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槐樹枝葉的斑痕錯落在他俊臉寬肩上,明明滅滅,深淺不一。
甚至有一塊貼浮在他眼角,平添詭魅,也勾勒出幾分不懷好意的蠱惑。
再熟悉不過的感覺。
麥穗兒退無可退,背部抵在槐樹凹凸不平的表皮,有些刺痛。
她雙唇微微張開,是訝然是意外是怔怔愣愣來不及反應。
倏地。
顧長摯本就散漫慵懶朝她傾身的軀體再度壓了過來。
他一手捏着她下頷,一手高高抬起撐在她頭頂樹榦,把她圈在他用雙臂畫下的牢獄,而燈影下的臉就這麼朝她一寸寸逼近。
一點點放大。
細緻到他挺立的鼻尖,幽游着不明意味的眼眸,噙着淺笑的唇角……
麥穗兒瞠目,空下的手去推拒。
他卻猛地擒住她手腕,幾番掙扎,手包登時墜落在地,噼里啪啦摔出一系列小物件。
終是抵抗不住。
精疲力竭的靠着槐樹,麥穗兒胸口大力的上下起伏,幾縷髮絲因為蠻橫的動作而凌亂散落,貼在纖細雪白的脖頸間。
此時她雙手被他屈辱的固定在腰后,整個站姿被迫的有些曲意迎合。
顧長摯挑了挑眉,上下掃她一眼,在瞪視中驟然湊近她唇瓣。
眼看即將要吻下來……
他卻戛然頓住,嘴角溢出一聲突兀的嗤笑。
頭微側,貼在她耳畔哼聲道,“要是吻下去是不是就如了你的意?”
麥穗兒:“……”
見她不吭聲,顧長摯勾了勾眼梢,更貼近她耳廓一點,滾動着熱氣的聲音酥酥軟軟,卻暗藏鄙夷,“人煙罕見,其心可昭,你,承不承認?”
剛從虎口脫險,冷不丁這麼一句重劍擊來。
心塞得都在淌血。
微垂下眼眸,麥穗兒別開頭,擰眉。
方才的一路奔跑他是從哪兒開始不對勁的?這壞蛋是不是早就清醒了?既然醒了還配合她做什麼?耍人?
嘔得胃疼。
麥穗兒方想甩開他的鉗制,怎料他卻率先一步鬆手,好整以暇的退後兩步,站定。
他雙臂環胸,雙眼似在審判,唇角又漾起諷刺至極的弧度。
“嘖嘖,我的定力可不是憑你就能輕易動搖的!”冷然斜睨着她,顧長摯淡然的目光略過她的胸和腰,一臉嫌棄的努嘴,“硌手。”
你嫌硌手你別碰。
麥穗兒死死磕着牙,想一巴掌把他拍進地心深處。
俯身去撿包。
有氣無力的把附近掉落的東西拾起放入包中。
正要去撈南瓜人偶。
一隻尊貴的腳搗亂飛來,輕輕一踹,南瓜人偶便沿着拋物線落入旁側的灌木叢上。
麥穗兒氣死了。
她睨了眼那鋥亮的皮鞋,惱怒的趁他收回之際,就撲上去恨不能徒手擰斷。
可惜她低估了這個男人的敏捷度,撲了個空——
也不是,是只撲到一叢嫩油油的青草。
站在外圍的顧長摯“噗”一聲笑出來。
看一次她趴在地上的狼狽模樣就一次次忍俊不禁。
雙手攥拳,麥穗兒在他譏誚的笑聲里爬起來。
行,惹不起總躲得起?
不再管亂七八糟的東西,她撈起手包,氣得全身都在顫抖,旋即頭也不回的掉頭就走。
“就走了?”顧長摯聳了聳肩,雙手插在褲兜,看她越過身側,盯着那道瘦削的背影嘖嘖道,“娃娃都不要了?”
不說還好,一聽他這話,麥穗兒腳步更快,眨眼就消失在轉角……
目送她遠去。
顧長摯唇角的笑意霎時消失不見。
他漆黑的眼眸浸透着揮散不去的冰寒,目光陡然變得凌厲尖銳。
孤立原地。
良久,顧長摯面無表情的打量周遭環境。
百年古槐枝葉繁密,零零散散灑下一地斑駁痕迹,頗有些瑟縮意境。
定定仰眸。
望向灌木旁懸起的燈盞,顧長摯抿唇,方要轉身,餘光微晃,掃到一團亮晶晶的東西。
踱步往前,他彎腰撿起手機,拿着手裏顛了顛。
起身,又看到掛在灌木枝上的南瓜小玩偶。
就在眼前,咫尺之距。
顧長摯往外離開。
走了幾步卻退回去,他伸手取了南瓜人偶,盯着多看了兩眼,隨意捏在掌心。
沿着路燈密集的小徑走回宴會場地,上台階前,正好撞見從側門跑出來的陳遇安。
兩人面對面,皆默然。
陳遇安完全是給嚇着了,廳內里裡外外找了一遍未果,這才神色慌忙的試圖到庭院碰碰運氣。
所以——
心心念念找的人一瞬間就出現在眼前,難免猛然高興得陡然說不出話。
緩了片刻,陳遇安拍着胸脯,見四周無人,上前怒道,“這是你說好的打點清楚了?”
顧長摯不作聲,沉沉問,“人呢?”
知他問的誰,陳遇安窩了一肚子氣,氣急敗壞道,“人人人,你都這樣了老子怎麼去顧旁人?能不能聽我話就再嘗試一次?你是不是偏要一輩子都活得不像個正常人?”
關心則亂,語氣不由自主拔高,陳遇安說完才懊惱的閉嘴緘默,他心揪了下,面色發青。
顧長摯最為反感敏感的便是這句話,不,是這三個字,“正常人”。
“我……”想解釋,他卻擦身直直越了過去,拾階而上。
陳遇安頭疼的摁太陽穴。
一個永遠生活在光明的人,聽起來似乎很英雄主義,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
但近期連續頻出的意外讓陳遇安有些心驚,畢竟嚴防死守下,好幾年都沒有再出現過了。
或許顧長摯自己一直都很清楚,他不正常,包括平日那極其挑剔惡劣易怒的性格。
他喜歡孤單,永遠都沉浸在孤獨的世界裏。
刻薄傲慢以及那張毒辣的嘴,不知逼退了多少想靠近的人,可內心深處,真的就那麼想?
“對了。”
腳步駐足,鞋尖微轉,顧長摯側身把撿來的手機遞給陳遇安,語氣平常,聽不出一絲異樣,“那個女人的,還給她。”
說罷,重新進入宴廳。
陳遇安鬆了口氣。
他低眉看了眼手機,納悶的沉思,麥穗兒的?
不對。
麥穗兒的?
霍然睜大眼,陳遇安緊張的凜目,什麼意思?
方才兩人在一起?那是正常之前還是正常之後?
手心不自覺用力,許是摁到按鍵,屏幕霎時炫亮。
陳遇安心不在焉的隨手輸了幾個“1”,解鎖了……
多心大的姑娘啊!
搖頭,陳遇安可沒窺探人**的癖好,而且她這麼敢,想必沒啥見不得人的東西。
方要鎖屏,視線略過開啟的錄音設備,他神色陡然一變。
結束錄音,播放。
略嘈雜的一段前奏后,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乍時闖入耳內。
不可置信的握着手機貼近耳朵,陳遇安眼中的詫異和愕然濃郁得幾乎要滲出來……
“手裏還剩什麼?”
“狡猾的喵喵!”
“我把好吃的都給你,我的也給你,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
顧長摯?
他從沒聽他在那種狀態下說過話。
錄音還在播放。
陳遇安艱難的滾了滾喉嚨口,從前不是不曾主動治療過。
他之所以與顧長摯能走近,亦是機緣巧合下得知了他的秘密,那時二人都在國外留學,他家境一般,是窮學生。顧長摯忌憚他,防備他,後來,索性將他攬入麾下。
如此處着,長久以來,竟也詭異的有了幾分情誼。
人是能感知善惡與真假的生物。
顧長摯除開糟糕的性子,作為朋友,並不可怕。
其實只要掌握他的喜惡習慣,有時甚至會覺得這個人很可笑,譬如他總愛故意吊著你胃口,高貴冷艷,等你索然無趣了,他偏高貴冷艷的湊過來,一本正經大發慈悲的告訴你因果。
沒錯,就是這麼可笑!
錄音里安靜了許久。
一直到顧長摯嗤笑聲響起……
他必是不知有這段錄音的存在。
垂下手,陳遇安站在台階下,仿若入定般。
第一次治療是在十年前。
中文名叫“易玄”的美國心理博士接手,他表示對這個新穎的案例很感興趣,對顧長摯煞是殷勤,隔三岔五鼓動他接受治療。
暴躁了段時日後,顧長摯在他勸說下猶豫的頷首應下。
但結果很慘烈。
為期一個月,每周兩次,顧長摯在黑暗中沒有開過口。
他躲在可以隱蔽身體的任何角落,縮成一團,雙眼無神的睜着,無論用什麼語氣引領,皆是沉默以對。
深度催眠亦同樣失敗。
他的定力簡直讓易博士驚嘆淚流!
第二次治療,來自易博士閉關數年後的誠意邀請。
他拍着胸脯跟他保證一定成功,讓他定要好好勸顧長摯就範,他勸了,他們都信了,會成功吧!
然而並沒有!
或許正是這些失敗,讓顧長摯徹底放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早出晚歸,死死掐着太陽落山的點兒。
別墅內白晝通明,將近六七年,是沒再有過突發事件……
麥穗兒行路匆匆,眉間堆積着未消散的憤怒。
進大廳前,她埋頭整理了下衣裙和頭髮,旋即進門去找Ludwig先生等人。
既然他們都不需要她這個翻譯了,那她提前離開應當沒什麼關係……
站在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人群里,麥穗兒踮腳瞭望一圈,一時半會找不着人,收回逡巡的視線,她翻包找手機。
空的……
神色一震,麥穗兒煩惱的捏了捏眉心。
一定是方才掉在槐樹底下了!
鬱悶的吐出一口濁氣,她旋身欲折返,一聲帶着輕詫的疑問倏爾在耳畔響起。
“穗兒?”
腳步停頓。
麥穗兒奇怪的側身,偏頭看向後方的男人。
男人規規矩矩一身墨色西裝,髮絲柔軟,眸中驚訝在看到她正臉後轉化為喜悅,“好巧,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你。”話落,他臉色微僵,很快有些不自在的補充,“我、我是說咱們很久都沒見了,你號碼幾年前就已撥不通。”
麥穗兒禮貌的彎唇,沒將他的忌諱放在心上。
從中高級生活品質跌落到貧窮,無法穿梭於富人間的遊樂場所,這根本不是什麼需要介懷避忌的事情!她本就不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
“嗯,真巧。”麥穗兒出聲道。
她順勢看了陳淰一眼,當初的大男生也已初露社會精英的模樣。
“我……”
“我……”
兩人同時啟唇,麥穗兒本想告辭,如此卻不好開口,她便道,“你先說。”
“沒什麼,就想問你現在過得好么?”
“挺好的!”
“唔……”陳淰支吾了下,突然低頭,睫毛覆在眼瞼,聲音極輕,“你瘦了。”
愕然抬眸,麥穗兒訕訕撥了撥額發,目光掃過他越發挺立的五官,笑着打趣道,“你帥了!”
大概沒料及她竟會說出這種話,陳淰臉色怔了下,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握拳放在唇畔輕咳一聲。
“我還有點事情,先走一步。”朝外指了指,麥穗兒轉移話題。
“穗兒。”追着走了兩步,見她眸露疑惑,陳淰望向她清瘦的面頰,主動道,“留個聯繫方式吧,你要是有什麼問題都可以找我,畢竟我們是朋友。”
是朋友沒錯。
可她如今根本不需要太多交際,因為沒時間。
“我……”麥穗兒實話實說,“今天過來時手機丟了,可能要重新辦卡。”
陳淰頷首,浸着失望的黑眸望着她,笑得有些牽強,顯然誤認為這是一種拒絕。
麥穗兒沒解釋,這話雖不假,但是有婉拒的意思的!畢竟曾經不可能的事情現在更不會有轉機,何必再聯繫?
而且,她對他終歸到底少了一些心動和依賴……
毫不遲疑的旋身,麥穗兒沒有停頓的穿過人群,正逼近側門時,陳遇安卻迎面直直朝她走來。
“給。”走近,陳遇安伸出手,掌心托着一枚手機,略為平靜的眼眸攫住她,“麥小姐,你的手機。”
他神色看起來與先前給人的感覺不一樣,沒有笑容,卻又不像逼問她顧長摯蹤跡時的緊張急迫,怪怪的!尤其看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