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暘谷逢君

2.暘谷逢君

小黃領畢通行令牌,住進煦晨宮,次日寅時未至,便在煦晨宮女官綉繡的帶領下,摸黑上工了。

四方寂靜,天色晦暗,小黃坐在馬車的後面,一個勁地打呵欠。一旁的綉綉倒是靈台清明,額間束根碧色玉帶,兩隻眼睛分外澄亮,她較小黃長兩萬歲,乃下界飛升的散仙,現於煦晨宮司個女官長。

小黃初見綉綉,覺得她容貌清雅,行事又穩妥,是個知書達理的美人,心中甚是喜歡,然而相處一晚后,她發現這美人三觀有點不大對頭。

譬如提至煦晨宮的作息。

綉綉:“極風上神定下的規矩,一來可以促使煦晨宮宮風上進,確保年年掙得天界優秀仙宮票選頭籌,二來又擔心我們這些做下仙的身體,一天之中還留下四個時辰予我們歇息。極風上神真的是好貼心!”

譬如提至天界每萬年一次的男仙人氣甄選大會。

綉綉:“唔,你們這些人,好沒個眼力見,都道上清宮那位陸彌神君生的好看,殊不知,極風上神才是真真的男兒氣概。陸彌神君好看歸好看,卻是太秀氣,哪像我們極風上神,丰神俊朗,劍眉星目,上有胸肌下有腹肌!”

再譬如,提至極風的行事作風。

綉綉:“哎呀,極風上神真是我見過最溫柔的男仙。”

小黃聽罷最後一句,當真是一個晴天霹靂,不由得捂着心口想,綉繡口中的極風上神,當真是她大哥?

發現她不穿衣服跟着四哥五哥下河摸魚,末了把她拖上岸吊起來打的她大哥?

發現她逃課去後山小竹林逮麻雀捉螞蚱,末了把她拽下樹吊起來打的她大哥?

發現她帶了把小剪子偷偷剪同學頭髮玩,這次沒有吊起來打而是把她屁股上羽毛都拔光了的她大哥?

被拔下來的羽毛還叫紫菀上神拾掇拾掇,縫了只巴掌大的小鳳凰玩偶給她。

小黃心中一時間五味陳雜。

***

煦晨宮的天馬腳力甚快,心思飛馳間,兩人已行至暘谷,懸在那山頂上空白雲深處,並不下去。

小黃初以為金烏住處,必是火燒火燎燥熱得緊,指不定寸草不生赤岩遍地,現卻見山巒之上樹木蔥蘢,芙蓉木槿開得正盛,細瞧還能瞧見綠葉繁華下隱藏的一汪碧色池子,雖比不上崑崙虛洞天福地,倒也算是個祥瑞之處,不明白為什麼大哥不讓自己進去。

綉綉躍下馬車,並兩指含入口中,輕輕一吹,暘谷之中頓時傳來一陣尖銳的鳥鳴應和聲,接着,從山頂綠意繁茂出攸地騰起一隻金色三足大鳥,在空中盤旋鳴叫一陣,向著二人處飛來。

金烏落在車頂,也不認生,垂了脖子就把頭往小黃身上湊,要她摸,綉綉見狀笑道:“它倒是很喜歡姑娘呢。”

小黃伸手在金烏頭上撫兩把,又從兜里掏了些吃食給它,“許是認得我是它的同類。”

綉綉把備在車后的甘泉也搬出來,遞予小黃,接着道:“姑娘的真身乃崑崙虛神鳥鳳凰,極風上神同姑娘一母同胞,自然也是,不知……不知姑娘可曾見過極風上神的真身?”

她最後幾句話說的清淺,說話時兩頰緋紅,饒是小黃再怎麼遲鈍也看出端倪來。

這風月事,乃是普天之下最值得深嚼的事宜,小黃雖則剛成年,幼時卻隨在她四哥五哥身側,目睹了不少或上學途中,或散學路上,或直接在學堂內,遞送錦書的男仙。自然是男仙,崑崙虛小字輩中,就她一個是女仙。且這些情書,粗粗統計下,她四哥極容收的最多,剩下的她與么兄極煥五五開分。

後來大了些,可出席各方宴會,極容極煥才收到人生中第一封由女仙遞送的錦書,喜不自勝,並且,似乎是她那天生潑皮的小哥哥極煥,更招得女仙青睞一點。

小黃也收到一封來自女仙的錦書,乃東海龍三公主所寄,信中稱小黃那日戎裝出海,叫三公主看去,頓生相思,傳此書信以表愛慕,小黃閱畢不勝惶恐,巴巴得往那東海跑了十多次,次次都攜着極煥,直至龍公主移情別戀,她才得以寬心。

話題有些扯遠,小黃想要表達的是族學中的那些男仙,各色家宴上那些女仙,在遞送錦書時大致都是綉綉此刻這麼個情態。

“我大哥的真身么,我還真沒見過,你與我大哥相熟比我時間久,也沒能得見?”

綉綉搖頭。

“唔,這也不奇,大凡我們這飛禽走獸類,一旦能化人形,自然是以人形生活的,畢竟獸語不是每個人都能聽懂。再者我們崑崙鳳族,血統有那麼一丟丟雜,像我爹極清上神是一隻白鳳,我娘紫菀上神是火鳳同鸞鳥誕下的,所以生下我小哥哥是只白鳳,我是只火鳳,我四哥是只鸞鳥。”

小黃被撩上了興緻,握緊拳頭越說越起勁,全然沒發現綉綉陡然瞪大的雙眼。

“所以說,考慮到我們家族血雜,雖同是鳳凰一宗,形態卻大有不同,我大哥向來藏着掖着不願顯露,指不定他本體是烏鴉樣的也未可知!”

語畢,覺得自己的說法頗有道理,想到平日裏總是屈服於極風的淫威,此時能在這裏逞口舌之快,也算是疏了疏心頭堵,不由得面露燦笑。

冷不丁,身後響起一個小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誠然,未可知。”

小黃臉刷一下就白了,她顫顫巍巍地轉過身,撞見極風那張冷得不能再冷的臉,“大、大哥……”

“消極怠工者,杖責五十。工作期間饒舌,禁膳一晚。”

***

極容同極煥去探望小黃時,她正趴在軟榻上倒抽涼氣,身上蓋着床薄被。綉綉候在一旁,收拾零散的藥膏。

極煥負着手將小黃繞過一圈,又繞過一圈,道:“你也真是個人才,第一天入職就能叫大哥把你罰成這樣。”

綉綉抱了藥盒紅着眼睛道:“都是綉綉不好,惹姑娘說話,連累姑娘受罰。姑娘還替我頂下了五十杖責,生生挨了一百杖!”

小黃擺擺手,“本就是我自己口無遮攔,不怪你!再說了,你**凡胎的,再怎麼潛心修道,這五十杖下去,你千百年的修為也就白費了。至於我么,皮糙肉厚,這點傷養它兩三個月也就好了,不礙事兒。”

向來話少的極容聽聞此語,皺眉道:“你哪裏來的兩三個月修養時間,今日申時你就得去上工了。”

小黃沒有搭話,她默了一陣,再默一陣,終於哇地一聲哭出來了。

***

申時,小黃驅着天馬車,捏了個隱身決一路向東飛行,車后載着被喂得酒足飯飽梗着嗉子直打嗝的金烏鳥。

綉綉本職司的是宮中要務,早晨帶她熟悉過一遍工作流程,晚上自然是不能跟着她了。小黃只得獨自一人,斜着身子倚在駕駛坐上,稍有不慎就會碰到傷口,疼得她齜牙咧嘴。

眼看着暘谷將近,小黃將車停在空中,學着早上綉繡的樣子吹個口哨,示意金烏自己回家,她這一天的工作也算是結束了。

那金烏得了指令,拍拍巨翅,在空中旋了兩旋,卻並未往暘谷里扎,而是向別處飛去。

小黃跟着她兩個哥哥野慣了,反應是一等一的快,不顧身上傷,趁那金烏尚未飛高,一把抓住它中間那隻足,“你幹什麼去!”

“嘎!”金烏慘叫一聲,顯然是受到了驚嚇。

它作為一隻壽與天齊的神鳥,萬把年來沒被人抓過足,還是第三隻足!只因它身上帶着文火,凡胎碰了即刻灰飛,仙體觸了也要大動元神。然而小黃本就是一隻火鳳凰,有凰火護體,同金烏文火相剋,因此那金烏抖了兩下,非但沒把小黃抖落,反而被她抓得更牢了。

小黃手臂使了兩下勁,試圖直接把金烏給丟進暘谷里。

“嘎嘎!”可憐的金烏感覺它中間那隻足要被扯斷了,拚命掙扎,巨翅扇起呼啦啦的大風,竟是把馬車頂都掀掉了,唬得那幾匹天馬嘶得嘶鳴得鳴,撒蹄欲跑。小黃這廂要抓鳥,那廂要拉車,顧暇不及,冷不防叫金烏一帶,整個人騰空而起,隨着三足鳥在空中飛旋一圈,一併扎進暘谷。

事發突然,小黃趕不及變回原形,身子就落到大榕樹上,但聽得噼里啪啦一陣樹枝折斷聲,小黃在樹上來回翻倒,顛了又顛,好容易抓着根救命樹杈又“啪”地一下斷了,最後她大頭朝下摔到地上,所幸不痛。

為何不痛?莫非直接給摔死了!孤魂野鬼的自是不痛。

“唔……”

小黃撓撓腦袋,待要起身,聽到身下傳來一聲悶哼。

伸手摸摸,暖的。再摸摸,軟的。小黃料想是她壓到人了,攸地爬起來,垂首抱拳道:“在下崑崙虛凰女,從天而降實屬意外,非有意冒犯,望仙友見……”

她一邊說一邊抬頭,那個“諒”字就被生生卡在了喉嚨管里。

入目先是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繼而它主人的全貌也一點一點浮現在小黃眼前。

小黃少時同哥哥下凡遊玩,見凡間丹青手所描繪的絕色肖像,左右出不了那麼些個風流模樣。她那幾位哥哥,被四海八荒的神仙稱讚生得俊俏,她看久了,倒也習慣,心道天下生的好看的男子,大抵好看的雷同。

然而眼前的男子,好看,卻好看得與很多人都不一樣,一雙眸子像是三十三天上的繁星,乾淨得不沾染一粒塵埃。

彼時那個“諒”字還卡在小黃喉嚨管里,她努把力咽了下去,而後別過臉,用手捂住眼睛,聲音發顫道:“仙友你……你為何不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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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兮凰兮從我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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