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孔嚴料不到溫浩騫如此平靜,緊接着一句,他自己更難料到:“是的,就是你爸。”
說完以後,孔嚴怔住了,打了一肚子腹稿,竟如此輕巧脫手,好像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輕飄飄落地。
溫浩騫許久沒有開口。
孔嚴試探性叫了聲,“浩騫?我……”
溫浩騫經過深思熟慮,“不瞞你,我一開始也懷疑過他,但是這麼多年來,始終查不出來。”
“你說不是他,我舅難道還騙我不成?”孔嚴有些激動道,“浩騫,你別再欺騙自己了,你也很清楚,官場商場本為一家,人心叵測,哪怕是最親密無間的人都可能存在欺騙和背叛,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如果真的是這樣,以小小姐的性子,我無法想像,但是,你要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把鍾錦程揪出來,這才是大事……”
“阿嚴,你別說了……”溫浩騫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我想靜一會兒。”
“好,等你想清楚再給我打電話。”
掛了電話,溫浩騫坐不住,尋思着這事怎麼解決,想到父親身旁的秘書林書坎,兩人雖是上下級關係,親密程度不亞於知己朋友,溫仲伯極信任林,退休以後,仍和林家走動頻繁。
林書坎這人書生氣濃,不適合官場的攀炎附勢,雖然長溫浩騫不少,兩人倒是投緣的很。其實關於池家這案子,他幾年前就跟林書坎拐着彎兒套過話,得出的信息是他爸不會假公濟私。溫浩騫雖與父親感情不合,但到底信得過父親的為人,然而這回周如海指名道姓溫仲伯與此事脫不了干係,再聯想到官場內種種,他從小生長在那種環境裏,深知人性黑暗面,如果真是溫仲伯做的,此事干係重大,林書坎隱瞞包庇,情理之中。
不管行不行得通,溫浩騫決定去找林書坎做最後一次確認。
他心裏懷着微渺的希望,希望那個人不是溫仲伯,甚至麻痹自己,不敢去想,結果若真如孔嚴說的,那他該怎麼辦?晗光該怎麼辦?
從未有過的痛苦,這六年來最痛苦的時候,竟沒有哪一刻能與現在相比,承受太多,他怕自己挨不住,最後倒下,又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能倒下,就是死也不能倒下,他甚至想過最壞的結果——晗光為此離他遠去,那個女孩,一想起來,心臟驟然一縮。
一顆麻木的心,好不容易因為一點點溫度開始有所感知,現實殘酷一橫,擺在面前,他不知道這一次跨不跨的過去。
可是這道坎,就算跨不過去也得跨。
它在那裏,是最大的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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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生活晗光適應的很好,各種大小活動,如魚得水,偶爾早上起不來翹掉第一節課,請別的同學代簽到,教授清一色都是上了年紀的,老花眼,分不清誰是誰,非常好混弄。
第一學期,晗光抱着玩玩的心思報了一個外聯社,認識了不少人,交際圈逐漸擴大起來。寢室幾個為了省錢,去學校跳蚤市場弄了兩輛半舊不新的電瓶車,要求不高,能騎就好。
初進大學,一切都還懵懂新鮮,等到兩個月適應期一過,新鮮感褪去,失去高中時期的壓迫緊張感,大學生活看上去肆意輕鬆,晗光卻覺得有一雙無形的手緊扼住喉口,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處境與他人不同,她必須要自力更生,哪怕以後有需要別人幫忙的時候,也不會因為太遜而落臉。
生活費上溫浩騫本來的方法是給她發微信紅包,發了幾次她沒收,於是便改為往卡里給她匯錢,她說過不要,自己有積蓄,但他要匯,實在攔不住,於是她便把錢用一半存一半起來。
有一回他們因生活費的事情拌嘴,兩個都不是會說重話的人,所謂拌嘴不過就是雙方都有自己的道理,說不過對方,池晗光脾氣上來,直接撂了電話。
完了之後,晗光扔了電話去洗衣服,洗到一半,月亮花手持池晗光的手機進來,“晗光,你的手機一直叫,吵的受不了,給。”
池晗光摘了塑膠手套,搭在臉盆邊緣上,從月亮花手裏接過手機,看了眼,溫浩騫的號碼,接起,往外走。
“喂?”
溫浩騫一時無法從她這個喂字裏辨別出她的心情,問,“氣消點沒有?”
他的態度很好,語氣帶着哄,晗光心軟下來,那一把火早在洗衣時消耗了。
“剛才洗衣服去了。”晗光實話實說。
溫浩騫“嗯”了聲。
一下子有點不知道怎麼進入話題,晗光想了想,“我和傅珍打算下個月去一趟雲南。”
“就你們兩個?”
他的聲音粗粗一聽還似原來,仔細一辨,分明緊張着。
“還有四五個人,男生女生都有,有兩個以前去過幾次,對那一帶熟。”
溫浩騫沉默了會兒,晗光有點緊張,怕他不同意,剛要說話,卻聽他說,“過兩天我列個清單給你,你照着清單上帶。”
晗光握着手機,眼眶發沉,想說些感謝的話,到口邊吞咽回去。
“好。”她說。
“別因為出門旅遊去打工,聽見沒有?”溫浩騫囑咐道。
“可是我……”
“沒有什麼可是的,你聽我的,現在你可以靠着我了,為什麼不靠呢?”
“我怕……我……欠你太多,會還不清的……”
溫浩騫笑了一下,“已經還不清了,那就不要還了,心安理得的享受這些。”
晗光發愣,說不清楚的眾多情緒匯聚在胸腔,喉嚨口又酸又疼,她怕一說話就會走音。
“晗光,”溫浩騫正色叫她,“過去我沒有正當的理由讓你接受我對你的照拂,但是現在,你名正言順,為你做每一件事我甘之如飴,我希望你在大學的這四年是真正快樂的,可能我有點自私,但是我真的希望,這些快樂是我帶給你的,我要你和別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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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家老宅院裏,古木參天,在混沌寒氣的冷冽季節里,絲毫不見衰敗之象。
溫浩騫撐着二十四骨直柄黑傘,踩着長滿苔蘚的青石板路基,從宅院後方的花園深處走回前廳。
忽然,面前一把傘“嘩”的掉落,摔進落滿污水的青石地上,宛如一朵綻放的黑蓮。
溫浩騫撐着傘站在雨中,看到四五步開外的女孩,腳步沉頓地走在飄零的細雨之中,彷彿失了魂魄,長發濡濕緊貼面頰,滿身被這黑色肅穆壓抑,在老宅院森冷逼人的料峭寒意里,唯獨那塊白的如雪的圍巾,將她毫無血氣的臉襯出紙色。
在風中搖曳的黑色蓮花,渾身散發出悲涼和寂寥的女孩。
那一瞬間,他只後悔自己沒帶紙筆。
溫浩騫收了傘,抖下殘留的雨水,擱在置傘架上。
前面圍着一圈拍照的記者,從他們身旁經過時,聽到有人說:“那位就是池新沅先生的長孫女?細一看,和池老幾分想像,老先生病逝那年追悼會怎麼沒見她來?”
“說來可憐,池新沅三對兒女,老大池雲易夫婦早亡,老么池湘雲女士至今未成家,中間還有一個老二池雲望早年與池老斷絕關係離家至今未歸,池老先生家就僅剩這顆獨苗。”
另一個插、進話去,“聽說那孩子自小由池湘雲女士照料,性格古怪的很,大有仙逝藝術家之遺風……”
“……我聽我一個和池家走的近的朋友說,那女孩和池老關係很僵,五年前池老逝世她沒參加追悼會就是最好的證據……”
……
溫浩騫的目光忍不住追向靈位前默立着的黑衣女孩。
她已經換去了剛才那身行裝,黑色的喪服穿在身上顯得大而臃腫,濕發被吹乾在腦後簡單紮成一個馬尾,及眉的齊劉海,雖低垂着頭,眉目卻總算辨的分明。
女孩向上前祭拜的弔客微笑鞠躬,雖說是微笑,唇角卻始終未過分上揚,一直維持在一個平穩的弧度,疏離而禮貌,卻總歸比剛剛門口的那一幕,多了幾分少女的溫度。
思慮良久,終是邁足至前。
“浩騫,給。”池湘雲把一炷香遞給他。
溫浩騫雙手接過,走至池新沅靈位前恭敬地拜下三拜,把香插入香爐。
他走回去和池湘雲寒暄兩句,說話的過程中,旁立着的女孩始終低着頭。
池湘雲轉頭向池晗光介紹:“晗光,你還記不記得溫叔叔?”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緩緩抬起低垂的頭,露出一雙沉沉烏目,她盯着溫浩騫好一會兒,一直被劉海遮擋住的目光,如撥雲之光,刺眼銳利,直視不避諱,筆直地看着他。
溫浩騫一怔,這雙眼睛,像極了一個人。
許久,池晗光漠然地搖頭:“不記得。”
溫浩騫沒有笑意地笑了一下。
池湘雲臉上尷尬失望交織成一片,只短短停留一秒,很快又恢復常色,笑裏帶着寵溺:“小時候最黏溫叔叔的,才幾年功夫就不記得了。”
溫浩騫不甚在意道,“不怪晗光忘記了,我走的時候她才這麼點,”邊說著用手比了一下,“幾年不見長這麼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