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60章
退出了社會,不再上拿端家去。自從她謝絕了那樁婚事以後,他們就對她很冷淡:他們也不承認她的理由。拿端太太斷定這樁婚姻一定成功,將來也一定很圓滿,此刻因安多納德的緣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認為安多納德的顧慮當然是極有義氣,但感傷色彩太濃了;所以她馬上不再關心這位小朋友。她只知道幫助人家,不問人家同意不同意;這種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個對象,讓她能暫時發泄那關切與照拂人的感情。
奧里維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頁痛苦的羅曼史。他是個多情的,輕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過活。雖然他精神很活潑可愛,心也和安多納德的一樣溫柔,但你要在什麼事情上依靠他是沒有把握的。他可以為了矛盾,消沉,閒蕩,或是單相思而浪費幾個月的精力。他常常想着一些俊俏的臉蛋,在什麼交際場中見過一面而完全沒注意到他的風騷的姑娘。他也能為了一段文字,一首詩,一闋音樂而出神,幾個月的浸在裏頭,把正課都荒廢了。非要有人時時刻刻的監督他不可,而且還得留神,不能使他發覺而着惱。他發起脾氣來一向很可怕,會極度的緊張,精神上失掉平衡,渾身發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現象。醫生並不把這種危險瞞着安多納德。這株本來就很軟弱的植物,從內地移植到巴黎之後,極需要清新的空氣與美好的陽光。那可是安多納德不能供給的。他們沒有足夠的錢,不能在假期中離開巴黎。至於假期以外的時間,兩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經睏倦不堪,除掉赴音樂會,再沒心思出門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納德仍舊打起精神把奧里維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但林中全是一對對粗聲大氣的男女,音樂咖啡館的歌曲,油膩的紙張:這當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凈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時候,又得坐着悶人的,低矮的,狹窄的,黑洞洞的郊區火車,滿是笑聲,歌聲,粗野的談話,難聞的氣息,和煙草的味道。安多納德與奧里維都是沒有平民氣質的,回到家中只覺得厭惡,喪氣。奧里維要求安多納德以後別再作這種散步;而安多納德在某個時期內也沒有這勇氣了。但過了一晌,她還是要去,以為對於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雖然她自己比奧里維更討厭這種散步。每次新的嘗試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奧里維便狠狠的向她抱怨。結果兩人只能關在悶塞的城裏,對着牢獄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學的最後一年到了。學期終了便是高等師範的入學考試。而這也正是時候了。安多納德已經累到極點。她預測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學裏大家認為他是最優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員都稱讚他的功課和聰明,唯一的缺點是思想沒有紀律,不能按照計劃做事。可是壓在奧里維肩上的責任使他心慌意亂,考起近了,應付考試的能力越來越低了。一方面是極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膽小得近乎病態:這種種早就使他象癱瘓了一樣。想到要當著大眾站在許多考試委員前面,他就不由得渾身發抖。他永遠受着膽小的累,輪到在教室里開口就臉紅耳赤,喉嚨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喚到他名字的時候答應一聲。倘使無意中問他什麼話,他倒還容易回答;要是預先知道要受到考問,他簡直會嚇昏的:一刻不停在那裏胡思亂想的腦子,把將要臨到的情形連細節都想像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糾纏不清。他差不多沒有一次考試不是至少考過兩次的:因為考試以前的幾夜,在夢中已經考過幾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沒法應付真正的考試。
然而他還到不了那個使他在夜裏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試。筆試的時候,一個關於哲學的題目,在平時他是很能發①揮的,不料那天六個鐘點之內竟寫不上兩頁。最初幾小時他腦子裏空空如也,一點兒思想都沒有,彷彿給一座漆黑的牆堵塞了。到最後一小時,那堵牆溶解了,牆縫裏居然透出幾道光來。他這才寫了很美的幾行,可是篇幅不夠教人把他評定等第。安多納德看他那樣狼狽,料他沒希望了,於是也跟他一樣的垂頭喪氣,只是面上不露出來。並且她便是到了絕望的局面,也還能抱着無窮的希望。
①法國學校考試通例,凡筆試不及格者即落第,無資格再受口試。
奧里維落選了。
他懊喪到了極點。安多納德勉強笑着,彷彿事情並不嚴重;但她的嘴唇在發抖。她安慰弟弟,說那是運氣不好,容易補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還可以高一些。她可沒有說,為了她,他這一年是應該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撐一年了。但她非撐不可。要是她在奧里維沒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遠①法國學校考試通例,凡筆試不及格者即落第,無資格再受口試。
沒勇氣獨自奮鬥下去,結果不免給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她流着血汗讓他在暑假中有些娛樂,希望開學以後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夠發憤用功。可是到開學的時候,她小小的積蓄用完了,同時又丟了幾處薪水最高的教職。
還要苦苦的撐一年!……兩個孩子為了這最後的一關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別的差事。拿端他們介紹安多納德上德國去教書。這是她最不願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沒有別的機會,又不能久待。六年以來姊弟倆從來沒分離過一天;她簡直沒法想像,不看見他不聽見他以後她怎麼能生活。奧里維想到這點也不免心驚肉跳;但他什麼話都不敢說:這樁苦難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納德決不至於到這個田地;所以他沒有反對的權利,也沒有資格提①出他個人的悲凄作為問題;一切只能由她一個人決定。
①法國國立高等師範學生不但完全免費,而且還津貼少數零用。
分離以前的最後幾天,兩人不聲不響的熬着痛苦,彷彿有一個快要死了;痛苦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便躲起來。安多納德想在奧里維的眼神中徵求意見。要是他對她說:“別走啊!"她就可以不走,雖然是應當走。直到最後一刻,坐在把他們送上車站去的馬車裏,她還準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行她的計劃。只要他一句話,一句話!……可是他不說出來。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僵。——她要他答應每天寫信給她,什麼都不能隱瞞,只要有點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一方面,奧里維走進中學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裏痛苦萬分。他們倆夜裏睜着眼睛,覺得每過一分鐘就離得遠一點,不由得彼此低聲呼喚。
安多納德想到將要投身進去的社會非常害怕。六年以來,她大大的改變了。從前她是多麼大膽,什麼都嚇不倒的,現在卻養成了靜默與孤獨的習慣,反而以脫離孤獨生活為苦事。幸福的歲月過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納德也跟着消滅了。憂患使她變得孤僻。大概因為跟奧里維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除了對兄弟,她很不容易開口。什麼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訪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們談話,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時候,她更急壞了。可憐的小姑娘並不比她的兄弟更喜歡教書:她很盡職,但並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對人有什麼好處可以□□。她生來是為愛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誰也不在乎她的愛。
德國那個新的差事,比無論什麼地方都更用不着她的愛。她在葛羅納篷家教孩子們讀法語,主人絕對不關切她。他們又傲慢又親狎,又冷淡又愛管閑事,因為出了相當高的薪水,便以為給了她恩惠,對她盡可以為所欲為,把她看做一個比較高級的僕人,不讓她有半點自由。她甚至沒有私人的卧室:只睡在一間跟孩子們的卧最不願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沒有別的機會,又不能久待。六年以來姊弟倆從來沒分離過一天;她簡直沒法想像,不看見他不聽見他以後她怎麼能生活。奧里維想到這點也不免心驚肉跳;但他什麼話都不敢說:這樁苦難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納德決不至於到這個田地;所以他沒有反對的權利,也沒有資格提①出他個人的悲凄作為問題;一切只能由她一個人決定。
①法國國立高等師範學生不但完全免費,而且還津貼少數零用。
分離以前的最後幾天,兩人不聲不響的熬着痛苦,彷彿有一個快要死了;痛苦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便躲起來。安多納德想在奧里維的眼神中徵求意見。要是他對她說:“別走啊!"她就可以不走,雖然是應當走。直到最後一刻,坐在把他們送上車站去的馬車裏,她還準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行她的計劃。只要他一句話,一句話!……可是他不說出來。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僵。——她要他答應每天寫信給她,什麼都不能隱瞞,只要有點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一方面,奧里維走進中學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裏痛苦萬分。他們倆夜裏睜着眼睛,覺得每過一用。
分離以前的最後幾天,兩人不聲不響的熬着痛苦,彷彿有一個快要死了;痛苦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便躲起來。安多納德想在奧里維的眼神中徵求意見。要是他對她說:“別走啊!"她就可以不走,雖然是應當走。直到最後一刻,坐在把他們送上車站去的馬車裏,她還準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行她的計劃。只要他一句話,一句話!……可是他不說出來。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僵。——她要他答應每天寫信給她,什麼都不能隱瞞,只要有點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一方面,奧里維走進中學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裏痛苦萬分。他們倆夜裏睜着眼睛,覺得每過一用。
分離以前的最後幾天,兩人不聲不響的熬着痛苦,彷彿有一個快要死了;痛苦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便躲起來。安多納德想在奧里維的眼神中徵求意見。要是他對她說:“別走啊!"她就可以不走,雖然是應當走。直到最後一刻,坐在把他們送上車站去的馬車裏,她還準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行她的計劃。只要他一句話,一句話!……可是他不說出來。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僵。——她要他答應每天寫信給她,什麼都不能隱瞞,只要有點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一方面,奧里維走進中學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裏痛苦萬分。他們倆夜裏睜着眼睛,覺得每過一上車站去的馬車裏,她還準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行她的計劃。只要他一句話,一句話!……可是他不說出來。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僵。——她要他答應每天寫信給她,什麼都不能隱瞞,只要有點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一方面,奧里維走進中學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裏痛苦萬分。他們倆夜裏睜着眼睛,覺得每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