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二十九章
因為戰爭的曠日持久,安維赫的一部分平民開始對重安的窮兵黷武充滿了怨言,他們已經經歷了數十年的戰爭,期間他們取得了許許多多的“勝利”,可勝利的結果只被用來滿足統治者的私慾。對安維赫人而言,他們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整個國家,除了重安居住的皇城,幾乎沒有一片土地完好無損,到處都有戰爭遺留下的痕迹,男人一個個被調往戰場送命,女人則在繁重的勞役工作中死去。為此,安維赫各地爆發了一場場武裝起義,起義軍的首領們出於自身的利益考量,四處勾結外國勢力,打擊他們的敵人,強化自身的力量。由於分身乏術,重安對眼前的局勢顯得憂心忡忡,似乎一個“偉大的王朝又要被下賤的平民推翻”了。不過這時候,安維赫民間突然出現了一批偉大的英雄,他們自發武裝在一起,打擊起義軍,反抗外國侵略者,同時向重安宣佈效忠,聲稱他們將誓死保衛皇帝的安全。
在這批人中間,有個名叫奈羅安的人格外引人注目。他出身高貴,博學多識,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曾經往加爾馬納求學,在那邊居住了三年時間。在當時的同盟軍中,丹比埃爾的將軍阿克塞爾曾經是奈羅安的朋友,於是他在奈羅安攻擊自己的安維赫盟友之際,前往拜訪奈羅安,責問他的意圖。阿克塞爾說,奈羅安正在助紂為虐,因為重安正試圖剝奪世界的自由,成為世界的主人。但奈羅安卻回答道:
“我的朋友呵,阿克塞爾,你是在逼迫我做出一個抉擇啊!你知道,我深愛着安維赫,同樣也包括加爾馬納。兩片土地上都有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的信仰。但是,你就像無情的現實一樣,殘酷地逼迫我做出一個抉擇。
我沒有拋棄任何一方,我根本不想放棄任何一方。你指責我在助紂為虐,可你明白,沒有任何一個安維赫人比我更加熱愛自由,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即使是在加爾馬納,也沒有人比我更為熱心與執着。但為何,時至今日我卻走上了與你們對立的道路呢?如果我願意,我隨時可以成為你們的一員,幫助我們的國民推翻重安的政治,然後,推舉出一個新的皇帝。或許他如我一樣聰慧,或許他如重安一樣愚蠢,但無論怎樣,在安維赫,皇帝是不可能丟掉的東西。這不僅是由於安維赫人的習俗,而是因為唯有君主制,才能管理如此龐大的帝國。為此,這裏的皇帝更替是永無止境的,但除了極端暴虐的人,每個皇帝本質沒有差別,他們所樂意見到的,都是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
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我們每個人都體會到了無窮無盡的痛苦,它們一方面來自於我們的無能,一方面來自於我們對同胞的絕望。理性的不安始終困擾着我們,你還記得嗎?一醉方休的日子才是我們曾經最喜愛的生活,我們看不到對手的愚蠢意見,沒有為自己愚蠢所感到的厭倦。拋棄一切理智,回歸於人類和世界本身——簡單的慾望本身。
說到底,智慧到底是出於造物主的恩賜,還是人類一種不幸的異變?萬千世界唯有人類能夠統御一切,但也唯有人類時時刻刻受制於自己的創造,困擾於自己的才智,失去了享受最純粹快樂的能力。阿克塞爾,看看正在爆發的殘酷戰爭吧,不必擔憂自己存亡的傢伙們催使他們手下的人民受苦受難,他們用平民們的鮮血,填補着自己的溝壑,恐怕直到世界滅亡的一天,他們依然不會罷休。
如果你注意到了,你會看到我所居住的土地上,多少俘虜、罪犯和賤民在礦場裏日夜不休地工作,大地被截斷,掏空,土地與河流因為工廠流出的污水變得不再純潔,人民在受過污染的土地上生活,結果身生爛瘡悲慘死去。人民如豬狗牛羊一般被奴役,在經受本已十分沉重的生老病死之外,卻仍要任由帝王將相們任意驅使,世界上還有比人類更加堅強或者懦弱的東西嗎?
是的,至高的智慧將拯救我們,但我們還有另外一條路,即完全放棄智慧。而且我認為,後者要比前者更加易於實現,你看看,當今的人類把他們的智慧用到了怎樣一種可恥的程度。他們自以為發現了世界真理,把真理當做殺人的工具!整個世界還有比此更加令人神震怒的事情嗎!由人類智慧催生出的可怕慾望竟至如此,以至於我完全不敢相信至高智慧能夠到來的日子。
阿克塞爾,這就是我想要說的話。把人類智慧降低到一個可怕的程度,與提高到一個理想的程度,同樣會使人類幸福感十足;相對來講,只有仍然處於中間地位的我們經受着最多的苦難,也只有我們這群渺小的螻蟻,願意不惜性命,重複着荒唐的暴虐惡行。人類必須從當前的噩夢中驚醒,否則,滅絕的不單是有罪的我們,還有整個世界當做我們的陪葬。
我的朋友阿克塞爾,我尊重你們為追尋最高智慧而付出的努力,但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為人類幸福做出的選擇。我知道,你會指責我正把人類推向另一個絕境,因為似乎在我們看來,既然人類的智力天賦秉異,便有責任與義務洞察我們的世界;可我們卻是在毀滅它啊。
我不喜歡重安本人,但我不能否認他的做法順遂了我的心愿,如果公民們接受的都是奴隸式的教育,他現在就可以輕鬆成為世界的主宰,世界將不再有任何紛爭。你們必須從這片大陸中離開,因為你們的思想會使安維赫人困惑,他們知道的越多,就會變得反動和痛苦。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們離開以後,封鎖我們吧,在一片與世隔絕的土地上,我們的問題全解決了。”
大概阿克塞爾從奈羅安所說的話中嗅出了非常不好的氣息——除了與奈羅安政見的不合,他更擔心奈羅安個人意志的崩潰——因此他急於以朋友的身份,扭轉奈羅安的心思,可終究無濟於事。再往後——那時戰爭已經結束——奈羅安自殺了,因為他發現世人陷於一種既不能變得更聰明,也不能變得更愚蠢的絕境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