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恩一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是恩一。陳簡愛極也恨極的一個人。
他們的關係要從很久以前說起。
三歲時,陳簡已經是一個雪嫩可愛的小姑娘了。她與父母住在長江邊的小城。小城臨江,出產礦石,以工業餵養經濟。很多年後,陳簡再也記不起小城的姓名,然而在夢裏,仍有巨大煙囪吐出滾滾濃煙,有冰冷清晨江面的點點駁船,有季風天雨水和泥土的氣味。
她的父親有那個年代難得的大學文憑,娶了個初中畢業,卻賢淑良德的妻子。父親在銅礦冶鍊廠做科研,夫妻落居廠區配套的家屬房。陳簡在廠設幼兒園讀中班,一天,她被母親接回家,門口站着一個漂亮女人。
陳簡抬頭看,女人可真是美麗呀,鵝蛋臉,長長的黑色的頭髮,那雙眼睛,也漂亮優雅地讓人都不敢對上去。
女人附身捏捏她的臉,又站直:“你們好,小朋友真是可愛呀。”三歲的陳簡從未聽過這般好聽的聲音。
父親介紹說:“這是我的大學同學,姓鞠,鞠雅麗。”
女人成了他們家的常客。大約一星期後,父親牽着她的手,指着女人,教她說:“喊乾媽。”
陳簡看向她的父親,“我已經有媽媽了。”
父親的眉頭皺起,“媽媽是媽媽,乾媽是乾媽。”
她扭頭看女人,女人對她微笑,優雅又從容。她靜靜看了好一會,喊了一聲乾媽。
她記得母親身上的氣味,那是超市裏平價洗衣粉的氣味,混雜着應季蔬菜的清香,母親的衣領處,有被陽光暴晒后棉麻的味道。而女人的氣味來自蹲身擁抱她時摩擦過陳簡皮膚的頭髮,來自於女人一晃而過的白色脖頸,以及摸她頭時的手腕,那是調製出的香氣。
很快到了冬天,三歲的陳簡併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她睡夢中裹在被子裏,睡熱了便把腿蹬成直桿,一下下踢過去。被子踢開了,涼氣倒灌進來,凍得她迷糊睜開眼。母親模糊的影近到床,替她掖了被子。她沒動。影子坐下來,捂臉在哭。
她說:“媽媽你哭了。”
很長一段寂靜后,母親說:“媽媽沒哭,你聽錯了,”母親又說:“快睡吧,睡一覺什麼都好了。”聲音低得像是講給自己聽。
春天即將來臨的一天,三歲的陳簡從床上爬下來,踩着夜去解手。她是自豪而驕傲的,她與別的小朋友不同,她從不懼怕黑夜的恐怖。客廳的門開着,門外頭有兩個人。人的影子投在窗戶上,一男一女。
她聽到父親的聲音:“我不能離婚,我可以離開我老婆,但我小孩那麼小,我得考慮她呀,你得體諒我……”
後面說得什麼記不清了,緊接着人影抱在一起,悉悉索索。三歲的陳簡驚得幾乎沒有了小解的**,她直愣着,躺回了床上。她好像知道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很快是立春,長江是不會結冰的,然而江面仍泛着寒氣。幼兒園組織春遊,地點在長江公園。春遊結束后,年輕的女幼師清點人數,小小的人頭一個個點過去,女幼師驚慌失色地叫道:“陳簡呢!”
四歲的陳簡被人用麻袋套住,塞進了一輛白色的麵包車。她扭着在麻袋裏掙扎,身子向左歪斜,磕碰到窗戶上。窗戶開了一條不細的縫,縫裏傳來車外的聲音。女人說:“你們把她帶得遠遠的,但不要把她弄死了。”
車子在開,陳簡累了,沒有力氣再掙扎。她在心裏數數,數了很多個一百,又睡過去。醒來后不久,麻袋從頭上被扯下去。車窗緊閉,車裏昏暗,有一個司機和一個打赤膊的男人。
男人說:“放乖點。”
車子開了三天,她被勒令在車上睡覺、吃飯、解手。第四天的中午,車門開了。她被拎着下了車,眼前是崇山峻岭。一個穿着苗服,背着竹簍的粗壯男人走過來。司機把她抱起來放到竹簍里,又回到車上。赤膊男人和苗族男人開始走山路。男人給她打了一劑針,她便在竹簍里睡過去。再次睜開眼,是在床上,不大的房間,擠着九張床。床上都是小姑娘,睡著了的,或是低聲在哭的。她摟着被子,睜了一夜的眼。
她們在房裏住了四天。四天內,偶爾會被人領着去放風。她看到荒山、野地,村寨和水流。很久以後她才會知道,這是一座最美的人間地獄。地獄在湘西,武陵山脈的最深處,被沅水撫過的地方。這裏什麼都有,大量古老富集的綠色植物,苗歌和苗寨,唯獨沒有國家,沒有法律。
第五天晚上,她們被領進了一個房間。九個小女孩,分為三個對照組,坐在九張木椅子上,接受藥物注射。她們被告知,藥物進了身體后,她們中只會有很少的人活下來,或者全部死掉。
房間很空,窗戶很高,像一張張口,向內吐着月光。沒有人哭,她們有的被未知嚇壞了,嚇木了,有的遲鈍,對即將到來的命運一無所覺。然後,門開了,走進來一個人,一個少年,黑色短髮,白色隔斷服,白色口罩。
少年走近,從第一個開始,捋上女孩子們的袖子,抽針管扎進去,注射冰冷的藥水。四歲的陳簡是第九個,最後一個。她心裏懼怕極了。屋內有冷而薄的燈光,有冰涼的監視器鏡頭。很快,少年在她面前蹲下,四歲的陳簡感到衣袖被捋起來,皮膚觸到冰涼的空氣。這時燈突然滅了,她彷彿突然被神靈指引,從椅子上滑下來,用細細的小胳膊摟住少年的脖頸,她將臉埋進去,用小女孩的稚嫩的聲音,輕輕說:“小哥哥,你真香呀。”
少年沒動。
她細細小小的聲音說:“小哥哥,我好喜歡你呀。”她顫抖着,輕輕地親他的下巴,親他面罩上露出的眼睛。她摟得更緊了,“小哥哥,讓我一輩子都能這樣抱着你好不好,我一輩子都是你的……”
少年依舊沒動。
她恐懼地恨不得立刻死了過去。
燈光跳了一兩下,在它完全恢復的前一刻,她被抱着回椅子上。冷而薄的光,重新充斥空間。少年伸出針管,針尖咬了一下她的脈搏。她幾乎絕望地看着藥水被推入。
推到一半時,它停下了。然後針尖被拔離,她抬眼,看到少年波瀾不驚的眼睛。少年站起來,離開了。
她們被帶到不同的房間,很快,藥物開始發作。她疼得滿地打滾,一雙有力的臂膀從身後梏住他,她反嘴去咬身後的人,口中吃到血的銹味。身後的人彷彿不知疼痛,一動不動。
疼痛結束后,她一身是汗水得癱軟在那人的懷裏。那人把她轉個了身,她看到少年仍舊波瀾不驚的眼睛。
她愣愣看着。
少年突然笑了:“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恩一,從現在開始是你的負責人,而你是我的女孩。”
她又愣愣問:“這裏是什麼地方?”
恩一說:“你太小了,說了你也不知道。”
她劇烈地掙扎了一下,叫道:“我知道!”
於是恩一告訴她:“他們在這裏建立一個秘密基地,用你這樣小女孩的身體試藥。”
她又問:“你是誰?”
恩一說:“和你一樣的受害者。”
恩一接觸到她的眼神,提醒她:“這裏太偏僻了,不要想着逃出去,還沒被人找到你就會被狼吃了。你逃不出去的,連我也逃不出去。”
四歲的陳簡很有幾分桀驁不馴,她了解情況后,拒絕再接受藥物的注射,當恩一再次攜帶裹着黑布的針筒走近時,她抓過針筒,狠狠摔在地上。
恩一也不惱,蹲身撿起來,他看着幾乎毛髮直豎的女孩說:“你不願意嗎?第一次沒有死,以後也不會死,不過疼一疼。不打針沒有飯吃的,你要明白,疼可比餓好受多了。”
四歲的陳簡很有傲骨地說:“我不吃!”
她被餓了整整五天。五天後,她幾乎痛哭着抱住恩一的大腿,祈求食物。恩一看她,摸摸她被淚水打濕的臉,輕聲道:“沒骨氣。”
她吃飽飯後被打針,再一次疼得死去活來。恩一依舊從背後緊緊抱着她,防止她做出自我傷害的舉動。
她劇烈掙扎,回身去咬,滿嘴血。咬累了,她就痛苦地大聲喊:“我恨你!”
恩一靠近她的耳邊,低聲說:“去恨把你送到這兒來的人。仇恨也是力量,能支撐你一直活下去。”
這時候,他是她的暴君。
基地里有很多人,大多行色匆匆,寡言少語。她能見到最多的,只有恩一。
沒有針劑的日子裏,他為她帶來各種儺戲面具。面具各式各樣,色彩繽紛。
她板著臉看他。
他伸手,把面具套在女孩的頭上。他說:“小十七,你現在可比沒有表情好看多了。”
她隔着面具嗡嗡說:“我討厭你。”
恩一嘆氣:“小十七,你得學會撒謊。你就算討厭我,也要說喜歡我。你越是討厭我,就越要說喜歡我。”
她問:“為什麼?”
恩一像是教育孩童的老師:“你說喜歡我,我就會不自覺對你更好。你裝作喜歡別人,別人也會不自覺喜歡你。”
她開始學會撒謊。不僅對恩一撒謊,也對周圍的其他大人撒謊。她明明心裏恨得要死,卻抬頭沖他們笑,笑得天真無邪。
漸漸地,那些人開始摸摸她的頭,給她帶來乾果和零食,給她更多的放風時間。
但與她在一起的時間最多的,仍舊是恩一。
他教她拼音和讀寫,給她說故事。他捧着書為她念:“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恩一放下書說:“這只是小說,小十七,你不要當真。”
她問:“小說是什麼?”
恩一看着女孩,回答:“一切閱讀小說的人永遠都不能體驗的生活。”
恩一也會擁抱她,撫摸她的後背,親吻她的臉頰。她蜷着身子縮在他的懷裏,他的體溫很溫暖。
這時候,他是她的母親,是她的父親,是她生命中的一切。
從四歲到十三歲,整整九年,他們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