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爭端
虞謠呼吸一窒,她聽出了謝然話中的深意。
她不動聲色地掐了一把手心,做出一副天真無邪地樣子笑道:“公子你那日救了我,我自然是記得你的。公子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將來若有機會一定會報答公子的恩情。”
謝然沉默地看着她,像是在品味她這話的真假,在虞謠幾乎要撐不住的時候,他終於開口道:“無妨。”
虞謠險些出了一身冷汗,勉強撐着那點笑意重新看向案上的書。此時此刻她終於醒悟過來,大腿不是輕易能抱到的,就算謝然現在年紀不大,也不是她能對付得了的。
想通這一點之後,虞謠便將自己那些不切實際的心思都收了收,開始認認真真聽劉先生講課,一時半會兒不準備打謝然的主意了。天意從來高難問,她這等人還是不要白費徒勞了。
謝然向來極其敏銳,當即便注意到了那一直若有若無地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消散了,他偏過頭去看了眼虞謠。從他將這丫頭從水中撈出來的那一瞬,他便認出了她就是當日在溪邊撞破自己的人,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把她重新扔回水裏讓她自生自滅,這樣就再也不用擔心她會將此事泄露出去了。但他也知道有人在暗處看着,再加上她勉強投向自己的眼神幾乎稱得上楚楚可憐,猶豫片刻后他便錯失了機會,只能任由匆忙趕來的嬤嬤將她從自己懷中抱走。
方才進入學堂之時,他便注意到這丫頭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飄,那眼神之中再沒有那日下意識的撒嬌,反而盈滿了一種審視和探尋,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欣賞。謝然有些懷疑自己看錯了,一個這麼小的丫頭,怎麼會有這種眼神?等到她向自己吞吞吐吐道謝的時候,謝然終於知道了她一直看向自己的緣由,便藉機語帶雙關地敲打了她一番。
謝然看出來她在刻意隱瞞,但是他也並不准備追究此事了,畢竟虞謠無比識相地配合他“遺忘”了此事。
虞謠自然注意到了謝然的目光,她將頭埋得更低了些,恨不得把書卷上的那些字填滿自己的眼,這樣就可以忽略掉那道令她瑟瑟發抖的眼神了。若她不知道將來的事情,她或許也不會如此畏懼謝然,但她現下一想到殷虞謠便是折在了謝然手裏,再一想自己居然撞破了謝然的事情,就下意識地生出一種惶然。
謝然注意到她的不安,終於大發慈悲地移開了視線,網開一面放過了她。
然而還沒等虞謠鬆口氣,便聽到劉先生點了她的名字:“殷虞謠,你來將這一篇背上一遍。”
虞謠頓時生出了上課交頭接耳結果被老師抓包的悲憤感,下意識地轉頭瞪了謝然一眼,然而還沒等謝然悠悠地看過來,她便自己慫慫地站了起來看向劉先生。
若是換了尋常先生,只怕就只會着重照料白家的諸位子弟,決計不會花費心思在她們這些陪讀身上,可這劉先生偏偏講究個有教無類,對待學堂中的學生都是一視同仁。
虞謠方才在謝然的注視下神遊天外,劉先生所講的話十句中能有兩句進她耳朵已經不錯了,但好在她前世背過這篇,倒也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給白雅書丟人現眼。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琴瑟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殷虞謠的聲音很是軟糯,不似秦州之人的口音,倒像是姑蘇那邊的吳儂軟語,如今在眾人面前背誦詩文,便愈發顯現了出來。虞謠對這點也頗為不解,甚至還有些懷疑殷虞謠的身世,但也只能是全憑猜測,並無什麼依據可言。
“你可知道這篇講了什麼?”劉先生見她毫不費力地背出了這章,便多問了一句。
虞謠被他這熟悉的問句問得彷彿回到了自己念書生涯,下意識想要脫口而出些俏皮話,幸好及時意識到自己所在的環境,中規中矩地答道:“君子的高尚品德。”
劉先生滿意地點了點頭,讓她坐下了,自己開始詳細地講這一篇。
虞謠坐下之後鬆了口氣,終究沒忍住,有些手欠地提筆在自己的這本《詩經》上歪歪扭扭地批註了八個字: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無論《淇奧》這一篇最初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寫,但在後世之中,絕對已經被當做稱讚美貌的篇章了,虞謠曾經替人寫過情書,最喜歡用的便是化用淇奧中的句子,以至於她現在看到這一篇就沒法正兒八經看待。
批註完之後,虞謠終於算是舒坦了一些,然而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字便有些發愁。她前世雖習過毛筆字,但也不過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勉勉強強能寫些字罷了,決計是沒有風骨這種玩意的。現下腕力不足,寫出來的字就愈發地不堪入目了。
練字一道是沒有什麼捷徑的,只能靠着日積月累慢慢練。劉先生講完課,便開始看着諸位學生臨摹練字,看到明霞與青鸞的字時皺了皺眉,等到看到虞謠的字跡之時,他臉都快黑了。
虞謠瞄了一眼劉先生的臉色,緊張地咬了咬唇,生怕他下一刻就讓自己滾出去,別在這裏糟蹋筆墨了。
劉先生到底是有涵養的人,他看了看一旁的謝然,吩咐道:“你來教教她該如何寫字!”
說完,他便直接甩袖離開了,再也不想看虞謠的字。
謝然施施然起身,走到她身旁看了看她的字跡,倒也沒露出什麼鄙夷的神色,只是指着她執筆的手道:“你拿筆的姿勢不大對,應當是這樣的。”
說著,他竟然沒有絲毫架子伸手去糾正她的姿勢,然而在他剛剛觸及到虞謠的手時,虞謠便下意識地一抖。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虞謠便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之處,在她注意到謝然的動作一頓時,心中便跟着一顫,訕訕地找補:“我自己來就好,公子不必屈尊降貴來幫我。”
然而謝然彷彿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逕自擺弄着她握筆的姿勢:“下筆之時要由手腕帶着筆勢來起承轉合,如此寫出的字才能有筋骨。”
虞謠知道他是那種看起來溫文爾雅,然而實際上極為強勢的人,於是便老老實實地按着他的法子慢慢地練着字。
其實謝然說的這些道理她都懂,但是這種事情就算懂了與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就譬如她的手腕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力氣,自然不可能寫出那種顏筋柳骨的字跡。
謝然看着她認認真真地一筆一劃練着字,眼神無意中看到了她在書上批註的那句話,辨認了片刻之後才算看清了那歪歪扭扭的幾個字,而後便有些啞然失笑,不知道這丫頭小小年紀都在想些什麼。
虞謠毫無所覺地寫着字,等到手臂有些酸疼的時候才停下來揉了揉手腕,抬頭試探性地看向謝然。
謝然看到她眼神中的期待之意,點了點頭:“好上些許了,只是還需多加練習。你腕力不足,不必臨摹那些鋒利筆觸的字帖,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就可以了。”
虞謠得了他這句話之後,長出了一口氣,而後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她這麼些功夫倒是想通了些事情,以謝然的身份原本不該管她的這種雜事的,只是如今在學堂之中不太論及身份地位,又加上劉先生親口吩咐,所以他才會屈尊來指點自己。只怕等到出了這學堂,他就還是高高在上的公子,而自己不過就是白府的一個侍女,不會再有什麼交集。
此外還有一點,其他公子小姐帶過來的伴讀都並非是自己身旁的侍女,偌大的學堂之中竟只有虞謠與明霞、青鸞三人是侍女的身份。
虞謠對此倒也是有所了解的,按理來說白府的族學是萬里挑一的好,故而許多攀不上白家的遠房親戚都會想方設法把自己家中的孩子送來當伴讀,雖頂着伴讀的名義,但實質上出身也算不上差。但李氏卻不知懷了怎麼樣的心思,並不曾讓自己娘家的孩子過來從學,反倒折騰了這麼大一圈挑了她們三個侍女送了過來。
不過也正因此,虞謠才算有了機會與謝然搭上了幾句話,雖然她自己也說不好究竟是好是壞。
等到劉先生上完了課,虞謠便收拾了東西,準備隨着白雅書回西府,然而她一直擔憂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四姑娘身旁這三位伴讀穿着怎麼這麼寒酸,看着真是讓人心疼。”一位紅衣小姑娘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虞謠等人,而後向著另外幾人嘲笑道,“我記得四姑娘先前的伴讀可都是李家的人,那穿着打扮雖說土了點但怎麼說衣服料子都是好的,怎麼現下這三個不但沒什麼長進,反而更窮酸了?”
這學堂之中本就算得上是魚龍混雜,小孩子們沒有那種深沉的心機,連勾心鬥角都是最低級的冷嘲熱諷,實在是讓人有些哭笑不得。虞謠雖不在意這種口舌之爭,但她看着白雅書那泛紅的臉就知道這姑娘不能做到視若罔聞。
俗話說君辱臣死,虞謠自覺是靠着白雅書而活的,斷斷沒有讓旁人在自己面前欺辱了白雅書,然而還沒等她開口,便聽到白雅書輕聲道:“我的伴讀如何,就不勞你費心了。”
說完,白雅書便直接轉身離開了,明霞與青鸞隨即跟了上去。
虞謠到底有些看不慣那人的猖狂模樣,臨走之前刻意向著那幾人行了一禮:“奴婢告退了。”
那幾人被虞謠這一禮驚到,面面相覷了片刻,終於得出了一個她們怎麼樣都沒有想到的結論——白雅書這三個侍讀,是真真正正的侍女。先前那位“伶牙俐齒”的紅衣姑娘滿臉羞紅,咬牙罵道:“她怎敢如此猖狂,居然拿侍女來當伴讀,這學堂之中是什麼人都進得來的地方嗎!”
餘下幾人見她動了怒,便少不得順着她嘲諷了幾句白雅書太過輕狂。紅衣姑娘一想到自己竟然與白雅書的侍女一般地位,便怎麼都不肯輕易放過此事:“她給我等着吧,這口氣我是斷然不可能輕易咽下去的。”
虞謠不用親眼看,用頭髮絲想就知道那少女會暴跳如雷成何模樣,不過她也沒將這事情放在心上,畢竟她向來不怎麼在意旁人的話。可白雅書就沒她這麼想得開了,虞謠簡直都可以感受到她的壓抑,但她居然吩咐三人不許將此事外露出去,自己也是調整好了心情才回去的風荷院,沒有絲毫想要去找李氏替她主持公道的想法。
虞謠將此事看在眼裏,心道這白雅書可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李氏若是知道了此事,以她的性格斷然不可能放過那群敢對白雅書冷嘲熱諷的小姑娘,可這樣的話卻又極有可能得罪到東府的人,白雅書為了不讓李氏左右為難,就這麼將委屈咽了下去。
既然白雅書選擇了這麼做,虞謠自然也不會去多嘴多舌。她本以為這事就可以掀篇了,誰料到第二日便又讓她聽到了些了不得的東西。
她看着白雅書的茶有些不好,便抽空繞去了茶水房,想去換一壺新的茶水回來。可在路上之時,她竟聽到了昨日那紅衣少女的聲音,當即便閃身躲在了假山石後面,想聽上一聽壁角。
紅衣少女的聲音略微帶些尖細,極其好辨認,之時她現下說話的語調卻十分謙卑,一改昨日的猖狂:“二姑娘,你可知道四姑娘身旁的伴讀是什麼來頭?”
然後便是一陣沉默,看來那位“二姑娘”並沒有接她這話的興趣,她只好又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我昨日方才知道,她竟然帶了自己身旁的侍女來當伴讀,您說她這不是打我們的臉嗎?眾位姑娘誰不是帶着自己的親戚過來的,她帶着侍女過來是何用意?”
又是一段沉默,在虞謠幾乎要懷疑那邊只有紅衣少女一人的時候,終於有個輕柔的聲音開了口:“這伴讀,原本便該是帶着自己的侍女而來,我們姐妹只不過是看在情分上才帶了你們罷了,四妹妹又何錯之有?先前她帶的倒也是李家的親戚,不是你們硬生生鬧了一場才散了嗎,如今她帶了侍女而來,你們怎麼又有意見了?”
紅衣少女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回答,氣勢稍微弱了些:“當初李家那幾個表親是什麼模樣您也看到了,誰能想到西府那邊還能拿更不堪的出來折辱我們?二姑娘,你就當真咽的下這口氣?”
“我有什麼可氣的,這也值得我去計較嗎?”那輕柔的聲音微微一頓,又笑道,“你若咽不下這口氣,那你就自己想法子解決掉。”
說著,兩人的腳步聲便漸漸遠去了。
虞謠最初還以為這二姑娘是無害的小白花,誰知居然越聽越不大對,等到最後驀地意識到,這才是高段位,那紅衣少女不過就是人家手中的槍罷了。她也不知道兩人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只得將自己的警惕心又提高了許多,心道此事只怕還沒完。
可在她小心翼翼防備了好幾天之後,她才發現自己或許是高估那小姑娘們的心思,她們非但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情,甚至都沒有再來與白雅書搭話。
自那日以後,謝然便沒有再來過這學堂,這一點實在是讓虞謠鬆了口氣。
而後便是白府老夫人的六十大壽了,可一想到大壽之後謝然就要離開秦州,虞謠又覺得就這麼輕易錯過這麼有用的資源實在是可惜。
虞謠對謝然就是這麼一種糾結的態度,想對謝然做些什麼又覺得無處下手,可是不做什麼又覺得很虧。這種複雜的心情導致她看到謝然就蛋疼,彷彿看着一朵不可染指的高嶺之花。好在她看到謝然的機會並不多,大多時候也只能遠遠地望着,故而她這種心情並不十分強烈,不然她簡直懷疑自己要糾結致死了。
原以為日子就會這麼波瀾不驚地過下去,哪想到在老夫人的六十大壽之後,白雅書突然就病倒了。說是病倒倒也不真切,只是她精神開始有些不濟,而且一直發著低燒,怎麼都退不下去。
李氏幾乎都要急壞了,請了秦州城中的名醫來了一趟又一趟,但卻都沒能使白雅書好起來。
虞謠不通醫術,也有些無可奈何,但等到她無意中看到白雅書脖頸之下冒出的小紅點之時,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種恐懼感。
也不知道為何,她腦中突然就想起了那日在假山石后偷聽來的內容。
她第一次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究竟是不是有些太過自以為是,遠遠地低估了那群小姑娘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