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北洋西學學堂
1894年11月。
胡博超急匆匆的跑進了屋子,揮舞着手裏的報紙,壓低嗓門道:“出大事了!”
一家人急急忙忙的湊上去。
《申報》寫得明明白白,清日甲午大海戰,大清國戰敗。
大清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九的北洋水師,除了鎮遠,濟遠被俘,其餘全滅。
胡老爺仔細的看了一遍又一遍,茫然道:“上面只說北洋水師的船沉了多少,為何沒有日本水師的消息?”
這還用問?當然是日本的水師毫髮無傷了。【注1】
但這話說出來太打臉。
“唉,這天又要變了。”胡老爺長嘆。
大清朝自從1840年以來,年年變天,日日變天,可謂是妖孽叢生,黑氣遍地,估計是撐不了多久了。
倒也沒人懷疑這《申報》消息的真假。大清的消息,朝廷的邸報,從來都是歌舞昇平,花團錦簇,沒人看,也沒人信,反倒是洋人辦的報紙,卻是句句屬實。
當年轟動大清的冤案“楊乃武與小白菜”,便是《申報》報道的。當時杭州官府還拚命的闢謠,假消息,這是洋人的陰謀!上躥下跳的,可惜就是不敢得罪洋人,連張報紙都不敢封。
所以,《申報》說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多半是真的。
大清朝又一次戰敗了。
戰敗了會怎麼辦?當然是割地賠款。大清從1840年開始,割地賠款的事情做得熟練極了,整套流程的嫻熟,堪稱世界第一。
“小小的日本,居然也這麼厲害?”老胡家嗟嘆着。
遠在北京的朝廷,同樣有個人在這麼嘆息:“想不到,小小的日本,居然也這麼厲害!”
“中堂大人,日本西化這麼多年,看來還是有效果的。”盛宣懷認真的道。
這句話,也就只有在李鴻章李中堂面前能說,要是在其他朝廷大臣面前說,多半會被噴一臉的唾沫:“你這崇洋媚外的狗漢奸!”
大清朝行至今日,朝中涇渭分明,一派是遇事必稱先祖先人如何偉大,子孫後代當事事遵從先例,萬萬不可拋棄華夏的魅寶;一派是極力推崇西洋學說,師夷長技以制夷。
盛宣懷開始詳細解釋日本海軍軍官必須學習諸多知識,如彈道學,火藥學,個個都是專家,不像大清的水師,炮手開炮全靠經驗,完全不知道所以然,當然,北洋水師腐(化)成這樣,估計也沒開過幾炮,讓炮手積累經驗了。
李鴻章忽然微笑:“宣懷,你遇到哪個人才了?”【注2】
盛宣懷笑:“果然瞞不過中堂大人,這是一些杭州的商人,從日商那裏打聽來的消息。”
日商的泄露的消息,那多半靠不住,這些日本人從來不講真話。
但這個道理卻是不錯,一群靠經驗摸索的老水手老司機,怎麼比得上正兒八經學過ABC的人呢?
看地位就知道了,前者是低賤的雜兵,後者是高貴的精英。
李鴻章拍板,日本人不就是學了ABC嘛,我們大清也能學!
盛宣懷比另一個時空,更早的建立了北洋西學學堂。
盛宣懷和李鴻章都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日商泄露的日本水師的培訓秘訣,不過是杭州城內某個無良的胡姓2貨商人,從英法記者這裏胡亂道聽途說而來,而後以訛傳訛,終於變成日本水師強大的不傳之秘,一直傳遍了整個大清的朝廷。
“北洋西學學堂?和北洋水師什麼關係?”胡老太太聽說胡博明要去天津的北洋西學學堂上學,立刻就擔心了,可別成了北洋水師的預備役。
胡博明認真解釋,只是一個專門教洋人學說的學堂而已,和北洋水師除了都是朝廷出錢建立的,沒有半毛錢關係。
胡博超皺眉:“朝廷這是要百年樹人了?倒是值得去,頭口水從來都是吃得腦滿腸肥的,但是,聽說這學堂是盛宣懷當督辦的,這傢伙可不地道,千萬別被他坑了。”
胡博明認真點頭:“是。”
大名鼎鼎的西學先驅盛宣懷,享譽大清朝野,但到了杭州,名聲可不怎麼樣。如老胡家一樣,把他當做奸人看待的,幾乎是大半個杭州城的看法。
但是要想振興國家,科技興國,實業興國,又怎麼能不學西學?
胡博明早已看得明白,要麼學會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遠渡重洋,到西方去取真經,要麼就到天津去吃狗不理。與孤身遠赴異國相比,這去天津的風險,真是小得可以不計了。
李曼抱着才周歲的小女兒胡靈嘉,看看丈夫豪情滿天,心裏自豪的不得了。
胡博明決定,帶妻兒一起去天津求學。
老胡家急急忙忙的托關係,大清朝人離鄉賤,不走後門跑關係,說不定就被地頭蛇欺負了。
胡博明出發這天,老胡家全家送出十里,到賣魚橋坐船北上。
胡博明為國效力,且不計較個人得失,怎麼看都是英雄所為。再想想盛宣懷的狠辣,胡博超很想唱風蕭蕭兮易水寒。
“老二,出門在外,錢財乃身外之物,需要捨棄,就盡數捨棄了。”胡博超提醒道,這話里的意思其實是兩層,遇到劫匪,別和個鄉下老財迷似的,要錢不要命,其次在該花錢疏通的地方,就要捨得花錢,別死扣。
胡老二鄙視:“你以為我是你啊,一分錢都恨不得拗成兩半。”
老胡家還有比胡老大更摳門的人了嗎?就這摳門財迷也敢出來教育人,真是暈倒。
臨別依依,眾人皆是滿腹辛酸。
唯有胡靈珊一臉的嫌棄,眼前那大名鼎鼎,溝通南北,烏漆墨黑,臭烘烘的運河,真是夠了。
“小珊兒乖,和二叔說再見。”胡老太太抱起胡靈珊,擺弄小手。
“咦,小珊兒盯着遠志看呢,她也捨不得哥哥呢。”李曼笑道。
胡靈珊瞪着胡遠志不語,這次算你走運,等你回來,打你個半死,別以為我會忘記荷花糕之仇。
胡遠志驚恐的拉扯李曼的衣角:“媽媽,為什麼妹妹的眼神這麼凶?”
李曼一掌拍在胡遠志腦袋上:“小孩子懂什麼。”
天津,北洋西學學堂。
盛宣懷打量着入學名單,報名的人數和他預料的一樣,少得可憐。能夠拯救大清的西學,被一群腐儒認為是奇技淫巧也就罷了,但國之未來的少年們也如此想,不得不說這個國家已經處處透着衰敗。
“大人,還是有一些有見識的少年的。”下屬道。
北洋西學學堂原計劃只招收山東和江蘇的學子,前者是屬於近水樓台,後者是盛宣懷的老家,個人聲望籠罩,很有一群鐵粉。但現實是,反倒是天津本地,上海,香港的生源居多,山東江蘇響應者寥寥。
“杭州和蘇州也有數人報考,有志於國家興亡者,不知凡幾啊。”下屬繼續做着花樣文章,吹噓拍馬,盛宣懷的注意力已經被杭州二字吸引。
“還有杭州的學生?拿來我看看。”
杭州生源只有1個,姓胡,三十好幾了,還是個拖家帶口的。
“還有姓胡的杭州人敢到老夫眼皮子底下,哈哈哈哈。”盛宣懷完全知道自己在杭州的名聲,時常以此與其他人說笑。
下屬們賠笑,要不要把這個糊塗蛋開革了?或者招收進來給點下馬威什麼的。
盛宣懷又笑,光緒皇帝御筆親批的北洋西學學堂,第一批學生只招收了區區20人不到,已經是打皇帝的臉了,再挑三揀四,根本是自己作死。
“只要是報了名,且通過了入學試的,一律收了,聖人曰,有教無類,豈能以老夫的私人恩怨,妨礙了朝廷大事。”盛宣懷道。其實這也是他的一個擔憂,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西學學堂,恨不得雞蛋裏挑骨頭,要是他敢少有徇私,那些腐儒們做夢都會笑醒。
而且,盛宣懷很有把握,此胡非彼胡,不搭界,與他有仇的胡姓,有那些後人,他怎麼會不知道。
“大人果然一心為國,不計個人得失,是我輩的楷模。”下屬們急忙認真的奉承着。
盛宣懷捋着鬍子,貌似陶醉,其實全然沒往心裏去,大清朝當官有個訣竅,就是萬萬不能把下屬的話當真。但是,為了讓這個苟延殘喘的朝廷能夠繼續多支撐幾年,或者說,讓這個被西洋的黃頭髮綠眼睛的洋人打成一條死狗的華夏大地能有機會重新崛起,他自問確實已經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兩年後。
“博明,不管你去哪裏,都要記住,你是北洋大學堂的學生。”盛宣懷嚴厲的對胡博明說道。
胡博明作為北洋大學堂的優秀畢業生,肩負着將大清最高端的西學發揚廣大的責任,必須派到最需要最能發光發熱的地方去。
比如,湖北。
胡博明瞅瞅已經改名成北洋大學堂的學校,點頭:“是,學生永遠記得。”
盛宣懷滿意的微笑。
一回頭,師生二人誰也沒把這些對話當回事,套話,假話,大話,誰有那閑工夫去記。
杭州老胡家。
胡博超大罵:“被盛宣懷坑了!”
胡博超細細分析。
湖北能和富家天下的江南比?能和皇城邊兒的沾着貴氣的天津比?
其他北洋大學堂畢業的學生,不是公費出國留學,就是進了朝廷各個要害部門,最不濟的,也有朝廷支持辦廠辦學。偏要打發胡博明去湖北給張之洞當幕僚,簡直是用心險惡。
還不能不去。
因此得罪了盛宣懷和張之洞,也還罷了,最重要的是,一心為國的大學生,居然辭去了為國效力,推廣新學的機會,這不是沽名釣譽臨陣退縮是什麼?不用盛宣懷和張之洞費力,胡博明就被打上了無恥文人的標籤。
但這擺明了是個坑的推薦,偏偏輿論還會認為胡博明欠着盛宣懷巨大的恩情。
張之洞是什麼人?湖廣總督張之洞,建造亞洲最大鋼鐵廠,漢陽鐵廠的張之洞,人稱張香帥的張之洞!【注3】
給張香帥做幕僚,簡直是一步登天,別人求也求不得的機會!
胡博明不跪謝盛宣懷的隆恩,還想做什麼?
至於張之洞有多少幕僚,胡博明究竟是不是每天坐冷板凳,一年見不到一次張之洞的面,老百姓們才不管呢。
要是胡博明一片公心,自當火里來,水裏去,湖北自然也是發揮新學的好地方;要是胡博明對盛宣懷忠心耿耿,引為座師,自當以師命為重,為盛宣懷打入湖北,牢牢的釘在張之洞的陣營中;要是胡博明對盛宣懷心存叵測,那麼,盛宣懷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從此對胡博明不聞不問,張之洞自然會收拾了胡博明。
要是胡博明人品爆發,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成為了張之洞的肱骨棟樑呢?那更好,天下只會傳言,盛宣懷為了大清江山,把手下最得力的精英弟子都派給了張之洞,張之洞的十分功勞中,至少有三分是該歸屬盛宣懷的。
不管事情怎麼變,盛宣懷有百利而無一害。
胡博明大驚:“老大,你這麼一說,我小心肝都抖了好幾抖。”世界太黑暗了!
胡老爺冷笑:“老大也就會胡說八道,硬生生把好人說成壞人,要真有能耐,先把店裏搞好了再說。”雖然胡老爺同樣小心提防盛宣懷,但盛宣懷為國為民的大事數不勝數,會因為“杭州胡姓”四字,隨意設局對付區區一個商人的小兒子?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胡博明點頭,盛宣懷真要幹掉自己,何必這麼兜兜轉轉,直接砍了就是。
這湖北張之洞這裏,看來是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