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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寧小陌從酒店出來,先去還摩托車。門沒關緊,一進去就看到纏着繃帶的男人脫光了上衣,正在單手練拳。

寧小陌皺眉頭,“一哥你歇會,待會手斷了還要接回來,廢錢。”

馮一呵了聲,“不貴,那骨傷科的醫生跟我才拜過把子,給我都是兄弟價。斷骨480,扭傷350。”

寧小陌問:“截肢呢?”

馮一對着鏡子左看右看,非常滿意他這身漂亮的小肌肉。

“截肢不用錢,自己拿把刀一砍,就我這刀功,都不帶藕斷絲連的。”

寧小陌:“……”

馮一看夠了,熟練地表演起單手穿衣,冬天他只穿一件短袖和夾克外套,這些年從事打手工作已然接近資深,身體成了一塊硬石頭。

馮一邊穿衣服邊問:“對了,那遊客怎麼樣?沒為難你吧?”

寧小陌搖頭,“沒有。”

“他一開始要個男導遊,見着你也沒說啥?”

寧小陌還是搖頭。

“那就好。他住哪個地方?”

“富貴。”

“行,我晚上去一趟,讓他們把提成給你。”

寧小陌顧忌馮一受傷的手臂,實在不想他大冬天的跑來跑去。

“不用了,遊客自己要住的,這錢就不要了。”

馮一打斷她,“行了,我去給你拿。明天給你。”

寧小陌剛想開口,被他拿話堵上,“還想不想上學了?”

她立刻就閉嘴了。

馮一走去卧室,從一個裝滿刀槍棍棒的工具箱裏“噼里啪啦”一頓亂翻,最後抽出一根實心短棍在手裏掂了掂。

“一哥,你這手還沒好呢。”

“不礙事,還有一隻。”

寧小陌臉上浮出一層憂色,馮一湊上去,“擔心哥啊?別怕,就做做樣子,不上場。看着啊,哥一隻手也厲害得不行。”

馮一把短棍帥氣地拋向半空,劃了三個圈利索下落,他伸手竟然沒接住,“砰咚”掉地,不知死活地滾到了寧小陌腳邊。

寧小陌:“……”

馮一顫了顫嘴角,若無其事地撿起短棍,“走吧。”

馮一騎着摩托車,把她先送回家。

寧小陌看着他的背影與夜色融為一體直至不見。這打打殺殺一上癮,另外一隻手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寧小陌邊嘆氣邊往家門口走,不知從哪兒吹來的一陣穿堂風讓她打了個哆嗦,激靈勁伴着某個人的身影一起闖進腦海。

酒店那位不好說話的宋先生,也不知他胃病好些了沒。

太冷了,寧小陌伸到一半的鑰匙又縮了回來。

這裏離酒店不遠。

她走到酒店樓下時抬頭看了眼,五樓那間房隔着窗帘透出燈光。

人還沒睡。

寧小陌爬上樓,咚咚咚地敲門,先輕后重,一下又一下。

裏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掀被子,下床,穿拖鞋。寧小陌心裏默數這些動作需要花費的時間,再過兩秒,就能聽到拖鞋摩擦地面的動靜。

這種小娛樂讓寧小陌格外上心,臉貼近門,認認真真地聽響動。

“3,2,1。”她默默倒數,心說:“開門。”

“吱”的一聲,果然開了。

寧小陌的心情升騰起小雀躍,可一看到宋明謙的表情,瞬間偃旗息鼓。

臉色黑,頭髮松亂,眼皮子還沒完全撐開。

“有事?”

語氣有點凶。

寧小陌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宋明謙已經看到了她手上提着的飯盒。

“你吃飯了嗎?”寧小陌晃了晃膠袋。

宋明謙清醒了些,抬了抬下巴,“沒吃,裏頭是什麼?”

“青菜粥。”

宋明謙把路讓了出來,“進來吧。”

寧小陌走進房間,看到桌上拆開的胃藥,那瓶水喝了一大半。

“你胃好些了嗎?”

宋明謙說:“好多了。”

多虧這盒胃藥,他睡了一下午,已經沒什麼痛感了,此時的一碗粥簡直是雪中送炭。

宋明謙吃得津津有味,嫌塑料勺子麻煩,直接端着碗喝。寧小陌安靜地站在一旁,屋裏只有空調送風的運轉聲。

宋明謙三兩下把粥解決,掃了眼桌子,在找紙巾。

“給。”

寧小陌走近了,伸出手,一張方方正正的餐紙遞給他。

宋明謙接過,“謝謝。”他隨意拭了拭嘴:“我會在這住一個月。你跟老闆談的時候,多拿點。”

寧小陌不解,“拿什麼?”

宋明謙把紙巾揉成一團擱在桌上,“提成。”

寧小陌有點窘迫,一肚子的解釋卡在喉嚨眼,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該你拿的,一個都別少。”宋明謙看着她憋紅的臉,說:“沒事,每行都有自己的規矩。你不會談,就找你上頭的人。”

寧小陌抬起頭,“其實我是幫人應急的,平常我不做這個。”

宋明謙並不意外,嗯了一聲,“偶爾還去客串一下群眾演員。”

“……”原來他記得啊。寧小陌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尷尬地豎起來了。

“宋先生,你是來這工作的?”

“不是,我來玩的。”宋明謙語氣平靜,“我在那上班,幫領導跑跑腿。乘着年假出來走走。你們這裏有個瀑布挺有名。”

寧小陌放鬆了些,“對,上游水庫開閘放水,瀑布特別好看。還有寧古寺,順路能爬爬山,冬天風景也漂亮。”

寧小陌又成了一名敬業的導遊,把純溪鎮裏裡外外介紹了個遍。聲音鬆鬆軟軟,宋明謙剛填飽肚子,與飽腹的滿足感相得益彰。

“宋先生,明天你想去瀑布嗎?”

宋明謙點頭,“可以,晚點出發。”

“九點?”

“好。”

寧小陌走之前說:“你可以開點窗戶透透氣,開條縫就行。”

宋明謙笑了笑,“行。”他起身拉開窗帘,把窗戶推開一點。寒風徐徐入屋,和暖氣竄在一起,調和了空氣里的燥悶。

寧小陌下樓經過大廳,被收銀的趙姐叫住。

“小陌,這兒有十幾個瓶子,你要嗎?”

寧小陌跑過去,“要。”

“喏,都在角落,你拿去吧。”

門口的地方有個膠袋,裏面裝滿了空的礦泉水瓶。寧小陌壓了壓,把袋子打了個結。

“謝謝你啊趙姐。”

“小事小事。都是住宿的人留在這的。好拿嗎?”

寧小陌熟練地拎起膠袋,“好拿。”

她拎着一袋空瓶回家。她家的房子和別人的不一樣,基本就是一個大棚支起來的,四面牆都是老磚,外面還圍着亂七八糟的東西用來擋風。

寧小陌先把空瓶碼到牆角,她數了數,差不多有百來個,大油桶兩塊,礦泉水瓶兩毛,可以賣個五十塊錢。

昏黃的燈光從窗戶里透出,銹跡斑斑的鐵窗欄上面掛了兩條內褲,寧小陌順手給摘了下來。開門的時候她動作輕,一點一點地推開。

屋裏也冷,和屋外沒什麼區別。

一室一廳,客廳靠牆支了張窄小的床,大冬天只墊了層薄薄的棉花毯,正對門擺了一個電視櫃,老式的彩電正在播新聞。

“爸,我回來了。”

寧德福坐在凳子上看電視,地上放了一瓶二鍋頭。寧小陌打的招呼就像扔下懸崖的石頭,連回聲都沒有。

廚房案板上放了三個沒洗的碗,油漬已經結了凍,從殘渣上看,這一天吃的都是麵條。

寧小陌挽起衣袖洗碗,剛洗到第二個,寧德福拎着二鍋頭站在門口說:“今天出去接來玩的人了啊?”

熱水淌過手,她動作打了個頓,“是啊。”

“從哪兒來的?”

“不清楚。”

寧德福個頭矮,人到中年已有萎縮的兆頭,成天駝着背,下半年開始,他又開始掉頭髮,前額已呈地中海雛形。

“今天掙了多少錢啊?”寧德福一開口都是酒味,眯着眼睛笑。

寧小陌之前在宋明謙那兒簡單舒服的心情就像綁了一塊鐵石,咕嚕一下就沉了下去。

她敷衍地說:“還沒結賬呢。”

寧德福頓時不高興了,因為酒精刺激,下臉眼水腫得厲害,瞪着眼睛看人時怪恐怖。

“那你身上還有多少?先拿來用用,我還欠老李一點煙錢。”

寧小陌說:“我身上只有一百了,爸你欠多少,我明天帶給李伯。”

“你給我,我自己去。”

寧小陌不作聲。這種當她上過不知多少回,給錢去還債,背地裏又拿去打牌。舊債沒清,新債又上賬本。

她擦乾淨手,好聲說:“我明天正好要帶遊客,順道了,爸你欠多——”

話還沒說完,寧德福一耳光就扇了下來。

寧小陌迅速抱頭蹲下,頗有經驗地躲過了這一下。

寧德福瞬間變了臉,整個人狂躁失控,逮着手邊的掃帚朝寧小陌揮去。

“就知道往外跑,錢呢?拿錢來!不務正業,我養你二十多年,你回報了些什麼!就跟你賤婊|子的媽一樣!”

寧小陌對這番罵詞已經可以倒背如流,她敏捷地躲過那把掃帚,瞄準空檔,迅速從寧德福的身側穿了過去。

寧德福罵起人來張牙舞爪,把他一生所知的惡毒詞彙都用上了,那瓶二鍋頭幾下入了喉,只剩一個空瓶。

寧小陌狂奔到門口,拉開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下,就眼睜睜地看着空酒瓶從天而降,兇狠的弧線一閃,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她額頭上。

寧小陌飛快地跑了出去,冷風裹體,她跑到藥店,要了一瓶活絡油和棉簽,然後蹲在藥店門口,自己給自己上藥。

小鎮居民作息時間規律,晚上過了九點就沒什麼人了。

寧小陌在店門口待到十點,才慢悠悠地回了家。

寧德福睡著了,鼾聲地動山搖。

這是他的習慣,每次發完酒瘋,睡覺就跟死了一樣。

眼皮凹陷,酒勁一過,潮紅的皮膚就褪成了青白。死人就是這樣的。

寧小陌怔怔地盯着他看,全部的思緒都停在了這個“死”字上。

傷口的疼痛把她拉回來,寧小陌斂神,這一屋雞飛狗跳后的殘局還等着她清掃。

第二天出門之前,她在鍋里給寧德福留了兩個饅頭。

到富貴酒店是八點半。寧小陌在樓下給宋明謙打電話。

“宋先生,我已經到了,你收拾好就可以下來了。”

十分鐘后,宋明謙下樓,他換了件短款皮衣,正好到腰線處,襯得兩腿長又直,比例極佳。

宋明謙走到她面前,眼皮一皺,“你頭怎麼了?”

一坨淤青橫在額頭上,像塊狗皮膏藥。

“昨晚家裏停電了,不小心磕的。”

宋明謙懷疑:“你這樣還能工作?”

“可以,我可以!”寧小陌怕他不相信,還用力地甩了甩頭,“你看,沒事的,今天第一站先去看瀑布,然後去寧古寺,宋先生,我們出發吧!”

宋明謙:“……”

寧小陌怕他改變主意,導遊收入就泡湯了。

她表現得敬業又專業,熱情又富有感染力。

“等等。”宋明謙把她叫住,“今天不出去了,你就帶我在鎮上轉轉,錢我照給。”

“鎮上?”寧小陌望着宋明謙,“你確定不去看瀑布?”

宋明謙實在不想讓一個頭上頂着狗皮膏藥的女生鞍前馬後,他點了點頭,“對,走吧。”

寧小陌快步跟了上去,“宋先生,咱們這的草編首飾比較有特色,你可以去看看,挑幾個當禮物送人。”

宋明謙:“行程你安排吧。”

寧小陌帶他坐了公交車,鎮上的公交車嚴格來說就是小中巴,私人承包,司機和賣票員都是夫妻檔。早上人少,兩人直接坐在第一排。

寧小陌從背包里拿出一張紙,“宋先生,這是純溪鎮的簡介,有感興趣的可以告訴我。”

宋明謙意外,“這是你自己寫的?”

白紙黑字手寫,工工整整地從吃和玩上做了介紹。寧小陌的字很漂亮,細長流利,一氣呵成。

這年頭活字印刷術見多了,乍一看這純生態的手寫體也算賞心悅目。

宋明謙邊看邊問:“你當臨時導遊,和公司簽合同了么?”

“沒簽。”

宋明謙並不意外,不痛不癢地說了句:“以後還是簽一份,遇到事了也有地方說理。”

寧小陌如實說:“小地方不講究這個。”

宋明謙見過太多這種勞動糾紛,點到即止:“所以專坑老實人。”

寧小陌哦了聲。

宋明謙忽然想到什麼,抬起頭,“小導遊,我朋友跟你們旅行社簽了合同的吧?”

寧小陌茫然地望着他,“沒簽。”

宋明謙:“……”

這是兩天來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臉上看到類似於無奈的表情。

寧小陌彎了彎嘴角,低頭忍着笑,小聲說了句:“專坑老實人。”

宋明謙:“……”他心想,孫舟這個月的獎金就別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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