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章十一
一橋飛渡,連接兩座山巒。
自劍宮藏書樓下來,通過駕於崖巔的金風橋,便到了弟子們日常活動的見性峰。見性峰上,有三齋堂、鼎方園、玉圃園,為膳食、煉丹、藥草之所,也有劍廬、劍池等冶金之地。至於弟子日常授課的地方,則分為停雲坪,磨劍崖,取崖下磨劍、崖上停雲之意。
自藏書樓中一席話后,言枕詞被原音流說動,來到玉圃園中挑了兩三樣藥草,全是易容所需的材料,正與此地執事交接。
原音流站在言枕詞三步之外,見對方動作如此迅速,不免感慨:“師父想通得真快,這才是做大事的人。”
言枕詞:“你說的,時不待我,事急從權。”
原音流思考片刻:“師父,你這樣子一點都不像劍宮弟子,不會是別派派來劍宮的姦細吧?”
言枕詞:“如果我是姦細,你就是姦細徒兒,小姦細。”
原音流搖扇微笑:“我不是小姦細,我是掌門的私生子。”
兩人邊說邊走,與一位背着滿是草藥的籮筐、剛剛採藥回來的劍宮弟子插肩而過。
位劍宮弟子將背後籮筐交給執事,在執事將其中藥材一一登記的時候,忍不住出聲道:“剛才過去的是原西樓和他的師父?”
執事抬了抬眼:“你這兩天不都在山中嗎?這就知道了?”
採藥弟子:“劍宮上下都傳遍了,我還聽說掌門要將離禹塵劍交給原西樓?”
執事:“應該是吧。”
“可是,”採藥弟子咕噥說,“離禹塵劍,不應該交給薛師叔嗎……”
薛天縱正在停雲坪。
磨劍崖風呼獵獵,停雲坪上,劍宮弟子戰戰兢兢,使勁渾身解數,將最近一段時間所學的內容展現在薛天縱眼前。
饒是如此,等三月一次的“停雲問劍”結束之後,能夠好端端站在停雲坪上的弟子也不足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都被薛天縱直接丟下磨劍崖重新磨劍。
整整一個時辰,磨劍崖中慘呼不絕於耳,被風吹着,散在劍宮上下。
薛天縱銳目掃過在場眾人:“今日到此為止,諸位師弟不可懈怠。當戒驕戒躁,銳意精進。”
劍宮弟子齊齊稽首:“是,師兄!”
薛天縱還禮,而後逕自離去,回到自己的住處,還未進門,弟子羅友已經在他屋前探頭探腦:“師父!”
薛天縱:“何事?”
羅友:“師祖傳來喻令,明日開離禹塵劍。”接着不等薛天縱說話,立刻憤憤不平接下去,“師父,你說就算原音流是天縱奇才,總不可能一日就將入門功法練到三層吧?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薛天縱眉心一皺,打斷弟子的話:“此事不需多說,照你師祖的話往下吩咐就是。”
說罷,他推門進屋。
自昨日歸山,薛天縱回稟事物,教導師弟,現在剛將包袱打開,便見到擺放在最上面的藍皮冊子。
這乃是他斬殺元戎皇子之際,自元戎皇子懷中拿到的天書。
薛天縱對天書並無興趣,先前拿着,是為萬不得已之際以此物讓原音流上山,現在原音流已在山上,此書也該物歸原主。
薛天縱剛向天書伸手,一陣風便在室內吹過,將天書書頁被吹開。
空白的內頁出現在薛天縱眼前,而後墨點浮於紙面,慢慢組成一行字:
“劍宮出事”
薛天縱一愣,而後冷道:“邪魔外道,裝神弄鬼。”
他並指如劍,正要劃下,天書卻突然多了一行字,這行字正正好就回答了薛天縱方才所說的那句話:
“邪魔外道正在劍宮”
本該落在書上的劍指落在了一旁的地上。
風吹過院中寒梅,暗香輕撫地面裂痕。
桌上的天書恍若無事,繼續顯示更多內容。
一個名字突然出現在紙面上。緊接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將這整整一張空白書頁佔據,直到最末,又出現兩個字來:
“消失”
而後,從第一行字開始,紙上的墨跡一點點變淡,最終消失成最初的一片空白。
薛天縱手持天書,本擬將其撕碎的他在看見越來越多的名字出現之後便停了手。現在,他的眉頭第一次真正皺起,凝神注視着窗外寒梅久久不語。
片刻,他招來兩個徒弟,吩咐褚寒:“你將《弟子名錄》拿來。”又對羅友說:“你去外門查幾個人。”
羅、褚二人答應。
接着,羅友窺着薛天縱,又小心翼翼道:“師父,弟子剛才還有話沒說完,師祖方才派童子過來,除了說明日開啟塵劍之外,還說明日你可協同主持塵劍的開啟典禮,還派人送來一幅字。”
說罷,羅友將那副字呈上。
薛天縱展開一看,只見一“劍”字落於紙上,銀鉤鐵畫,入骨三分。
只一眨眼,時光倒轉,初入劍宮門牆時與恩師的對話歷歷在目:
“劍宮習劍,劍為何?”
“劍是手,劍是身,劍是心,劍是我,劍非外物。”
“劍是我,劍非外物。”薛天縱低聲自語。
恩師將此物送來,無非擔憂他太過重視離禹塵劍,以致失了本心。
然劍非外物,劍非離禹塵劍。
縱是劍宮至寶,何必掛懷?
薛天縱將手中這幅字小心收好,抬頭時說,“向你師祖告罪,明日我不參加塵劍開啟典禮。”
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的目光掠過還放在桌上的天書,眼瞼下垂,遮去眸底冷冽。
劍宮有雲穹,雲穹在雲上。
雲穹為中峰至高,乃是放置離禹塵劍之地。其上尖頂薄且直,中途無其餘突起,一往無回,似劍身直插雲天;其下有一圈環峰平台,如劍格護衛左右。
今日一早,天還未亮,劍宮眾內門弟子已齊聚雲穹之下。
自離禹塵劍為劍宮至寶以來,離禹塵劍正式出現於人前的次數屈指可數。除三年一度的劍宮收徒大典之外,除非掌門持離禹塵劍出世,否則哪怕劍宮核心弟子,也無任何途徑一窺離禹塵劍!
故而掌門不主持離禹塵劍的開啟已是例外,交由一位新的弟子來掌握離禹塵劍更是例外中的例外。
但三位長老在上,無數弟子儘管心懷了兩日疑惑,也不敢出聲,只恭敬呆在山嵐之中,等到啟劍時辰到來。
原音流與言枕詞也在等待之列。
按照原音流之前的方法,今日言枕詞易容成原音流,原音流易容成言枕詞,兩人一人穿黑,一人穿白,一同站在三位長老之後。
另外兩位長老閉目打坐,等待時辰到來。
端木煦則兩人出現之後,目光就在兩人身上打着轉,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片刻,他微微一笑,對着“原音流”說:“不錯,短短兩日已有了入門三層的功力,掌門果然慧眼識珠。但你不可自滿,還須以勤謹為上。”
“原音流”坦坦蕩蕩:“謹遵長老教誨,音流一定聽從師父教導,改正嬌氣,艱苦樸素,早起晚睡,努力修鍊!”
“言枕詞”也坦坦蕩蕩:“枕詞也一定在努力修鍊的同時,海納百川,博採眾長,學習做飯穿衣鋪床,烹茶調香煮酒等一個優秀正道應該會的學問!”
倏爾,一線天光自東方亮起。
當金光刺破厚重的雲翳,紫陽自裂隙中一躍而出,盤膝於前方高台的三位長老共同起身,一按長劍。
三劍自這三人背後躍出,各帶一股龍捲氣旋扶搖直上,在半空之際相互纏繞,形成一大股颶風似氣浪,猛然吹開層層罩在穹頂之上的雲層,露出雲層之後的峰頂!
正當此時,站於三位長老之後的“原音流”驟然前行,腳踏鶴步,三步之後身輕如鶴,已上雲端。正是劍宮最正宗的入門步法“煙鶴行”!這一步法易學難精,誰都能走,但能做到“腳踏煙雲,身隨鶴行”者,百中難得其一。
至於旁邊的“言枕詞”,則將手一按腰上腰帶,只見一道黑影剎那自他背後掠出張開,順着還未散去的風勢將人直接帶上天空,速度並不比“原音流”慢上多少!
風迷人眼,立於台上的眾弟子紛紛仰頸而視,卻只見雲散穹見,又見雲聚穹沒,颶風中,一顆心都隨着雲層而上,投入了那離禹塵劍之中。
一路扶搖,身入雲層。易了容的兩人不再假扮彼此,原音流被肩上蝠翼帶着上升,先是感覺一陣寒冷,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接着又感覺空氣稀薄起來,慢慢有點喘不上氣,腦中也跟着一陣暈眩。
他剛剛捂胸咳嗽一聲,先他一步的言枕詞已經飄身而下,攬住原音流的腰肢並扣其脈門,將精純內功緩緩傳入。
傳入內功的同時,言枕詞順勢打量了一眼帶着原音流飛上天空的東西。
只見原音流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一具足有三個人寬的蝠翼扣於雙肩,蝠面淡黑微透,似真的蝙蝠翅膀,骨節處卻由輕木拼接而成,輕木與輕木之間,又由淡金色絲弦串聯。現在,這蝠翼正迎風扇動,帶着原音流一路向上。
原音流深吸一口氣:“嗯,感覺舒服多了……”
言枕詞:“我終於知道長老們明明想將離禹塵劍給你,又為何畫蛇添足,給你加一個‘必須練到劍宮入門功法三層’的條件。”他喃喃自語,“原來是為了避免你成為劍宮建宮以來唯一一個窒息在雲穹之上的人。”
話音方落,兩人已到穹頂。
如絲如棉的白雲瀰漫身前,於雲穹與金光之中,將盛放離禹塵劍的陰陽魚台輕柔遮掩。
目標就在前方,原音流不急着上前,站在原地對言枕詞說:“好了,我們可以換回來了。”
言枕詞沒有異議,抬手撕去臉上面具,再脫下身上外袍,這才轉看原音流,就見原音流好端端站着,一動不動。
原音流:“有點冷。”
言枕詞:“所以?”
原音流理所當然:“你拿着衣服,先替我擋擋,我再換衣服。”
言枕詞嘆口氣:“擋着了,少爺快點吧。”
當兩人換好衣服,拂開雲朵,終於走向佇立前方的陰陽魚台之時,只見雲層之後,余者皆無,唯獨一把劍身龜裂之長劍被隨意丟在魚台之下。
那劍劍身剔透如冰晶,劍柄深沉如淵獄,正是劍宮至寶,離禹塵劍!
眼前所見對兩人而言俱是始料未及!
言枕詞在短暫的獃滯之後猛然上前,揀起離禹塵劍,手指拂過劍身,只見劍身龜裂映於掌中,將手掌也切割得支離破碎。
“這是……”言枕詞不可置信,“怎麼回事?”
原音流同樣驚訝。
但他沒有如言枕詞一樣上前,他面上的神色飛快變化着,先是疑惑,而後深思,最後恍然大悟。
種種神情在他臉上一一掠過,又悄然消散。當言枕詞的手指碰觸到離禹塵劍劍身的時候,原音流已經恢復了尋常模樣,甚至笑道:“原來如此……我就說,都找到我這裏了,要麼是掌門出了問題,要麼是離禹塵劍出了問題。”
“唉……我為了救朱弦來找離禹塵劍,現在離禹塵劍壞了,難道我為了修復朱弦,還要先修復離禹塵劍?
“這可真是個……”原音流自言自語,“多事之秋啊。”
當天穹開啟之時,薛天縱正帶着自己的兩個弟子坐在外門道宮大殿之中。
寬敞的大殿裏密密麻麻站了人,劍宮所有的外門弟子齊聚於此。
薛天縱面前平攤一本《弟子名錄》,左手下是負責外門的道宮道主。道主按着名錄一一念出外門弟子的名字,被叫到的弟子需從人群中出來,站於薛天縱跟前。
最初的時候,道主以為薛天縱挑這時間前來並下了這樣的命令,為的是自外門之中挑一個新的弟子收在身邊,還令身旁的道童趕緊向幾個素日看重的弟子耳提面命一番。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當道主發現他手中的《弟子名錄》中有十幾個、乃至幾十個名字是自己毫無印象、偏生白紙黑字的寫在《名錄》之上時,他既錯愕又惶恐,細密的冷汗也自背心慢慢滲出。
當一整本外門《弟子名錄》念完,薛天縱開了口:
“三百人中一共三十五人不見蹤跡,他們去了哪裏?”
他的目光掃過大殿,站在大殿之中的外門弟子也好,負責所有外門弟子的道主也好,每一個人回給他的目光都是茫然與迷惑,彷彿那三十五個不曾出現的人根本不存在於劍宮,沒有人認識,是他手中的《弟子名錄》記載出錯。
薛天縱手案《弟子名錄》,突然點了站在第一排的第一個弟子:“劉溪,你與關玉書同屋。關玉書人呢?”
被叫到的弟子一臉錯愕:“薛師叔,弟子,弟子……”他喃喃兩聲之後,臉上的茫然好像發生了一點變化,就像遠久的已塵封於腦海深處的記憶終於被翻出來,於是有了一線靈光,“弟子想起來了!關玉書是我的好友,好像——好像好久沒見到他了?”
薛天縱又問了兩個人,每一個都是失蹤弟子的同屋,每一個都如同劉溪一樣,先是茫然,接着終於想起來,意識到曾和自己同吃同住,共□□行的同門失蹤了許多時日。
矮桌之下,薛天縱放於膝上的手收緊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他終於明白了天書之上,“消失”二字的意思。
抹消原有的存在,抹消周遭的記憶,於過去於現在,徹底消亡。
他也頭一次需要剋制自己的慾望——克制自己去碰觸天書的慾望。
他閉目,再張開:
“稟執法長老,徹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