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落洞

8.落洞

雨水來地凶、來得急,來得浩大。除了身有要事不得不離開的,其他人乾脆繳械投降,選擇被困原地。

客房有些緊俏,陳簡被安排在閣樓湊成的卧室。

家居、頭上和腳下皆是原木色,床緊貼着傾斜的屋頂,床頭右側是圓形的彩色玻璃窗。屋頂拼成倒三角,壓矮空間的同時倒別有一番情調了。小空間代表狹促、緊湊,然而卻能另類地帶來對全局的掌控感,帶來奇異的飽滿感與安全感。

陳簡在半夜醒來,抬頭看到雨水把窗上色彩淋濕。她感到口渴,索性下樓討水喝。陳簡從螺旋樓梯下到一樓,遠遠便望見大廳窗旁的身影。

承鈺是有強烈個人特質的,這種特質隨着他年齡的增長,越發明顯起來。甚至現在,只要陳簡閉上眼,她能在腦海里摹畫他五十年之後的樣子。

那必定是個很有風範然而古怪的老頭,背影直,且透着正經和嚴肅。或許他還會握着一根手杖,試圖訓導一群頑劣不知羞的孩童。

然而下一秒,她腦海里關於五十年後承鈺面貌的圖景就渙散開了。再次出現的,是她曾經看過的一部英籍女作家的小說。

男主角是一名工業革命時期紡織廠的廠主,英俊沉默的年輕實業家,他對牧師的女兒一見鍾情。然而這位善良的淑女卻因為男主角對工人的嚴苛而厭惡他。這位單相思的可憐蛋只能經常從高牆上的窗戶看意中人越行越遠的背影。

灰色高牆開出黑色的窗,窗格里男主角身姿直挺,面容沉毅英挺,注視遠方街角。黑色眸子中映出紡織廠紛飛的潔白棉絮,以及戴着帷帽的女人逐漸被街角吞沒的背影。

和這位實業家一樣,當承鈺沉默時,他有一種強烈的冷傲氣質。

他周身的空氣都在向人傳達同一個消息:離我遠點。

陳簡想:站在窗子旁的實業家在想什麼呢?他必定在想,回頭看我。

承鈺又在想什麼呢?

她不知道。

但這不妨礙她在心裏說:看我。

這一秒,承鈺真的轉了身。

他看見樓梯旁的影,女人的影。

夜是很濃的,雨水把月光也稀釋到無,人臉是望不清的,影也是糊的。

他腦海里立刻浮出一個人的名字,儘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立刻浮出這個名字。屋子裏留宿好幾個女人,為什麼偏偏想到這個名字。

這樣的意念略微羞恥,於是他半是自我轉移注意力,半是按照正常的邏輯,問了一聲。

陳簡在黑暗中露出一個笑容。

她走過去,九步,停在承鈺半米距離的地方。她知道對方認出了自己。儘管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篤定對方認出了自己。她的心裏有微小的得意——儘管這種情緒似乎沒有的來頭。

陳簡開口:“下雨的夜晚是個好東西。”不待承鈺開口,她又說:“我喜歡夜色下的雪山,清晨的江面,燃燒的煙頭。”

“你喜歡什麼?”她問。

“音樂。”承鈺答道。

“敷衍。”陳簡說。

承鈺笑了——他知道這個笑是不會被看到的。他說:“手指按上琴鍵的觸感。”

“季風氣候天剛晴后泥土的香氣。”她又說了一個。

承鈺口氣正經:“沙灘上,把自己埋在比胡椒面還細緻的沙子裏。”

陳簡一愣,大笑,問:“你被寄居蟹咬過嗎?”

承鈺口氣仍舊正經:“沒有,但我咬過它們,熬湯比紅燒好。”

陳簡看着黑暗中他隱約的面容,笑起來。

她的眼睛在笑,呼吸在笑,甚至皮膚也是歡愉的,笑從她的每個毛孔里透出來,她說:“落雪的松樹,”她又說了一個,“把散碎的雪花揉嚴實。”

陳簡補充:“揉成硬邦邦的雪塊,貼在臉上,手心和臉頰凍得厲害,很快又舒服得熱起來,真暖和。”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可以肯定他在看自己。

她聽見他的聲音,“裹着棉衣在大雪中吃冰棍。”

“哦,怪人。”她說。

然後她聽見一聲輕笑,很輕,幾乎捕捉不到。立刻掩入空氣,似乎只是她的幻覺。

陳簡又說:“我還喜歡牆壁的氣味,香氣,你知道嗎,和潮濕的泥土很像,很迷人,像是新鮮的氧氣。”

“狗掌心的味道,很好聞,特別是踩過新鮮的青草地后,”承鈺試圖找出精準的描述,“像是……”

“像是什麼?”

“爆米花的香氣。”他說。

陳簡大笑起來,“你真是個變態!”

“哦?是嗎?”他感受到了一種不受控制的愉悅。承鈺別過臉,輕笑。

第二天清晨,除了還陷在床上的人,其餘人在客廳食用早餐。咖啡、玉米汁和橙汁被裝在大塊頭的玻璃壺中,旁邊放着穀類食物,大塊的藍莓煎餅、培根華夫餅、肉桂卷和塗抹了厚厚輔醬的吐司。

陳簡和那個戴着大耳環的黑皮膚女人說話,她們聊一些時尚話題,各自領域的逸聞趣事,甚至聊起了各自的早年經歷。

黑人女說:“其實我的童年很孤單,我的母親領福利救濟,我想養寵物,一隻貓或者一隻狗,但我買不起也養不起,我母親跟我說‘我連你的肚子都填不飽了’,我只好抓蟑螂當寵物。我把它們放在一個撿來的的糖罐子裏,罐子很好看,上面有顏色很亮的廣告。一共兩隻,我給它們取名叫湯姆和傑瑞……”

陳簡以為她是一個敏感的人,沒想到她並不避諱窮苦的過去。

於是陳簡說:“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有很多山,山多,水也多……”

她說著,向承鈺的方向投了一眼。他正在與安妮說話,她能看見他側面的輪廓,脖頸,眼睛,眉毛。

真是好看呀。

他與安妮結束了交談,又與鏡框男交流了起來。

他與好幾個人在講話。

但陳簡知道,他的注意力在自己這裏——他明明與別人說著話,他甚至沒看她一眼。

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她這兒。

她就是知道。

她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頭髮都能感受到——他的注意力,通通地,全部地,聚集在這裏。

於是陳簡笑起來。

她開始講那些異國山嶺間的趣事。

她說每當節日的時候要上刀梯。那些花白頭髮的老司們踩着梯子,那些梯子用一把又一把鋒利的刀搭成,寒寒閃着光。老司爬到梯子的頂端,給下面的人講一個又一個遠古的英雄故事。那些遠古的英雄踩着刀梯攀到了月亮上去,解救受苦受難的親人和民族。

她也講湘西落洞女的故事。她說:“人的魂魄落在了洞裏,被洞神勾引去了,人便與洞神相愛了。”

她說,那是一個面目姣好的女子,心地善良、人緣也好,有着桃花一樣嬌艷的臉龐。桃花女做活累了,靠在洞邊的石壁上打了個盹,醒來后桃花女的眼裏都是快活的光澤,她開始一天到晚地打扮自己,每日喃喃說著情話,整日興奮地光彩迷離,桃花女給她的洞神做鞋和繡花帶。布鞋可以做給親人,也可以做給情人,但花帶只能為情人做,因為男子捆着花帶問遍人世間的花柳,也會被一根花帶牽着回來。

她說桃花女為愛走火入魔了,在洞中不吃不喝也不睡,鎮日地獃著。桃花女的家人請來了老土司敬洞神,想要把女孩的魂魄搶回來。他們在洞口殺了雞、殺了羊,碼在地上,全村的人都來了,無數的人,手裏持着長長的木棍,使勁地、用力地敲打洞口和周邊的土地。

她說:“桃花女被救了回來,卻再也記不得與洞神的情。”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圍上來聽陳簡說故事。

她說落洞的女子很多,也有沒被救回來的,仍舊整日瘋瘋地唱,癲癲地笑。這些女子的父母沒有辦法,只好為她們描了眉,化了妝,穿上新衣服,讓她們與洞神成親。

她說嫁妝被抬進了洞裏,送親的隊伍嗩吶吹得嘹亮,喜慶的鞭炮炸個不停。洞裏的新娘,蓋着紅艷艷的蓋頭,落下淚來,一滴一滴,落在燃燒的紅燭旁邊。

她說新娘不吃不喝,在快樂與幸福中倒下了。新娘們死去的剎那,身體發出奇異的香氣。

有人問:“為什麼?”

陳簡:“因為她們被洞神帶走了。”

眼影女問:“落到洞裏的都是女人嗎?這太不公平了!”

“不,”陳簡微笑:“也有男人。”

承鈺看着她被那些人圍着說話,她的身體隨着說話的語調輕微動作着。從小到大,當他的情緒出現劇烈起伏時,他的腦海里會自動出現配樂。

現在,配樂又出現了。

他看見她細白的牙齒,耳邊微卷的調皮的發尾。她笑得前仰後合時是C調,她壓低聲音故作神秘時配樂變成了降B調。

陳簡看過去,沖他嫣然一笑。

承鈺僵硬地伸手拿過水杯,裝作喝水的樣子。身旁的鏡框男用胳膊肘撞他,“喂!老兄!你用衣服喝水啊!”

承鈺垂眸,褲子被杯中水澆濕了大塊——他不知不覺把水全部倒在了身上。

“我去換衣服。”他猛地起身,逃一般大步向房間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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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愛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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