從此不必再漂泊江湖,還有個當大官的岳父罩着,錦衣玉食,怎麼算都不吃虧。萬一他仍是覺得入贅委屈了他,她幫他多討幾個貌美的小妾補償一下好了。
燕飛見陰謀敗露,一張俏臉頓時垮了下來,“姑奶奶,你捫心自問,這十多年來我對你如何?看在咱們這些年的情份上,您就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吧。我是許過諾,可那會……那會你還是菩提閣一枝嬌花啊,你現在……”他看了淼淼那上圓下方的身子一眼,膽戰心驚地咽了咽口水,“你現在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淼淼了。”
就知道這小子想耍滑頭,淼淼兩手叉腰,朝燕飛逼進一步,“我不管,你最好求神拜佛,保佑我二十歲前順順利利地嫁出去,那就沒你小子什麼事,若我嫁不出……”她奸笑兩笑,又朝他逼進兩步,“那我就認定你了”
燕飛往後退了兩步,奈何已退到牆角,退無可退,一臉生無可戀地哀嚎:“姑奶奶,你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他可憐楚楚的模樣絲毫激不起淼淼的同情心,反讓她一時促狹心起,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按在牆上,包子臉笑得猥瑣,“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跟着我有什麼不好啊,我保證寵你一輩子,高床軟枕錦衣玉食,要啥有啥,不知多少人羨慕。小美人,你逃不掉的,乖乖從了我吧……”
砰地一聲巨響,小院子的木門被人一腳踢飛,門口傳來一聲怒吼:“我草你姥姥個小丁丁!什麼破雞/巴玩意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調戲良家女子,給老子放開那小娘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