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冤家
001
午後,鍾離嫵和雙福窩在客艙的架子床上小憩。
雙福是一隻通體純白的肥貓,將滿周歲。它不暈船,在船上的日子,一如既往地饞、懶、矯情,這一直是鍾離嫵為之慶幸的事情。
此刻,雙福的頭枕着鍾離嫵的右臂,打着小呼嚕——還沒睡着。
“小姐,”金釧在外間緊張兮兮地道,“夫人來看您了。”
雙福的眼睛不情願地睜了睜,又緩緩閉上。
鍾離嫵“嗯”了一聲,並沒起身的打算。
金釧口中的夫人,指的是季萱。
季萱既是鍾離嫵的小姨,又差一點兒成為她的嬸嬸——十二年前,兩個家族想親上加親,將季萱許配給鍾離嫵的堂叔,婚期前三個月,兩個家族覆滅。
倖存的只有她們兩個。
這些年,兩個人生活在一起的歲月,季萱至為嚴厲,完全是集嚴父、嚴母、嚴師於一身的做派。饒是如此,也沒把鍾離嫵管服帖,倒把一干下人嚇得不輕,在她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
季萱顧自走進門來,站在床前。
金釧跟進來,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季萱近前。
季萱揮手示意金釧退下,落座后,對鍾離嫵道:“傍晚抵達無人島。”
“知道。”鍾離嫵背對着她,應聲時語氣輕柔,素手閑閑把玩着雙福毛茸茸的小白爪。
季萱蹙了蹙眉,“坐起來說話。”
鍾離嫵小心翼翼地把雙福的小腦瓜自右臂上移開,繼而坐起身來,倚着床頭道:“您說吧。”
雙福卻是低低地喵嗚一聲,往她身邊湊了湊。
季萱又蹙了蹙眉,從袖中取出一張箋紙,遞給鍾離嫵。
鍾離嫵看了看,見上面寫着三個名字,後面分別對應着門第、官職,“這是什麼?”
季萱道:“到島上最先除掉的三個人。”
“他們在島上?消息可靠?”鍾離嫵問道。
“自然。蘭綺做事一向不會出錯。”季萱稱讚的人,是她的養女季蘭綺。季蘭綺於一年前先一步到了無人島,為的是將鍾離氏、季氏兩大家族的仇人逐一核實。
“哦。”鍾離嫵漫不經心地把箋紙放到一邊,“把他們的現狀告訴我即可,他們以前是誰,已無意義。”
季萱眼神涼涼地凝視着鍾離嫵,“他們對你的至親犯過怎樣的罪孽,你毫無興趣么?”
“犯過滔天罪孽的人,我聽過、見過的已太多。況且,你要我最先除掉的,不過是用來練手的小卒子。”鍾離嫵笑微微地回視着季萱,強調道,“說他們的現狀。”
季萱吁出一口氣,再取出一張箋紙,“他們在島上偽裝成三兄弟,改姓林,名字分別為大郎、二郎、三郎。林大郎、林二郎開酒館,林三郎無所事事。”
“知道了。”箋紙上寫的更為詳細,連三個男人的缺點、弱點、習慣都有標註。鍾離嫵仔細看了一遍,記在心裏,將箋紙交還給季萱,“這些不要帶在身邊,記在腦子裏就行。”
季萱沒應她的提醒,而是問道:“你把全部家當都帶上了,到了島上,作何打算?”
鍾離嫵如實道:“起先一段日子自然要住客棧,慢慢物色合心意的宅子,找不到就自己蓋一所宅院。安頓下來之後看情形,悶得慌就找個事由,不悶就做個閑人。”
“……”季萱定定地凝視着她。
鍾離嫵牽唇微笑,有點兒無奈地道:“報仇的事情還用說么?您這十來年說得最多的就是這件事。可是您比我更清楚,不是短時間可以辦妥。”
“知道的倒是不少。”
“知道的一向不比您少。”鍾離嫵繼續道,“到島上之後,我不跟您同住。”
季萱神色倏然一變,“你說什麼?”
“分開住。”鍾離嫵不動聲色,“我受不了您對我耳提面命,並且您幫不到我什麼。有了進展,我會告訴您,平日您不要動輒催促、抱怨。看不上我的話,自己去做。”
季萱愣怔片刻,冷笑出聲,“你此行到底是為了吃喝玩樂還是復仇?”
“隨您怎麼想。”鍾離嫵真不關心她的情緒,“復仇期間就不用過日子了?您咬牙切齒恨了這麼多年,可有哪一個是被您恨得死於非命?”
“……”季萱猛然站起身來,邊往外走邊冷聲甩下一句,“你真不像鍾離氏的後人!”
鍾離嫵聞言悵惘地笑了笑。
“不像”鍾離氏的後人?
她根本就不是。
她原本是西夏的新城公主,歷經並參與皇室中的陰謀詭計、殺伐爭鬥,終於和母后合力幫胞弟坐上又坐穩龍椅。
那一世,她是先後歸屬於凰權、皇權的一把刀,雙手沾滿看到、看不到的鮮血。
到最終,她病重離世。讓她自己說,是活活累死的。
重獲新生,她其實只想過養貓逗狗、吃喝玩樂的閑散歲月,可是天不遂人願。
真正的鐘離嫵四歲時親眼目睹家族覆滅的慘景,所受的驚嚇太重,再不能哭、笑、說話。這樣的情形維持了一年,所在之地發大水,與季萱、下人在水中失散。被找到的時候,命懸一線。
就是在那時候,換了靈魂。
最早,她想繼續裝傻,但這差事實在是太無趣,並且因為痴傻的狀態讓季萱、下人的態度越來越冷漠、敷衍,讓她很擔心自己不知何時就會被扔到街頭自生自滅。
為了長遠之計,只好慢慢恢復正常。
起先她以為自己的新生涯是商賈之女,後來才知道是南楚重臣鍾離淵的么女,這輩子的使命就是為家族復仇,在這件事辦妥之前,輕鬆閑散的歲月無從談起。
五年前,南楚皇帝為鍾離氏、季氏兩族昭雪,嚴懲了當初讓兩家經受滅門之災的部分官員。然而,還有一些仇家早在九年前便遠赴海上,在無人島上度過餘生——這是季萱費盡周折查到的。
是為此,她們有了這次行程。
無人島這名字是最早一代島主取的:到這島上的人,沒有過往,沒有前景,名字只是個便於區分的標識。
鍾離嫵聽船主說過,無人島位於海洋深處,地域頗廣,面積與強國一個大省差不多,人口亦很多——這座島嶼自從第一代人抵達,迄今已有二三百年歷史,幾個國度形形□□的人通過各種渠道、因着各種原由相繼抵達,落戶安家,並且不乏非富即貴或身懷絕技之人。
季萱心心念念的是復仇,前提卻是要不留證據地讓人死於非命。無人島上,容不得尋仇、出人命的事情。激起眾怒,被扔到海里餵魚都是輕的。
要作案殺人——即便原由再光明正大,復仇的方式卻只能是這一種。
這是鍾離嫵從沒嘗試過的,所以很多時候在她看來,所謂的復仇,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尋死。
“我是做了多少輩子的孽?”鍾離嫵把雙福抱到懷裏,撫着它肥實的背,喃喃低語,“總要做殺人的刀。”
雙福根本不理她的抱怨,只為自己不能如願酣睡鬧脾氣。它的頭拱出薄被,發出喵嗚一聲叫,透着不滿。
它有着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眼底微藍,看人大多是無辜而冷漠的眼神。
“我讓你挨着我睡了么?”鍾離嫵的指尖點上它的小鼻子。
雙福立刻別開臉,鼻子輕輕一抽,毫不掩飾滿心的嫌棄。
鍾離嫵索性火上澆油,又碰了碰貓須。
雙福張嘴咬住了她的手指,但是並不用力。
“看你也不困了,出去找你的小冤家?”鍾離嫵笑着抽回手,把它放到一旁,起身穿戴整齊。
雙福在這期間跳下地,到了門口,探頭探腦地望着外間。
這是一艘大型客船,然而乘客很少。登船的除了季萱、鍾離嫵主僕十餘人,還有一名年輕男子和兩名隨從。船主稱男子簡公子。
鍾離嫵是帶着肥肥的小貓登船,簡公子則帶了一條很可愛的小狗登船。
那條小狗是柴犬,叫四喜,看樣子只四個月大。
就像金釧笑說過的:“只聽名字,不知情的怕會以為雙福、四喜出自一家。”
鍾離嫵與簡公子有了點頭之交,正是因為雙福、四喜——貓狗是天敵,兩個小傢伙一碰面就要吵鬧折騰好一陣。
終歸算個好處,鍾離嫵也不希望雙福在船上只睡覺養膘。
並且,鍾離嫵發現,簡公子似乎很喜歡貓。這段日子下來,雙福居然跟他混熟了,每每饞小魚小蝦了,便去找他要。為這個,她每一次都要跟着找過去,請他不要依着雙福貪得無厭的性子來,每次最多只能給它兩隻小蝦或兩條小魚,並且一定要給它做熟的,要是吃生的,雙福保不齊會嘔吐、打蔫兒。
沒法子,雙福打小就嬌氣。
他每次都是帶着點兒不以為然地頷首嗯一聲,導致她每次都擔心他根本沒聽到心裏,只好破例一次次跟他重複相同的話。
鍾離嫵出門前,喚了金釧兩聲都沒迴音兒,只好自己單腿着地,一蹦一跳地去往外間。
她登船之前受了點兒傷,右腳踝骨裂,現在腳腕周圍還有些浮腫,不能用力。
雙福很喜歡她這個狼狽的模樣,看她一蹦一跳地走路,就會高高地翹着尾巴圍着她轉來轉去,不知道是不是要絆她摔一跤的居心。
剛到外間,金釧從門外轉回來,笑盈盈稟道:“小姐,簡公子在門外,說找您商量件事情。”
鍾離嫵頷首,“請。”
金釧即刻去門外傳話。
鍾離嫵抿了抿唇。就不能先扶着她落座再請人進門?這丫鬟可不是一般的粗枝大葉,不知道季萱是怎麼調|教的。
她拎着裙擺,跳向就近的座椅。
這時候,簡公子進門來。
鍾離嫵對他一笑,跳到座椅前落座,“公子請坐。”又吩咐金釧,“上茶點。”
“是。”金釧轉去準備。
簡公子落座之後,視線在鍾離嫵裙擺上打了個轉兒,“這是受傷了,還是天生的——”
“什麼?”她問的是天生的什麼。
“天生的跛子?”
鍾離嫵微抿了唇,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雙福卻不給她爭氣,這會兒嗖一下跳到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