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尾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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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陸無硯是真的要教她各種有用的知識,方瑾枝特別高興。
“太好啦!那三哥哥你能好好跟我說說嗎?什麼是立意?什麼是好的立意?還有構圖是什麼?姿態……”
望着方瑾枝興奮又充滿渴求的大眼睛,陸無硯笑道:“不急。先給你看一個東西。說了補你壓歲錢又豈會食言?更何況你送了我一方那麼好的洮硯,你三哥哥自然要回禮。”
“不不不,三哥哥肯教我東西已經是最好的禮物啦!”方瑾枝說的十分真誠。
她也的確這麼想的。
自來了溫國公府,她說了太多的謊話。無數討好、奉承的話從她嘴中一句接着一句蹦出來。有時候連她自己都稀里糊塗的,不知道哪句話才是真的,又或者每一句都半真半假。
而這一句話倒是最最真心的一句了。
陸無硯沒接話,他直接走進偏廳,再回來的時候,手中拿着一個長長的紫檀木錦盒。
“送給我的嗎?”
見陸無硯點了頭,方瑾枝才從他手中把錦盒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
蓋子掀開,一下子滿室光彩,琉璃炫目。
裏面真的是瑾枝!
正如陸無硯所說——玉石為枝、寶石為卉的花枝。
嫩如糕脂的白玉做成花枝形狀,上面嵌着無數寶石之花。紅、藍寶石為瓣,金銀為蕊,翡翠為葉。整個花枝足足有方瑾枝的胳膊長!
方瑾枝看呆了,不由說:“真、真好看!這肯定能換好多銀票……”
陸無硯語塞,狠狠敲了一下方瑾枝的額頭,哭笑不得地說:“你要是敢把它賣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方瑾枝立刻捂着頭,忙說:“不賣!不賣!三哥哥送的東西怎麼可能拿去換錢呢?我一直留着它!”
陸無硯這才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來。
“謝謝三哥哥!”方瑾枝纏住陸無硯的胳膊,將臉貼子他的小臂上撒嬌賣好。
方瑾枝歡喜的樣子落入陸無硯的眼,陸無硯垂眉凝望她的目光俞加溫柔,“這個算是那方洮硯的回禮,至於壓歲錢的補償……”
方瑾枝立刻睜大了眼睛,滿懷期待地望着陸無硯。心裏也蠢蠢欲動起來,以前只知道三哥哥出了名的囂張無禮,卻不知道他出手這麼大方!指不定能給她好幾張票票呢!
“你住的院子太小了,明天給你換一處院子。比你現在住的大了幾倍,但是你別高興的太早。新院子雖然更新更寬敞,可是離三房有點遠。我去跟你外祖母說一聲,你以後就在自己的小院子吃飯吧。新院子裏有單獨的小廚房。”
“小廚房?”方瑾枝睜大了眼睛望着陸無硯,難掩心中震驚。
有了小廚房,她院子的出賬有了記錄,就再也不用讓兩個妹妹吃奴婢偷偷藏下來的殘羹冷炙!眼下沒有什麼比這個是她更想要的了!
方瑾枝撲到陸無硯懷裏,她閉着眼睛努力壓抑眼底的濕意,萬分真切地說:“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真的!”
方瑾枝又說了一句真心實意的話。
陸無硯暗暗輕嘆,把小姑娘輕輕擁入懷中。他很清楚方瑾枝的多疑,斷然不可現在大大方方告訴她他知曉她的秘密。只好暗地裏採取委婉、含蓄的方式幫她。
上輩子,陸無硯至死也沒得到方瑾枝全心全意的信任。這輩子,他會傾盡全力取得她的信任,讓她親口把自己的秘密說給他聽。
“那個……”方瑾枝攥着陸無硯的手指,欲語還休。
陸無硯就笑着敲了敲她的額頭,道:“有話直說。”
“三哥哥,你把入茶或者入烹借我用幾天好不好?”方瑾枝滿懷希望,又萬分緊張地望着陸無硯。有的人天生驕傲,輕易不願意開口求人。可是一旦開了口,若是被拒絕的話,恐怕再也不會送上去討嫌。
“要她們做什麼?”陸無硯剛問完,怕方瑾枝多心,又急忙加了句“她們未必合宜,若有更合適的人,我好給你換。”
方瑾枝放下心來,笑嘻嘻地說:“不不不,她們就很好啦。是我身邊的那兩個小丫鬟,她們不太懂大家族的規矩,我怕她們以後一不小心就闖了禍。所以想請入茶或者入烹教教她們該知道的規矩。”
“竟是因為這個。”陸無硯點點頭,“入茶吧,比入烹更合適一些。”
“謝謝三哥哥!那我就先回去啦!”方瑾枝從窗縫往外瞅了一眼,天色就快黑下來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在鞦韆上玩累了的緣故,她有點困。
陸無硯也看出來方瑾枝的大眼睛染了倦意,他將窗戶推開,把手探出窗外一會兒,才關了窗戶,說:“外面起風了,過會再走。困了就去偏廳里小眯一會兒,等風停了我叫你。”
他不等方瑾枝說話,已經自作主張地將小姑娘抱起來,抱進偏廳的卧榻上,又親自從一側的雙開門高櫥里翻出裘毯蓋在了方瑾枝的身上。
陸無硯的住處比別處暖和得多,方瑾枝縮在厚重的裘毯里,望着壁爐里劈啪作響清響的火焰,沒多久就睡著了。
看着方瑾枝睡著了,陸無硯才悄悄退出去。
方瑾枝是被吵醒的。她揉揉眼睛坐起來,一時沒緩過來,稀里糊塗的,連身在何處都不清楚。她掀開蓋在身上的裘毯,赤着腳往外走,卻在走到屏風時被正廳里的聲音一下子驚得清醒了。
“你這一身臭毛病什麼時候能改了?”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聲線比尋常女人要高,響亮中自帶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
方瑾枝悄悄從屏風后探出了小腦袋,只看見那個女人一身繁複紅裝的背影。明明不過尋常姑娘家的身高,瞧着竟是挺拔異常。
而陸無硯正坐在窗口的玫瑰椅里,他身子后傾,兩條長腿一條盤在椅子上,另一條隨意垂着,神態極為散漫。
入茶和入烹都低着頭,規規矩矩地跪在門口。
依舊是那個女人的聲音:“愛乾淨整潔的人不過衣服一日一換,就算一日兩換也罷了。你可倒好。一日幾換暫且不提,竟是脫下的衣服直接燒毀。我大遼子民有多少百姓無衣可穿,可你竟如此糟蹋東西!聽說你如今連鞋底都不願意沾地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出門,出門也是個廢人一樣坐在輪椅上。”
“再瞧瞧你身上的粉衣服……”那女人的聲音里染上三分嫌棄,“本宮怎麼有你這樣的兒子!”
躲在屏風後面的方瑾枝睜大了眼睛,原來這個人就是長公主!
陸無硯任由長公主繼續數落,全當聽不見。
正廳里靜了一會兒,長公主忽然輕嘆了一聲。她走向陸無硯,略無奈地說:“無硯,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這心結怎麼不僅沒解開,反而成了死結?沒有過去的坎,當年的那些事情就忘記吧……”
陸無硯忽然彎下腰,一陣乾嘔。散漫的神情早已不見,眉目之中全是厭惡和痛苦,他抓着衣襟的手掌青筋凸出,險些抓壞身上的錦服。
“無硯!無硯!”長公主一驚,忙去拿旁邊桌子上的茶杯。
“別碰我的杯子……”陸無硯像是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勉強才能擠出這話,而他的目光落在長公主塗了鮮紅丹蔻的指甲上。
長公主一怔,慢慢收回手。她一拂衣袖,怒指向跪在門口的入茶和入烹,道:“都是死人嗎?還不快過來伺候!”
入茶和入烹忙爬起來,入茶匆匆趕過來為陸無硯倒了茶水,而入烹則是跪在西角小櫃裏翻出熏香,在博山爐里燃上。
屋子裏逐漸飄出清雅的香氣,陸無硯喝了入茶遞過來的茶,神色才慢慢緩和過來。
他苦笑地望着長公主,道:“母子一場,母親大人別再提當年的事情折磨我了。”
長公主沉默了很久,才有些心疼地說:“我只是擔心你。”
“兒子過得挺好,一直都按照母親大人的旨意扮演着最囂張的混蛋。如今提到皇城第一紈絝子,你兒子絕對位居榜首。”陸無硯自嘲道。
“無硯……”長公主想走過去,可剛剛邁出一步又停了下來。她有些難受地說:“你最大的不幸就是身為我的兒子……”
這一刻她不是執掌整個大遼的尊者,只是一個柔弱的母親。
陸無硯望着自己的母親,道:“不,能是您的兒子,是無硯的榮幸。無論是過去的遭遇,還是現在的不得已,無硯都無半句怨言。兒子也萬分相信母親的選擇,就算是要兒子犧牲,兒子也萬死不辭。”
長公主側轉過身,方瑾枝終於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竟從未想過三哥哥的母親竟然這麼年輕、明艷!人以皎月形容女子,可是方瑾枝覺得月之光輝根本不能形容長公主的耀目,她簡直就是最炫目的耀日。
方瑾枝還看見了長公主濕潤的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掙扎。
“不!我怎麼可能要你犧牲?你就是我的命!”
陸無硯抬頭望着自己的母親,緩緩搖頭,道:“不,大遼才是你的命。”
他嘴角輕輕勾起,帶出幾許落寞。
明明周身暖融融的,入眼卻是一片冷色。純黑的床幔極其厚重,仔細相看才能發現上面用同色綉着的海獸紋。就連方瑾枝身上蓋着的被子也是黑色的,而她身下的床榻卻鋪了層純白色。
方瑾枝掀開黑色的床幔,打量起陌生的房間。房間內的佈置極其簡單。一面牆前是一對雙開門的高櫃,也是黑色的。高櫃對面是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窗前擺着一張白玉的長案,再並一張同料所做的矮凳。筆墨紙硯向來是一套,可那張名貴的白玉長案上卻只孤零零擺着一個青石古硯。
地上鋪着一層很厚的兔絨毯,雪白雪白的,像剛下過大雪而尚未融化的屋頂。
望着地上的兔絨毯,方瑾枝一下子就知道這裏是垂鞘院的某處。昨夜的事情在她腦中流水般滑過,方瑾枝頓時大驚失色。難道她在這裏住了一夜?
她忙跳下床,也沒有找到鞋子,只赤着一雙腳跑出去,一開門發現這裏是一處閣樓。她站在樓梯口的時候隱約聽見上一層有什麼古怪的聲音。
於是,方瑾枝踩着鋪了絨毯的樓梯往上走。上一層居然是閣樓頂。方瑾枝瞬間睜大了眼睛,有些震驚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成千上萬隻白色的鳥在空中飛舞,將湛藍的天空遮掩,如雲似雪。
而陸無硯背對着她,正站在憑欄前。厚重的裘衣披在他頎長的身軀上,不時有白色的鳥落在他的身邊。方瑾枝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只覺得三哥哥的背影真好看!
“三哥哥……”方瑾枝小聲地喊他,有些害怕吵着這些鳥,也怕吵了這畫似的風景。
“睡醒了?”陸無硯轉過身來。
方瑾枝點了點頭,一雙大眼睛盯在陸無硯的手上,因為有一隻白色的鳥落在上面。陸無硯揚手,那隻白鴿便飛走了。
方瑾枝小心翼翼穿過這些白色的鴿子走向陸無硯,有些畏懼被這些鳥啄到。終於走到了陸無硯身邊,方瑾枝鬆了口氣。她有些疑惑地問:“三哥哥,這裏好多鳥。它們是什麼?鴿子嗎?”
“嗯。”陸無硯看出來方瑾枝有些害怕,就把她抱起來,放在憑欄上,又雙手圈住她的小身子,護住她。
朝陽在方瑾枝的身上灑下一層瑩瑩光點,讓她如瓷的臉頰更加晶瑩剔透。她淺粉色的唇瓣水盈盈的,嬌艷欲滴。陸無硯忽然不由自主伸出食指在她的唇瓣上碾過。他動作很輕,只是輕輕一抹,可方瑾枝淺粉色的唇還是變成了水紅色。好似裏面藏着的染料就這麼暈開了。而唇上很快又盈了一層水潤。
“三哥哥?”方瑾枝疑惑地望着頭望他。
陸無硯這才明白她還是孩子,這唇上的水潤並不是口水,而是小孩子的嬌嫩……誰讓他以前沒觀察過小孩子。前世留意方瑾枝的時候,她都長成大姑娘了。
“咳……”陸無硯輕咳一聲,“沒事,你剛剛唇上沾了根兔絨……”
閣樓頂層的兩個人卻不知道他們的舉動剛巧被遠處梅林里的幾個人看到。
“這些鴿子都是三哥哥養的嗎?好漂亮!”方瑾枝新奇地望着這些鴿子,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鴿子。
聞言,陸無硯一手仍護着方瑾枝,另一手卻抬起,打了個響指。一陣翅膀撲騰聲,一隻白鴿子落到了陸無硯的手上。
“它最漂亮。”陸無硯望着手上的鴿子,眼中難得露出暖色。
方瑾枝卻擰緊了眉,因為陸無硯手背上落着的那隻鴿子缺了個翅膀。瞧着也比其他鴿子瘦弱和年邁。
“把它放飛后,它花了八個月的時間才飛回家。半路上不知道遭遇了什麼,竟斷了一邊的翅膀,憑着一個翅膀飛回來的。”陸無硯讓鴿子落在憑欄上,有些心疼地揉了揉它僅剩的一個翅膀。
“憑着一個翅膀飛回來的?”方瑾枝睜大了眼睛,十分驚訝。她想了想,有些明白了。“三哥哥,你是在賭鴿嗎?”
方瑾枝曾經聽哥哥說過貴族子弟會玩一個遊戲,將飼養的鴿子腿上綁了簽,帶它們離家千里的地方放飛,哪一隻鴿子先飛回家就算贏。很多時候放飛一百隻鴿子能飛回來的也不過三五,剩下的鴿子都會死在回家的路上。
“以前玩過,現在不了。”陸無硯抱起方瑾枝往樓下走,“走吧,一會兒遲了拜年可得不到紅包了。”
方瑾枝這才反應過來。她猛地抬頭,望着高升的旭日知道已經過了時辰。
她快哭出來了。
陸無硯好笑地捏了捏她臉頰上滑嫩的細肉,道:“少了多少紅包,三哥哥補給你就是了。”
方瑾枝苦着臉搖頭。紅包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大年初一她起遲了!這可鬧了大笑話呀!她不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又委屈又生氣地說:“不知道是誰在我的茶碗裏下了葯才害我起遲的!”
瞧着她眼圈紅紅的,陸無硯有些心疼。
“不是葯,是酒。你沒碰過酒,所以喝一口就醉了。你的事情長輩們都知道,不會責怪你起遲的。”陸無硯慢慢給她解釋。
“酒?喝醉了?”方瑾枝本來就很大的一雙眼睛睜得更大。吳媽媽嫁的那個男人就總是喜歡喝酒,喝醉了還大吵大鬧……
方瑾枝有些驚懼地仰頭望着陸無硯,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喝、喝醉了?那、那……是不是很丟人……”
陸無硯一頓,憶起昨夜她醉酒後的樣子,胸前竟瞬間有了酥麻的感覺。
“我一定闖禍了……”見陸無硯不說話,方瑾枝就知道自己丟了大臉。“我記得六表姐來拉我,我、我……好像吐了?然後的事情都不記得了,一定……一定闖禍了……”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眶裏溢滿了淚水,凝成飽滿的淚珠兒,沿着白瓷一樣的臉頰滾落下來。瞧着讓人十分疼惜。
“沒有,沒有!”陸無硯忙又將她豎著抱起來,一手托着她的屁股,一手將她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窩,然後輕輕拍着她。
“瑾枝喝醉以後很乖,只是安安靜靜地睡覺罷了……”陸無硯面不改色地撒謊。
“真的?”方瑾枝轉過頭來,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盯着陸無硯。
被她這雙乾淨澄澈的眼睛望着,陸無硯莫名心虛起來。他回望着方瑾枝,咬着牙說:“你三哥哥不撒謊。”
方瑾枝浸着淚的大眼睛轉瞬間彎成一對月牙,終於放下心來。陸無硯也是鬆了口氣,加快了步伐抱着她下到一層。將她交給入茶伺候梳洗。
方瑾枝的確是起遲了。以陸家的地位,自然會有很多賓客前來拜年。所以陸家的小輩們要格外起得早,在賓客到來之前給長輩們拜年。此時方瑾枝趕到闔遠堂的時候,也只能給陸家女長輩們拜年了。
站在闔遠堂門口,方瑾枝局促起來。
“怎麼了?瑾枝不敢進去?”陸無硯側首低頭望着她。
“才沒有!”方瑾枝伸長了脖子,可不過一瞬又擺出討好的神情去拉陸無硯的衣角,小聲問:“三哥哥會跟我一起進去吧?”
“嗯。”陸無硯微微勾唇,牽着她的小手,緩步跨入闔遠堂。
闔遠堂里正如方瑾枝預料的一樣,陸家的女眷和小孩子都聚集在這裏,再加上伺候的丫鬟,塞了一室的華服麗人。
“無硯給曾祖母、叔祖母、叔嬸們請安。”陸無硯語氣十分隨意。他說完捏了捏方瑾枝的手。方瑾枝急忙接了話:“瑾枝給曾外祖母、外祖母、外伯母、舅母們請安。”
老太太笑着說:“這大冷的天,緩和暖和再去前院。”
她這話是說給陸無硯的。
方瑾枝發現沒人責怪她來遲,她不由鬆了口氣,規規矩矩地坐在陸無硯膝上。她本來是坐在陸無硯身邊的矮凳上,陸無硯以凳子無靠背為由把她抱到了膝上。
她不由暗暗腹誹:坐在你膝上也是脊背挺直不能靠呀!
方瑾枝跟着陸無硯坐下沒多久呢,忽然有個婆子慌裏慌張地進來。忌諱着大年初一,沒敢驚動了眾人,只是在五奶奶耳邊嘟囔一番。
不料五奶奶聽了她的話,手裏的茶碗直接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這是作甚?”三太太不悅地看了一眼這個小兒媳。
五奶奶臉色煞白地站起來,說道:“十一郎和十二郎摔了,我去看看!”
“怎麼摔了?摔哪兒了?”一聽是自己的寶貝孫子摔着了,三太太也擔心起來。
她話音剛落,老太太身邊的錢媽媽就趕了過來。老太太蹙着眉點點頭,錢媽媽稟道:“十一少爺和十二少爺爬到樹上玩,一不小心摔下來。正巧摔進樹下的兩口酒缸里了。兩位少爺並沒有摔傷,只是嗆了一肚子烈酒,不省人事。”
錢媽媽是府里的老人了,說起話來從來沉穩。可是此時也不得不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太師椅上玩着方瑾枝一綹兒丱發的陸無硯。
“樹下怎麼會有酒缸呢?誰擺的呢?”陸佳茵詫異地問。她竟沒有發現長輩和姐姐們都沉默不語。
國公府雖大,陸家人雖多。但是事情卻傳得夠快。一大清早陸無硯特意放了兩缸九醞春酒在楊樹林裏的事兒,除了幾個不夠聰明的孩子,已人盡皆知。
若是別人也罷了,可是竟是陸無硯。那他就算假裝不是他做的,陸家人也只好陪着他假裝不知道。
卻不想陸無硯大大方方應了。
“呵……”陸無硯輕笑了一聲,“大年初一酒香四溢可是個好兆頭,沒想到十一弟和十二弟弄髒了我的酒。”
陸無硯眉宇間露出幾分嫌棄,而後看向五奶奶,悠哉道:“五嬸可得賠我兩缸。”
五奶奶臉上有點掛不住,那綳出來的端莊已經有些扭曲。
趙媽媽拿着禮品單子進來,正要說話,忽覺室內氣氛有些不對。
“誰家的禮單?”老太太問。
趙媽媽忙說:“是蘇家遞來的禮單。還特意囑咐了其中一個三足黛硯是送給三少……”
“扔出去。”陸無硯直接打斷趙媽媽的話,“扔不到人臉上你就捲鋪蓋走人。”
他上輩子做了一輩子二世祖,這輩子自重生以來花了太多時間思考,行事都有些不像他了。陸無硯起身,道:“瑾枝,咱們去看看你的兩個小表哥醒酒了沒。”
更何況,正是三舅舅和五舅舅這兩位親舅舅在代為打點方家的鋪子、莊子。所以,就算他們給她再多的綾羅綢緞,方瑾枝也不會覺得他們人好、心善。
方瑾枝想得不錯。五奶奶這是故意的,拿着她的陸佳藝和陸佳茵做對比呢。自己女兒懂事、大方,也是給自己長臉。
“五奶奶送來的料子比三奶奶送來的還要好!這塊捻金線的重錦真好看,可以做一件新褙子,那塊松花細色錦也能做一件短衣,至於三奶奶送的雲錦做襦裙是最好不過了……”衛媽媽念叨着怎麼用這幾塊料子。
“不。”方瑾枝晃蕩的一雙小短腿停下來,“都收起來,用先前得來的那兩塊深色料子裁過年的新衣裳。”
“啊?可是那兩塊料子都髒了大半,如果做裙子,有些不夠使。”
“那就把兩塊料子拼起來用!”
衛媽媽不明白,可是她向來是個聽話的。方瑾枝讓她這般做,她就惋惜地收起新料子,拿出先前得的舊料子拼拼湊湊給方瑾枝做過年的新衣裳。
衛媽媽不是個聰明人,可是足夠忠心,而且聽話——這就足夠了。
等到衛媽媽將方瑾枝的新衣裳做好了,也到了臘月二十八。
到了這一日,國公府里的男人們都歸了家,開始休沐,準備過年。國公府人口眾多,平日裏並不在一起用膳。這一日因家中的人幾乎齊了的緣故,就聚到了闔遠堂一起用晚膳。
“一會兒到了闔遠堂,瑾枝要守規矩,跟着兩位表姐。記着了嗎?”三奶奶帶着兩個女兒並方瑾枝一起往闔遠堂走。
“都記下了,我會跟着兩位表姐的。”方瑾枝乖巧地說。
闔遠堂十分寬敞,即使是陸家四代人齊聚,也綽綽有餘。堂內坐滿了人,卻並未有吵雜之音。只幾位老者交談,晚輩即使閑談,也是壓低了聲音的。方瑾枝匆匆掃了一眼,想知道哪一位才是自己的外祖父。
方瑾枝並沒有猜出來哪一位才是自己的外祖父,倒是發現一個十分奇怪的事兒——國公爺身邊的座位是空的。難道他們來了這麼久還沒有開宴,竟是因為還缺了個人沒到?
“別那麼沒規矩亂看!”陸佳茵小聲埋怨了一句。
“知道了,謝謝六表姐。”方瑾枝態度十分友好,這讓陸佳茵有火也發不出了。
除了已經出嫁的大姑娘,這一桌坐着陸家剩下的幾個姑娘,並方瑾枝。陸佳茵的聲音雖小,可足夠這一桌的人聽清。
三姑娘陸佳蓮是庶出,她假裝沒有聽見。嫡出的五姑娘陸佳萱卻眼珠子轉動了一圈,笑嘻嘻地說:“這位就是方家表妹吧?我前些日子病啦,要不然早去看望你啦。”
陸佳萱七歲,平時在府中也頗得人緣,說起話來,聲音宛若黃鶯一樣動聽。
“那表姐以後可要找我玩呀。”方瑾枝並不知道她是哪位表姐,所以並未加上排行。
“這是你四舅舅家的五表姐。”陸佳蒲這才反應過來,急忙給方瑾枝介紹幾位表姐妹。畢竟如今名義上是三奶奶在照顧着方瑾枝。
除了六表姐陸佳茵,其他幾位表姐妹並不難相處。起碼錶面上是這樣的。方瑾枝很快和她們融入到一塊,說說笑笑。
可是方瑾枝心裏有個很大的疑惑,這都已經過了飯點吧?到底在等誰呢?
“瑾枝,來。”五奶奶朝着方瑾枝招了招手。
方瑾枝忙收起心中的疑惑,規規矩矩地走到五奶奶身邊,喊了一聲“五舅母。”
“瑾枝怎麼穿得這身衣裳,舅母送你的料子沒有用嗎?”五奶奶將方瑾枝拉到懷裏,眼露疼惜,十分關切。
“我記得這是去年的料子吧。”方瑾枝的外祖母頓時皺了眉,有些責備地看了一眼三奶奶。在三房這邊,三奶奶是長媳,五奶奶是二媳婦。方瑾枝的外祖母已經將很多事情交給大媳婦打理了,就連照顧方瑾枝這事也交給了三奶奶。
三奶奶臉色霎時變得不好看起來,她帶着方瑾枝過來的時候因為天黑的緣故,竟是沒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她急忙說:“是呢,去年的料子多,就送了瑾枝一些。新年的新料子也給了的。不知這孩子怎麼用這料子做了新衣裳……”
方瑾枝的外祖母“嗯”了一聲,就沒再說話。她哪裏會在意一個庶女的女兒。五奶奶當然知道母親並不在意一個庶女的女兒,可是父親就不一樣了……
“這個就是阿蓉的女兒?瑾枝,到外祖父這裏來。”三老爺說道。
五奶奶心中一喜,拍了拍方瑾枝的手背,親切地說:“快去你外祖父那裏。”
陸家三老爺一身沉香色的長袍,瞧着並不是很嚴厲的人。方瑾枝走過去,有些陌生地望着他。畢竟她來到陸家這小半月,根本沒見過自己的外祖父。
三老爺看着方瑾枝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陸家姑娘們身上的錦服,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他將方瑾枝拉到身邊揉了揉她的頭,問:“年關的緣故,最近公事繁忙,是外祖父忽略你了。瑾枝住得可還習慣?”
方瑾枝只是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外祖父,也不說話。瞧着有些獃獃的。
“瑾枝,外祖父問你話呢。”五奶奶在一旁小聲提點。
方瑾枝就紅着眼睛說:“外祖父果然和母親說的一樣。”
“你母親說過我?”三老爺疑惑地問。
方瑾枝很認真地點頭,吐字清楚地說:“外祖父的眼睛、鼻子、嘴巴,和母親說的一樣一樣的!母親還在家裏畫過您的畫呢!這麼多人,瑾枝一眼就認出來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