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歸途(1)
……
火把。
一排排火把,火光在黑夜裏搖映出許多害怕和嫌惡的面孔。
人人伸着刀尖般的手指指着他的父母兄姊,怒斥“妖孽”、“怪物”、“禍害”、“不祥”,說他們因為做了孽為了惡所以導致家中出現孽胎,恨不能直戳到阿娘挺起的肚子上,將孽胎從她肚子裏剜出來。
宗族的長輩說已拜過祠堂,祖先羞恥,讓他們離開本家,終生不得返回。
他在哪兒?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兒。他應該是在阿娘的肚子裏的。
一家人不停地搬家又搬家,阿娘懷了他好幾年,他總是不能出生,阿娘的肚子永遠挺着,像懷着一個噩夢,令人害怕,時間一長當地人便如瘋似魔地來打砸他家,甚至要燒了阿娘,於是只能再搬家。
他可能是在第四個年頭時出生的,終於救了快要瘋癲的家人。
這些都是小時候家姊跟他說的往事,此時卻好似走馬燈籠,歷歷在目。
他究竟在哪兒?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兒……一會兒好像在母親肚子裏憤怒地瞪着外面,想教訓那些欺辱、掠奪、驅趕他家人的族人;一會兒好像又在風雨交加的路上追尋着元信海的蹤跡;一會兒好像在溫暖安樂的家中,在一個不知他們過往的小縣裏,父親開着葯堂,阿娘綉着絹帕,阿兄習武練棒,姊姊抱着他講故事……
“無量壽佛!這位阿郎,您身邊的小郎君面相不凡,命途卻非常坎坷,小道乃是太華門的修者,可否冒昧問問小郎君的生辰?”
他竟然又看到了元信海,親眼見到他踏進阿耶的葯堂來行騙,他心裏怒喊着,讓父親不要相信,那是個騙子,是個還沒正式入門就在凡俗界招搖撞騙的騙子!
可是元信海還是被忐忑的阿耶請進來,用種種手段騙走他家傳的寶貝財物,用假藥換走葯堂的百年人蔘,害得父親用假藥治死了當地縣令,落得個全家問斬,只有他以年幼無知為名被父親用家財保全。
他好恨,他好恨啊,為何還是這樣,為何還是這樣!不要相信他!父親!我說了不要相信他!!
武高大怒捶着床板睜眼醒來,憤怒的青筋在手臂上暴突如游龍。
烏鴉從窗邊飛到他床沿,歪頭看他,還篤篤篤用喙尖敲了敲床板。
武高大直勾勾地望着床頂的承塵,兩眼如刀,呼吸難平。
**
珍寶迷迷糊糊地一歪,頭撞在榻邊上。
“哎喲!”
她摸摸頭,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竟然還捏着個手訣,昨日竟然在榻上打坐着練功練功就睡過去了,直挺挺坐着睡了一晚上,看來也是累了。
她摸摸丹田,平心靜氣感受片刻,發現肚子裏除了飢餓還是什麼感覺都沒有。
依然是毫無進益,難道她真是沒有天分?可父親總是信誓旦旦說她定是個修行天才呢……或許那只是阿耶的慈父偏愛,胡亂稱讚吧。
珍寶從榻上蹦下來,洗洗漱漱,收拾收拾,將自己拾掇整潔了,看看日頭掛上天了便推門往外走,剛打開門就嚇一大跳,往後退一步道:“你做什麼啊?”
武高大抱着劍低頭在她門口站着,肩上還蹲一隻烏鴉,一人一鳥好像泥塑的一般在她門口立着垂頭髮呆。
“武高大……武,仙人?你做什麼呢?哎,你?”
武高大掀起眼皮掃她一眼,好似嫌她聒噪又好似是回過神來,掠了一眼扭頭便走,道:“挺能睡,日頭都這麼高了,你也不怕商隊走了。”
“我們付了錢,不會落下我的吧,再說,還有你在啊,你不會丟下我的。”
“……嘁。”
兩人走出邸店寬大的後院,就見昨天那位夥計站在路旁,邸店後門外,如同長龍一般排列着兩隊騾車、馬車、駱駝和駿馬,人喧馬嘶,呼聲陣陣,那夥計正殷勤地幫忙搬運,對進出的商賈點頭哈腰,老遠見他倆過來,趕緊招手:“客官!在這!”
“——客官,這就是西北商幫的大興商隊,這裏有近百人,城外還住着兩百人,安全得很,您看!”他為二人指點這大商隊的林姓頭領和幾個隊長、管事,“後頭還有一批加入商隊同路走的人,在末尾押隊,也有上百號力士,都帶着鑌鐵武器,聽說大有來頭啊,是隗國游擊將軍家的公子呢,此番也是順路。這等好事客官可是趕上了。”
這時一個臂彎里掛個布袋,手裏捧個簿子的男子走過,夥計趕緊攔住他道:“齊管事,這二位就是去商州的,昨兒奴跟您報過,已在您這記了號子。”
那管事看看武高大,翻開簿子,舔舔筆尖:“去商州哪裏啊?”
珍寶搶答:“弭水。”
管事又看一眼珍寶,一邊記道:“一主一仆,還有何人何物啊?”
珍寶又搶答:“沒了。”
夥計一愣,在旁嘀咕,不還有許多行李么,他親手置辦了一桌一地的,昨天他眼見他們辛辛苦苦背進客房,今天怎麼又兩手光光出來了……
管事記錄完,道:“既然你們沒有行李輜重,我們商隊的車也都坐滿了不夠分,不如就坐騾子或駱駝吧,如何?”
珍寶從沒行過這麼遠的路,坐車還是坐騾子她也不知道有什麼區別,見武高大也一臉無可無不可,便點頭答應。
管事便將一塊木牌扔給武高大,道:“兩刻鐘后出發,隊尾有幾匹拖着辛字貨的騾和駱駝,貨不多,旁邊有兩個盧特族行腳商同行,你們想辦法找個能坐的地,”又盯着武高大懷中抱的劍道:“路上安分點,別以為自己花拳繡腿厲害,我們這裏藏龍卧虎,你小小年紀又見過幾個世面。”說罷抬着下巴揚長而去。
武高大挑一挑眉頭。
夥計摸摸鼻子,賠笑道:“客官,齊管事話雖硬,理不錯。您怎麼說您沒行李呢,如今可怎麼塞進去是好,奴來幫您安置行李吧?”
珍寶和武高大對視一眼,說:“哦,行李,我已經放上去了。”隨手指一輛車。
夥計大惑不解:“……放上去了?”
珍寶點頭:“對,已經放在一個好心人車上了。夥計你忙吧,我們自去便好。”說完在袖子裏假裝亂摸一氣,拿出幾個錢來答謝給他,笑眯眯的。
夥計猶疑一瞬便也不管了,眉開眼笑地彎躬作揖:“謝娘子賞!謝娘子賞!”
珍寶和武高大走到隊尾,果然找到了四匹駱駝,六隻騾子,它們或馱或拉着一些貨袋,貨袋上寫着大大的“辛”字。有兩匹駱駝上坐了兩個褐發黃瞳高鼻深目的盧特人,另兩匹駱駝上不僅堆放着許多包袱皮囊和箱籠行李,還擠坐着盧特人的兩個女奴。尋珍寶與武高大兩人站在騾子旁邊,被那股騷味熏得不太好。
武高大捂着鼻子掃一眼,有一隻騾子不光背上馱着東西,還拉着一個小小的木板車,上面堆放着貨袋和箱籠,比起坐在熏騷的騾子身上,武高大寧肯擠在這小木板車上,於是二話不說將那板車上的貨物全放到其他騾子背上。
見武高大將自己的貨袋箱籠挪到熏騷的騾背上,那兩個盧特人非常不高興,這個人憑什麼擺弄他們的木板車,盧特人瞪圓眼睛,嘴裏嘰里咕嚕的說起來,口音很重聽不清楚,武高大根本也不理會,盧特人忌憚於他手中的劍,也不敢真做什麼。
木板騰出來了,然而只有不大的一塊地方,武高大絕不可能去擠坐那等熏騷的騾子,也不可能讓一個姑娘家自己去坐,於是他利落地坐到木板車上,將珍寶也拉了上來。
旁邊的盧特人又發出奇怪的聲音,眼睛淫邪地盯着珍寶,他們見男子將他的女奴拉到狹窄的木板車上同坐,腦中立刻展開了一些齷齪的想像,似乎那男子路上便會將那女奴按在自己身下如何褻玩一般。
珍寶不懂盧特人,倒也不扭捏,只是木板車上空間不夠自在。
似乎沒過多久,便敲起了太平鼓,打鼓人從隊首一路敲到隊尾,最後一次將隊伍數量數清楚,而後商隊前後便高呼一聲號令,整隊出發了。
駝鈴噹噹,車輪滾滾,騾馬得得,人聲喝喝。
商隊往東南出了城,又與城外歇腳的數百人匯合。
烏鴉在低空伴着商隊前進,繞着武高大盤旋飛翔,它從喙到爪都是黑溜溜的,一身羽毛烏黑中還帶着一點幽藍,微微泛光,雖說只是一隻烏鴉,展翼飛翔時卻非常氣派,尋珍寶仰頭看得津津有味,誰料一不留神竟看到了昨日那起子當街行兇的刀馬力士,還有那個趾高氣昂的貴公子,他們騎着馬冷冰冰地從隊首往隊尾這裏來,刀劍弓矛在日頭下反光。
難道,他們就是在隊尾押隊的另一幫人?說是哪個游擊將軍家的?
貴公子巡視的目光碰到空中的烏鴉,立刻眉頭一皺滿臉嫌惡,毫不猶豫地拿出弓箭瞄準,珍寶暗道糟糕,趕緊摸出一枚銅錢朝空中瞎扔過去,銅錢堪堪擦着烏鴉的一側飛過,烏鴉“啞啞”不快地繞開飛遠了。那貴公子緩緩收了弓,很是不悅地朝珍寶看來,珍寶立刻埋下腦袋縮得小小一團躲在武高大身側。
武高大看了一眼那人,覺得珍寶小題大做,那等有眼無珠獐頭鼠目的人,怎麼可能射得中懸風。
那貴公子並沒有做什麼,打量了幾眼武高大,神情輕蔑,如同看一隻螻蟻,而後領着隊伍踢踢踏踏往後走了,果然帶着他的力士們押在了隊尾。過了會兒,烏鴉懸風又飛回來,落到木板車的邊緣上,歪頭看珍寶,兩隻漆黑的小眼珠子神采奕奕的。
珍寶竟然覺得這鳥兒是在質問她呢,她伸出手指輕輕點一點它的頭,小聲道:“剛剛那個壞人想用箭射你,你可小心些。”
她拿出幾粒粟喂它,烏鴉一見米粒,便大度的對她既往不咎,小腦袋一點一點在木板上啄食起來。珍寶看了一會兒烏鴉吃谷,自己也摸出一個胡麻餅,與烏鴉你一點我一口的分吃,問武高大要不要吃,他卻又不理人了,在一旁盤腿打坐,閉着眼睛,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這樣逗了一會兒鳥,珍寶看武高大一直閉目不言,呼吸的韻律也有些奇特,心裏猜想他或許是在調息修行了,不管她在旁邊怎麼摸摸索索嘀咕玩鬧他都毫無反應,就像已經超然無我,屏蔽了所有外事外物一般,珍寶對他能如此摒棄雜念極是崇拜,見長路漫漫隊伍安穩,騾子也極為馴服地跟着商隊前行,自己便也十指相對捏個手訣,擠在武高大邊上,嘗試聽息內視。
車隊迤邐,魚貫而行,不知不覺間幾個時辰便被拋在了迢迢道上,金烏攀上天頂正中又開始慢慢西墜。
武高大緩緩停止回光聽息,將通身臟腑經脈迴旋的靈氣斂入丹田,收勢,慢慢睜開眼。
須臾,彷彿才漸漸恢復五感,重獲視聽,回到人間。
烏鴉立在騾子背上盯着前方。
旁邊駱駝上的兩名女奴裝作垂着臉,實則一直斜眼偷看他身旁,眼神既震驚又納罕,極為一言難盡……
他默默低下頭,看着靠在他身上酣睡的尋珍寶。
她不客氣的摟着他一隻臂膀,團手攤腳,很是自在,嘴也睡開了,一張臉毫無愧疚的仰對蒼天,隨着駱駝偶爾的震動臉盤子震顫得像一碗豆腐腦,仔細一看,都睡成這模樣了兩手竟然還捏了個奇形怪狀的訣,看來是在夢中修行,呵呵,果然有家學淵源,志氣可嘉。
武高大伸出修長的手指頂開尋珍寶的頭。
珍寶嗚嗚醒來,茫茫然擦一擦嘴角,頭一偏又堅持不懈地靠了回去。
等她清醒過來后,先是看到武高大的胸膛,而後是喉結,再仰頭看到他下巴,最後才退開看到他一對刀鋒似的眉眼,冷颼颼地盯着她。
“啊,”她還有些懵:“睡著了。”
武高大面無表情地諷道:“……修鍊得如何?”
“哦……”珍寶不好意思地撓撓耳朵:“我?沒,這路上晃晃的怎麼練得進去,我自己也不太好,練了多年了,什麼體悟也沒有,像個泥胎一樣冥頑不化……你呢?”
武高大輕哼一聲,頗為自傲。
珍寶眨了眨眼,忽然想到:“武仙人,不如……你教我吧?”
武高大稀奇道:“我教你?你想拜我為師?”
珍寶搖頭:“不行,不能拜你為師,我有師門的。你指點我,好嗎?”
“做夢。”斷然拒絕。
珍寶一雙大眼滴溜溜轉,沉思一會兒,小聲道:“如果你指點我,我可以……跟你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