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3 找回兒子
第七日·3找回兒子
“爸爸……”一聲呼喊傳來,聲音非常模糊,像是口裏含着水,而且很快被水悶住了,方向在充氣床的另一邊。
我幾乎從水中躍起。衝破宿命的激憤,讓我像一條被激怒的鯊魚,兩手用力擊打着湖水向前衝去。很快碰到了充氣床,用力揮拳將它撞開,終於看到正在水中掙扎的寧寧。此時,太陽漸漸隱入雲層,幽暗的湖水正在將他淹沒。不過,到底還是練過游泳,他還在掙扎,努力避免滅頂之災。而在生命最危險的時刻,他拼盡全力呼喚他的父親,將生的希望寄托在他最信賴的人身上。卻不知這個人才是製造他滅頂之災的元兇禍首。
寧寧所在的位置距我七八米遠。我從聽到他的喊聲,至游到他所在的位置用了不到一分鐘,然而水面上已不見他的身影。一下子沒有目標,心臟頓時一緊,來不及戴上潛水鏡,憋足一口氣猛地沉入水中,毫無防護地睜大眼睛,仔細搜索。眼睛被湖水刺得生疼。隨着身子越潛越深,光線越來越暗,視野越來越窄,周圍一片寂靜,仿製進入了慢鏡頭的狀態……我感覺肺部憋得生疼,卻不想浮出水面。終於支撐不住,覺得就要放棄的時候,依稀看到右前方浮動着一個幼小的身體,就像一株水中植物,毫無知覺,無聲無息,隨波搖動……
我像剛剛點火升空的火箭一樣疾速衝上水面,猛地吸了一口氣,瞥見遠處那隻白摩托艇正向這邊駛來,艇上人員向我揮手,大約發現了我們這邊情況有異。我顧不上回答,再次扎入水中。令我悲痛欲絕的是,我再次失去了兒子的蹤影。顯然,正如那位救生員所說,湖水看似平靜,深處則隱藏着洶湧的暗流。他已隨着暗流漂向更遠更深的湖底。我不顧一切地在水中潛游,決心已下,如果找不回寧寧,我也將就此長眠湖底。但是生存的本能還是讓我停了下來,我聽任身體慢慢地上浮,以為徹底沒有了希望。張開口噴出一聲悲憤的哀鳴,口中立即灌滿湖水,涼涼的,帶有某種水中植物的味道。
彷彿又陷入了某種神遊天際的境況,耳邊響起了兒子呼喊“爸爸”的聲音,聲音邈遠而不真實,明知它不會是現實的存在,只是因內心急切的期盼而產生的一種類似於幻聽的現象,卻突然提振起我的精神。重新吸入了一口氣,然後循着那聲音,奮然向湖底游去。
……終於看到了他,我衝過去,抓住了他,一同浮上水面。
救生艇及時趕過來,飛快地將我們送上湖岸。其實,我們離湖岸並不遠。我緊緊抱住兒子,將他平放在湖灘上,他已經沒有了呼吸,心臟也已經停止跳動。我輕輕地捺壓他的胸部,想要讓他停歇的心臟重新起動。然而沒有效果。眾人上前救助,我則變得十分冷漠,從人群中退出。也許這就是結局,這就是宿命。帶他到這裏來就是要殺死他,因為,他不是我的孩子。我終於明白那一直讓我感到恐懼、一直控制我的可怕力量到底是什麼。它就是潛藏在我的內心魔鬼。我的良知曾努力幫我識破它的真實面目,並試圖擺脫它的控制。我努力地愛這個孩子,小心呵護那嬌嫩的花朵——我和兒子之間建立起親密的關係,努力辨別親子鑒定的真偽。凡此種種,都是我奮力抗擊宿命的證據。而今天一路前來,我所感到的緊張、恐懼、手臂的顫抖、僵硬的微笑,無一不在提醒我,警告我,小心這一可怕的結局。結果,我失敗了,我終於成為罪噁心魔的俘虜。我親手殺害了這個可愛的孩子,而且做得這麼巧妙,不留一絲痕迹,可以輕易逃脫法律的懲罰。理由只有一個,他不是我的兒子。
口袋裏的手機再次發出振動。我將它從防水袋裏抽出,它卻停歇了。我興味索然地掃了一眼手機屏幕。在我們下湖期間,手機記錄里有一個未接來電還有一則短訊。我本來不想理睬,但是短訊引起我的注意,它來自愛佳國際醫院,上面寫道:“唐夢周先生:愛佳國際醫院查到底檔,您送來的兩件DNA樣本完全吻合。恭喜。”
意識到來電也是愛佳國際醫院打來的,他們實在太好心了,急於將這個喜訊告訴我。他們知道,這個結果對於一個父親意味着什麼。突然,如同頭頂落下一個炸雷,我眼前一黑,雙膝軟軟地跪倒在地。我都做了什麼事啊!我低聲地哀鳴。像一枚剛針突然刺入心臟,我整個身體突然失去力量。
有人報警,醫療急救中心的人正緊急趕來。但是,距離太遠,即使他們趕來也沒有什麼用處了。不知何時,一個身穿粉色藍格長袖衫的女子伏在寧寧身旁,一手托在他的背部,另一隻手捏住鼻子,同時將嘴唇緊緊地貼在寧寧的嘴上。她向他口裏吹進一口氣,然後用力向外吸氣。一吹一吸,一吹一吸,就像鋼琴家在輕撫琴鍵,耐心、自信,按照既定的樂曲,彈出動人的旋律。突然,女人將頭一偏,輕輕吐出一口水。周圍的人不約而同地發出“啊”的一聲。只見寧寧口中也流出水來,接着便哇的一聲,吐出更多的水,然後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口裏湧出來的水幾乎再次讓他窒息。女人連忙抱起他,讓他臉朝下,同時輕輕拍打他的後背。大家的注意力全在她和她抱着的孩子身上,根本沒人意識到人群中還站着我,孩子的父親。我一時也被眼前的這不可思議的變化驚呆了,不敢相信那詭異的宿命,竟然被一個素不相識女人的愛心打破,她用自己的嘴將生命的動力傳給了孩子,重新點燃他的生命之火。
寧寧醒過來。他試着睜開眼睛,卻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慌亂的目光掃向人群,並找到我,於是探起身,沖我喊了一聲:“爸爸!”
這聲音如天籟梵音,令我心臟發抖,呼吸停止。他投向我的眼神,如無數把鋼刀,在我的身上劃出一道道血痕。強烈的負疚感像電流一樣在我體內四處亂躥,將我啃噬得血肉模糊,疼痛難忍。我在他身邊跪下來,緊緊地抱住了他。“對不起,對不起……”我喃喃地說,一時間彷彿失去了天地時空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