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二章 誰的文藝與哀愁

23.第二二章 誰的文藝與哀愁

?(三一〇)

彼時,我愣了半晌,內心熊熊湧起一股遠處逢親的感動。

本以為自從師父仙去,在下便要成為一隻失根的浮萍,孤伶伶地於這世間沉浮漂蕩,從此再無親故,亦不知有何處依歸,豈料今日竟生生冒了位師兄出來!

在下將師父當成了自己的親人長輩,如此師哥便好比兄長,我一時覺得找到家人了,不由得熱淚盈眶,朝黑衣人激動地喊了聲師兄,然後張開雙臂感動地朝他撲去,想來一個親情式的擁抱。

碰硄!

………

這位據說才剛出爐很新鮮還熱騰騰的同門師兄,竟然猛然閃身,毫不猶豫地躲過我感人的擁抱,讓在下直接去撞他身後的門板……

(三一一)

我將自己從門板上拔出來,揉捏著險些青成喬巴的鼻子,心裏委曲的同時還要立在一旁聽師兄講一些要莊重要矜持的訓話,越聽越彆扭,於是打斷了他:「我又不是什麼深閨的小娘子呢,那般拘束是要幹什麼?」

新師兄聞言蹙起眉盯着我瞧,眼神中變來變去地着實令人費解。

良久,他輕嘆了一口氣,狀似十分無奈道:「……你若堅持如此說,那便罷了罷。」

我:「……???」

……真是莫名其妙。

(三一二)

其實前面那首荒腔走板、被我們拿來當作通關密語的打油詩,是由在下那貪杯的師父所改編的,他最愛在月下飲酒,每每飲至微醺便會反覆吟唱此詩,爾後哈哈大笑,將壇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頗為自得其樂。

(三一三)

行筆至此,似乎應該稍開篇幅講講在下的師門了。

在這世界上,有一種人特別熱衷於「雙重身分」這門生活藝術,不知該說幸與不幸,我門派的開山始祖便屬其中之一。

當其它同好正忙着穿起緊身衣四處當英雄拯救世界的時候,我派的開山始祖卻偏好蒙起臉來四處當廖添丁劫富濟貧,並誓言將這門行當鑽研至極致——而他也的確大有所成。

有了祖師爺奠定的基礎加持,我門一派傳至第三代——也就是在下師尊的時候,被徹底發揚光大,名聲之響亮,在武林之中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據說凡系我派三代掌門(也就是在下口中的師父)看中的目標,任它外頭圍繞的是何種的銅牆鐵壁、奇門八陣、抑或是陷阱機關,他就是有辦法跨得過、破得了;他來去無蹤,從沒人成功地困住過他,他的長相,聽說直至他退休歸山,都還沒人能打聽出來。師父他成就了江湖上一則不朽的傳奇,就算自他老人家退隱時起以迄今日為止已有匆匆數十載歲月過去,但他光芒萬丈的事迹仍舊被一年年傳了下來,至今尚不時有人提起:

遙想當年,曾有一郎,輕功絕頂、武藝非凡,視機關為無物,履高牆如平地,天下珍寶,盡皆於其囊中……

(三一四)

夠威吧?

威完再讓我們繼續說回憶故事吧。

(三一五)

彼時,於在下莫名地被師兄訓了一頓,又莫名地被他放棄之後,我和他終於有機會坐下來促膝長談,增進一下對彼此的了解。

師兄當時表示,他幾日前在一家小茶攤子碰上白玉堂,彼時他手裏正把玩着我的那塊羊脂玉佩,師兄立即認出它正是師父那組四枚玉佩當中的最後一枚,心下生疑,因此一路跟到了盧家莊,潛伏其中,進而得知白玉堂盜寶劍、玉佩與展昭鬥氣之事,也得知白玉堂將偷來的東西都藏在島上近西竹林側的連環窟內。他剛將連還窟探的七七八八,正想着該如何處理之時,我就上門了,自稱是玉佩的主人,還輕易給人家拘在這螺獅軒里。

「輕功、破陣,這兩樣是本門基本的功夫,怎麼,師父一點兒都沒教給你嗎?」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

所幸這師兄看來也是個好人,見他同門面有尷尬便止住了口未再深問,改問起我拜師學藝的經過,最後才說到山上那冢我為師父簡單立起的無字墳坵。

我從四年多前的那個冬日,被師父從一片茫雪的山中撿起時說起,娓娓道出師徒間僅僅一年多的緣分,一路講到師父突然仙去的那一日——師父走得很安詳,直至最後,臉上仍留有一抹淡淡的慈祥淺笑。我的字丑,刻出來的木牌更顯得彎扭不象話,為免給師父丟臉,讓他老人家死後還讓人指着墓碑譏笑,所以在那塊被我拿來充當墓碑的木牌之上,我決定便留白不刻字了,這也是一種後現代風格嘛,很潮的,權當給他老人家趕流行了。

聽到此處,師兄輕笑了一聲,說師父本就隨性,不為世俗禮教所拘束,他根本不會在意我們這些徒子徒孫究系如何搗鼓他的墳坵的,我這樣做倒也無妨,就是讓他跟雲師兄看得手癢,一直想把空白填滿。

只是,這位師兄這麼說的同時,眼底卻是微泛波潮,雖未見涙流,可其中滿溢着許多懷念與不舍……或許,細究之下,還帶上一點的懊悔與自責吧?

他墨黑的眸子裏,被那內斂的點點波光映襯得有如夏日星河般閃耀,令人幾欲迷墜其中。

(三一六)

之後,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沒出聲打擾他的情緒,直到桌旁那盞百瓣金花燈的燈芯嗶噃炸出一朵燭花之後,才打斷了這段悶長的沉默。

師兄眼中波光漸退,改染上一層迷離,他的目光好似跨越了我的身後、跨越了那條時間與空間的巨大鴻溝,往某個遙遠而不可達的地方望去。

他緩緩同我說起一些我不知曉的往事……

(三一七)

原來在我之前,師父曾收過三個徒弟:大師兄李敢、二師兄李雲,以及三師兄李青。他們三個都是師父在半路撿的孤兒,入門以後,皆隨了師父姓氏,師父便將那組唐朝名家所雕刻的梅、蘭、竹玉佩,分別依次序送給了他們三個師兄弟。

大師兄李敢年少輕狂,心性高傲,特會惹禍,羽翼未豐,捲入江湖糾紛,早早便掛了。

二師兄李雲身為師門第四代接班人,二十年前便已打響名號,如今年逾不惑,其大名在武林之中雖比不上師父當年,但相關事迹亦被眾人傳頌,也是足以編納入傳奇之列,絲毫沒給師門丟臉。可惜因早年受過重傷,晚近諸多併發,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彼時已退出江湖全心養病,不問世事。

而三師兄李青,便是眼前這位蒙黑布、穿黑衣的仁兄了,他是師父高齡七十才撿回來的小徒弟,彼時看來年約三十上下。

直至頗久以後,我才從二師兄那裏得知,師父所收的三個徒弟之中(很明顯沒將在下列入比較之列)就屬這三徒弟李青的天分最高,無論是輕功造詣或是機關陣法之學,皆深得師父真傳,比起二師兄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惜這位青師兄未及弱冠便離開了師門,沒選擇在江湖之中一展長才,反而偏選了一條最傻又吃力不討好的路走,把師父氣得半死,還因此同他斷絕聯絡好幾年。

不過有關三師兄李青的身分,及他背後的一切神秘,尚須好些時日之後,在下才得以窺曉。

(三一八)

「沒想到師父他竟沒教過你一招半式……」

寒喧的差不多后,青師兄有感而發地道。

我抽了抽嘴角:「大概他老人家也覺得我當時年紀不小了,早過了學習的黃金時期,要學也來不及了吧。」

青師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你莫要覺得師父嫌棄你,他老人家雖沒傳授你武功陣法,但卻將畢生積蓄全留給了你……大概希望你能單單純純地、過着一般人家過的好日子便好了吧?」

我驚詫萬分,方才寒喧時在下還未把師父將他寶庫當作遺產送給我的這件事同他這師兄說過啊,他是怎麼知道的?

青師兄指了指我手上的玉佩,道:「師父既將此枚玉佩贈與你,便代表他將自己整座寶庫皆送給了你,不是嗎?因為此枚菊花玉佩,正是開啟師父私藏寶庫的關鍵之物。」

我頓時又驚又疑地看着他。

他大笑:「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我今日畢竟是初次見面,師兄又藏着面容沒給你知曉,你保留點是應該的,你一名……一個人孤身在外行走,謹慎些是較為妥當。不過……放心吧,師兄若對那些寶物有興趣,當初便不會離開師門自立了。」

然後他歪了歪腦袋,狀似思考:「而且,我估計你雲師兄也不會有興趣,他目前的身家……恐怕比師父那座已清空大半的寶庫富實多了。是故你儘管放心,不會有什麼寶庫喋血搶奪案發生的。」

我老臉一陣羞紅……一人在外闖蕩久了,早養成了錢財不露白的習慣,在下並不是特意懷疑同門師兄的人格而隱而不說的。

「更何況,」青師兄復看向我,目光如水,隱含笑意:「師父早同我們說好了,菊之玉佩,連同他所有家當,都是屬於往後他那尚不知身在何處的小徒弟的。」

他略微停頓,笑了一聲而復道:「呵……師父當初總嫌我和雲師兄是雙不肖徒兒,老嚷着要再找名貼心的小徒弟來玩,他老人家曾說,他必要傾盡畢生所有,將這名小徒弟寵成一位一點煩惱也無、成天就只知道吃喝玩樂的主兒。還逼着我和雲師兄,以後無論如何都得罩着他,就算他捅翻天也一樣。」

言至尾端,青師兄的目光漸漸移向遠處,似在追憶,又似感嘆,眼中有着矛盾、有着心酸、有着無奈,卻也有着淺淺莞爾的幸福。

(三一九)

時至今日,在下回憶過往,才猛然發覺師父當初說出這段話的心情。

這些話,師父或許根本就是衝著青師兄說的吧!

師父當時最希望的,並不真是再收個徒兒供他玩樂,而是希望他能寵着青師兄,讓他無憂無慮、無煩無腦,永遠可平安地生活在他的庇蔭之下,快活肆意地過完一生。

但正因為他無法做到、師兄自己本身亦不願如此,所以師父才心疼師兄、才賭氣般說出這些話來,到最後甚至真將它付諸實行……

而青師兄呢?

他一定在師父開口講出這些話的當下,便了解了師父的心思,所以當彼時,在師父逝世三年以後,由他口中又重現出這段對話之時,他的神色才會這般複雜吧。

(三二〇)

………

……………

等等,這麼說在下在他們眼中,豈不成了那名一點煩惱也無、成天就只知道吃喝玩樂的主兒?!

——開什麼玩笑!

堅決不承認自己被歸類於此種角色設定!

雖然在下對於吃喝玩樂之事的確是一樣也沒少做(悄聲:而且一直走在流行尖端)——但在下有在做事啊!白天打工下午挖寶偶而還會出趟遠門做做生意,在下才不是「就只」知道吃喝玩樂的人呢!

而且在下明明心思細膩多愁善感煩惱多得很,怎麼會一點煩惱也無呢?

所以這一切只是出自師父那誇大的修辭而已!他實行的結果和理想是有差距的!

好像感覺到有人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

錯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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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都汴梁閑話回憶錄[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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