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緊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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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讓笑笑地看着她,“說句話,怎麼想的?”

鍾離嫵按了按眉心,側頭與他對視,一本正經地道:“第一,島上的人誰生誰死都與我無關,這種事,我絕不需要誰莫名其妙地幫什麼忙;第二,你看上我是你的事,我想把你這個嘴毒的人活活打死是我的事——所思所想沒必要相互告知。”

簡讓聽到末尾,逸出愉悅的笑聲,“我都甘願做歪瓜裂棗了,你怎麼好意思說這種傷人的話?”

鍾離嫵連鼻子都要皺起來了,“這種話還是省省吧,從你嘴裏說出來,我只當是在聽天書。”

“煞風景。”

“方才的話,我只當沒聽過。”鍾離嫵洒脫地一揮小手,“這個玩笑就此揭過,再不要提。往後低頭不見抬頭見,弄得見面就尷尬、掐架又是何苦來。”

“……”

他忙了半天,她一句揭過不提就把他打發了。

氣得他。

但是,她末一句說的是實情。要是把她惹毛了、嚇跑了,當真划不來。

他這邊還在生氣、煩躁,鍾離嫵的心緒已經轉移,“島上這些駿馬牛羊之類的是怎麼來的?難不成都是跟着貨船來的?還有那些莊稼瓜果,也是專門叫人送來了種子?”

“……”簡讓服氣了。她這哪兒是揭過不提,根本是轉頭就忘。

“這可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鍾離嫵笑起來,“好像自己平白撿了便宜似的。”

簡讓瞧着她的笑靨,不自覺地隨着她笑了。怎麼樣的人,都會時不時被她氣到,但也一定會時不時被她引得開懷而笑。

鍾離嫵問他:“島上有教書先生么?”

“有。”簡讓答道,“有名望亦或銀錢富足的人家,都會請學識淵博之人坐館教書,親朋膝下的兒女也可前去。”停了停,又道,“怎麼,想做女先生?”

鍾離嫵自嘲:“隨口問問而已,我怎麼好意思誤人子弟。”她是需要慢慢地真正地了解島上的風土人情,“你呢?有想做的營生么?”

“開賭坊就不錯,可惜已經有了,東施效顰沒意思。”

鍾離嫵失笑,“那你再想想別的歪門邪道。”

簡讓的手動了動,忍下拍她額頭的衝動,“不急。”

“想到了記得告訴我一聲,真是賺錢的營生,我跟你搭夥——要是你願意的話。”

願意,有什麼不願意的呢?簡讓懷着這樣的想法笑看着她,眼神變得柔軟,笑容變得柔和。

鍾離嫵目光微凝,“你這個面目……”沒把話說完就撇一撇嘴,“勾引小姑娘的時候千萬記得用上。”

“還用你說?”簡讓笑意加深,“不然你以為我做什麼呢?”

“……活地痞!”鍾離嫵只恨腦子裏直接挖苦人的詞兒太少,以前沒遇到過他這種人,慣於拐着彎兒奚落的方式。

“也就我這種活地痞受得了你。”簡讓抬手撫着雙福的毛,“你以為你是說話多討喜的人么?”

鍾離嫵理直氣壯,“我這是見什麼人說什麼話。”

“誰又不是了?”

鍾離嫵咬了咬牙,瞥一眼雙福,氣呼呼道:“把雙福還我!”

“讓給我算了。”簡讓道,“讓給我,我每天都說你愛聽的話。”

“才不稀罕。”鍾離嫵略略拔高聲音喚“雙福”。

雙福睜了睜眼睛,在他膝上翻個身,繼續睡。

鍾離嫵全忘了它根本就不會看到,狠狠地白了它一眼,在心裏恨恨地數落着:他不就給了你兩條炸魚么?那炸魚是他給你做的么?最可氣的事,就是養了你這沒節氣的貓。

簡讓對此喜聞樂見,“這麼沒骨氣,別要了,給我吧。”

“什麼人養什麼貓,我就沒骨氣,這總行了吧?不準當著我的面兒數落雙福。”

簡讓沒撐住,哈哈地笑起來。

雙福因為他的笑聲而醒過來,揚起臉,懵懂地望着他。

“她是上輩子欠了你多少?”簡讓手勢溫柔地輕撓它的下巴。

雙福很受用,蹭了蹭他的衣服,用一雙小白爪蒙住臉。是繼續睡的打算。

鍾離嫵瞥了雙福一眼,滿臉嫌棄地咕噥一聲:“德行!”她心說要不是捨不得,真就把你送他了,看着你每天被四喜趕着上窗檯爬樹。

她正跟雙福置氣的時候,馬車停下來,已經回到客棧。

簡讓起身要下車的時候,雙福的好夢再次中斷,卻沒時間鬧情緒,看清情形就掙扎着跳下他臂彎,走到鍾離嫵身邊。

不爭氣的事兒它大概經常做,但是原則不變:不會離開她視線。

鍾離嫵竟也立刻沒了脾氣,笑盈盈地把它抱起來。它則親昵地用前爪勾住她肩頭。

簡讓想,即使每日只看着這兩個,已是很愜意的光景。她沒說錯:什麼人養什麼貓,雙福完全隨了她脾氣來得快、忘得更快這一點。

都夠沒心沒肺的。

下了馬車,果然不出他所料:景林、傅先生和賭坊余老闆在大堂等着問他和鍾離嫵這半日的行蹤。

他對等候在馬車一旁的夥計道:“我跟鍾離大小姐結伴出行,有什麼事問我就等於問她——你去跟三位說一聲。”

夥計稱是而去。

簡讓轉身對抱着雙福下馬車的鐘離嫵道:“你回房歇息,喚小虎隨我過去回話就行。。”

不問就幫她拿主意了,但對自己全無壞處,況且兩個人也真說不出不同的答案,問一個就足夠。她從善如流地點頭,在這同時,瞥見冷着臉站在不遠處的季萱,“麻煩你了,多謝。”

“客氣了。”簡讓對小虎打個手勢,負手走開去。

杜衡笑道:“小的等會兒把魚蝦送到筱園。”

鍾離嫵笑着頷首,“辛苦。”之後抱着雙福走向季萱。

季萱先是凝望着簡讓,若有所思,繼而剜了鍾離嫵一眼,轉身回往季蘭綺的房間,待得鍾離嫵進門,她低聲責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鍾離嫵則望向季蘭綺,意在詢問這兒會不會發生隔牆有耳的事。

“沒事,”季蘭綺會意,微笑道,“只管放心說話。丫鬟都在留心着。”

鍾離嫵這才落座,對季萱道:“別的輪不到你管。你要麼回去,要麼把下一個人選告訴我。”

“你這是——”季萱眼神變了幾變,先是有些驚喜,隨即是懷疑、嘲諷,“難不成餘下的那個你也有把握?我還沒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怎知你不是在打腫臉充胖子?”

“我憑什麼對你知無不言?”鍾離嫵眼睛眯了眯,眼神格外鋒利,“此刻起,管好你那張嘴,別整日裏絮叨這些事。再有,這是客棧,你想我跟你在這裏起衝突么?”

季萱的第一反應是雙手交握,想起了上次被鍾離嫵害得手指生疼大半晌的事情。

“知道的越少,對您越有好處。”季蘭綺輕聲提醒季萱,“觀望幾日再心急、揣測也不遲。”

的確是,過幾日,鍾離嫵是否被懷疑、林三郎是否斃命,都會傳出消息。季萱神色略有緩和,對鍾離嫵道:“也對。眼前事有眉目了,我會告訴你下一個人選。”緊接着,就問起了簡讓,“你怎麼還在與那男子來往?”

“管得着么?”鍾離嫵站起身來,“去傅家那般的人家赴宴,你說話注意些。要是再詆毀我的名聲,我還是會以牙還牙,讓人們都誤會你是改嫁未遂被我帶來這裏的寡婦——但願你還沒來得及胡說八道。”

季萱險些跳起來,“你這個孽障!”

季蘭綺很想笑。

鍾離嫵卻是不動聲色,“走了,我們雙福累了,要歇息。”語畢步調悠閑地出門去。

**

當日晚間,鍾離嫵再次借了客棧廚房裏一個灶台和不少食材,做了五香鱖魚、淡菜蝦子湯、香酥小魚和三鮮丸子。

三鮮丸子是從廚房的食材里隨意選的,魚蝦是今日的收穫,除了香酥小魚,各做了兩道——小魚是雙福的晚飯。她是想,於情於理,都不能讓簡讓白出力,要把所得做成菜肴分給他一份——杜衡堅持把魚蝦全送到了她房裏。

平心而論,她是很討厭他的嘴毒,卻不能真的厭煩他這個人。說到底,別說他只是嘴毒,便是擺出恃才傲物的態度,別人也只能受着——暗衛統領是個什麼分量的官職,她再清楚不過,說放下就放下那個位置且如願的人,太少。

與他地位相同的人,建功之後懈怠、享受功利行差踏錯或被子嗣連累得下場凄慘的是多數。該避免的他都避免了,且能在退離廟堂之後逍遙恣意,這是因為胸中有丘壑、不看重名利,且品行值得帝王絕對的信任、朝的尊重或畏懼,少了哪一點,他都做不了如今的閑雲野鶴。

只是嘴毒而已,大不了日後少與他說話,斷不會因為言辭不合就鬧絕交,那樣未免太小氣。說白了,要是連他的玩笑、揶揄都受不了的話,她早讓季萱氣死了八百回,哪兒還有今日。

懷着這樣的想法,鍾離嫵與水蘇、水竹把做好的菜肴帶回房裏,另選食盒給他送過去。

沒料到,送菜的水竹返回來時笑道:“簡公子請您賞光前去用飯,說您要是不去,他就把飯菜帶來筱園,也是想跟您說說那三宗命案。”

“是么?”鍾離嫵看了看正埋頭大吃的雙福,頷首起身,“我也正想問他呢。”初次施展身手,她固然相信麒麟和秦良的能力,但不可能對自己的信心十足,很想知道外人迄今有無查到線索。

雖然小虎已將聽到一切據實相告,但是簡讓所掌握的一定會細緻。

她進到靜照軒的西次間,見夥計和杜衡、凌霄已經擺好飯菜、斟滿酒。

酒鬼,自己喝也算了,還逮住機會就讓別人喝。她心裏嘀咕着,神色如常地落座。

簡讓從西梢間走過來,“雙福呢?”

“雙福不想見你了。”鍾離嫵笑了笑,“你也沒說請它過來啊。”

“也對。”簡讓頷首一笑,“下次改。”落座后屏退下人,向她舉杯。

鍾離嫵只好應景地端起酒杯,聞了聞味道,啜了一口。

“怎麼總是怕我給你下毒?”他算是千年防賊的人,遇到同道中人,不難察覺到她細微的舉止、反應因何而起。

鍾離嫵放下酒杯,“你該自行檢點,為何讓人覺得你不是好人。”之後拿起筷子,“你是來請我用飯,不是讓我跟你喝酒。”

“知道。”簡讓喝盡杯中酒,一面倒酒一面道,“在這兒坐着就行。”讓他看到她就很好,美色可餐,更能讓他有心情多喝兩杯——只敢想,不敢說,怕她聽了掀桌。

鍾離嫵反客為主,先舉筷夾了一塊五香鱖魚,嘗了味道,現出滿足的神色,繼而道:“說說命案的事兒?”

“行啊。”要是真有喜結良緣那一日,她會不會就不再下廚做美味佳肴了?——依她這德行,不每日讓他伺候着才怪。

要是那樣……沒事,豁出去現學現賣或是找個好廚子就行,只擔心雙福跟着受罪,吃不到合口的小魚小蝦——不需想也知道,它的蝦餅、炸蝦、炸魚都是她親手做。

小傢伙要是為伙食一直不是最合口而煩他可怎麼辦?

而她的喜樂,隨時都能被雙福影響。

這才是最麻煩的。

“嗯?”鍾離嫵見他應聲之後一味笑笑地出神,不由蹙眉,“聽說了怎樣讓你幸災樂禍的事兒了?”

“嗯?嗯。”想太遠了,這小混賬眼下都沒把他當回事。他按了按眉心,說起了解到的命案相關的事情,“景先生與傅先生一同查看了林氏兄弟的死因,斷定他們是中毒身亡——是島上一種毒蜘蛛的毒液引發兄弟兩個暴斃,在他們用過的盛粥的大海碗裏,有殘存的毒液。兩人身上也找不到至死的傷口,是以,傅先生斷言他們是意外身死。”

他是以旁觀者的態度講述這些。鍾離嫵聽完生出疑問:“什麼叫‘傅先生斷言他們是意外身死’?景先生呢?你呢?”

簡讓回以她輕輕一笑,“找不到至死的傷口,不代表就真沒有至死的傷勢。所謂中毒,誰知道是中毒之後斷氣,還是斷氣之前中毒?——沒有親眼看到案發時的情形,誰說什麼、看到什麼,先生與我都不會相信。”私底下提到景林,他只以先生尊稱。

“是這個道理。”鍾離嫵問起方緒之的死因,“方姓那個人呢?該不會身上也沒有明顯的傷口吧?”

簡讓頷首,“沒有。”

“所以呢?”

簡讓並不瞞她,“如果幾日內方緒之的死因還不明朗,那麼最先被懷疑的人,會繼續被懷疑。”

“那又該怎樣?”鍾離嫵繼續提問。

“不需怎樣。被懷疑的人裏面不會有你。”簡讓徐徐笑道,“方緒之是大周人士,你又是女子,外人對你的懷疑最多只有三五日。”

“之所以會被懷疑三五日,因為你是大周人士,而我與你同來。”鍾離嫵莞爾,“好端端的,我可被你牽連了。”

“這麼說也行。要我怎樣彌補你?”

鍾離嫵:“想多了。”

他顧自道:“多少年才夠?你算沒算過自己的壽命?”

鍾離嫵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簡讓笑得現出整潔的白牙,“你想多了吧?”

鍾離嫵夾了一筷子油燜鮮菇,送到嘴裏的時候,眉宇就已舒展開來,“這蘑菇是島上的吧?真好吃。廚子的廚藝也是真好,要知道,蘑菇做好了,可是比肉都要香。”

“……”簡讓無語、嘆服,片刻后,慢悠悠地說起另外一件事,“林三郎一直沒現身,他去了何處?是生是死?”

“與你或我有關么?”鍾離嫵神色無害地望向他,心裏其實是有些猶豫和不安的。

如果他與方緒之的死因無關,那麼,其實是她連累他被懷疑被針對。而如果方緒之的死是他所為,那麼,今日的事情就能扯平——這樣的巧合,不是她可以預料的,但是既然撞上,就只能接受。

簡讓語氣鬆散地道:“景先生與傅先生不曾去過你的故國南楚,便不知曉南楚人衣食起居的習慣。”他語氣頓了頓,“我曾旅居數日,聽景先生的講述,認為林氏兄弟應該就是南楚人士——而他們到島上這些年,一直隱瞞來歷。”

“哦。”鍾離嫵不為所動,“那你的意思是,你我誰都別埋怨誰?”

“想什麼呢。”簡讓笑着再進一杯酒,“我的意思是:方緒之的死,不論是否與我有關,都不會殃及你;林氏兄弟的死,不論是否與你有關,我都不在意。”

為何不在意?她用疑問的眼神望着他。

“不是因為見慣了生死。”簡讓看穿她心緒,道,“若與你有關,我只是個看客,那是個註定被人忽視的懸案,只盼有朝一日你能告知詳情;若與你無關,我還是做看客,島上的人都沒法子的事情,我為何要管閑事?”

“橫豎與我無關的事情,”鍾離嫵語帶疑惑,“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這類事情,打死她都不會跟他說。

簡讓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繼而執酒壺起身,到了她跟前,用下巴點了點她手邊的酒杯。

鍾離嫵無法,喝完杯里的酒,把酒杯放到桌案上。

他卻倏然抬起空閑的手,拇指快速而從容地滑過她的唇,拂去她唇畔留下的一點點酒液。

鍾離嫵挑眉,隨即就要將座椅往後移,從而可以離他遠一些、快速離開。

他卻先一步按住她的座椅扶手,“酒席未散。”

“不錯,我在酒席未散時離席了么?”她側頭凝視着他的手,語氣有點兒冷。

“沒。”簡讓收回手,為她斟滿酒杯,“酒席未散,不妨再進一杯酒。”

他倒是會為自己找轍。鍾離嫵右手到了桌案上,摩挲着精緻的酒盅。

片刻后,他還未回座位。

她擰眉,抬頭瞪着他,對上的卻是他如三月暖陽般柔和的含着笑意的視線。

“我屬虎。”他說。

“嗯?”她眉頭蹙得更緊,懷疑眼前這廝醉了。

“餓虎。”他追加兩個字。

餓虎看到獵物,定會緊追不放。他得遇了意中人,亦會緊追不放。

沒遇見的時候,自己都懷疑這輩子命定孤獨——見過的、出盡法寶出現在眼前的很多女子,他都無動於衷,連應付的耐心也無。終究心動的,是眼前這個女孩。

她看不看得上自己是一回事,自己明打明地讓她明白心跡是另外一回事。

等來等去猜來猜去,不是他的習慣——等待猜測的日子裏,她被人搶跑了怎麼辦?

“……?”這會兒的鐘離嫵愈發不解,腦海里卻閃過“餓虎撲食”四個字。

他想怎樣?

“我忙了一整日,你把不該記住的全記住了,該記住的一概拋在腦後——這不好。”他眼波依然柔和、含笑,只是平添了些許悵惘。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神色——勾引小姑娘可是十拿九穩……沒正形的想法飛逝而過,鍾離嫵腦子有片刻的犯暈,呼吸有片刻的急促,心跳亦有片刻的加速。

簡讓就在她這片刻恍然間,笑意愈發溫緩,將她的手納入掌中,“給你看看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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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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