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115章
暮色將臨,天邊霞光漸逝。
澤州城外的古蘭大軍里升起裊裊炊煙,一時間烤肉的味道香飄十里。
耶律瑢坐在帥帳內,面前桌上放着一碟切好的烤羊肉和一壺清香四溢的白酒,可他此刻壓根沒有胃口。
他的手下壓着一本賬冊,他都不敢再翻看一眼,只怕指下翻過的書頁上字字是紅,筆筆為赤。國庫禁不起這麼的耗費,他的萬千家財也貼補不起這場不知終局的消耗戰。他是真不明白完顏灝在想什麼,打得又是什麼主意,這看似要攻下南朝,卻又遲遲讓他按兵不動,若說不打,他這十萬大軍杵在人家大門口,不是惹人嫌嗎?
“大哥。”女子笑聲隔着帷帳傳來,耶律瑢抬起頭,看向不請自入的來人,這十萬大軍里,能夠不得軍令而隨意進出大帥營帳的,只有她了。
“怎麼?”耶律瑢看耶律彤一臉笑意盎然的摸樣,心頭的郁躁稍許少了些,想來如她這般沒有心思的過日子,才是真的好。
“好事兒來啦。”耶律彤笑眯眯的往旁邊一側,讓出身後來人。
耶律瑢看到來人,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夜晗,你真來了?”原本他也只是胡亂猜測,壓根沒真想他回去鳳朝後又會回來古蘭,還千里迢迢跑到澤州。他眸光轉過,又掠到耶律彤的身上,見她目光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身上,笑的一臉春光爛漫,像一朵迎着太陽的向日葵。
“瑢王爺。”夜晗朝他端端施禮。
“不必拘禮。”他一拂袖,讓他隨意落座。
“來來來,快坐,你一路過來想必辛苦的很,快坐。”不待耶律瑢開口,耶律彤已經喜滋滋的拉着夜晗到一旁找了個位置坐下,還為他親自倒水斟茶,十分殷勤周道。
耶律瑢斜倚着桌案,單手搓了搓額頭。
耶律彤抬眼,看到自家大哥一副唉聲嘆氣的摸樣,笑道:“夜晗說,我們今晚可以走了,不必再掠陣澤州啦。”
耶律彤話一出口,倒是讓耶律瑢吃了驚,莫說退不退兵不是憑他們空口一說,便是他自己都不能隨意鳴金回撤。
“怎講?”雖然知道這不可能,但他還是好奇他們的決斷從何而來、
“瑢王爺。”夜晗淡淡一笑,“其實並非全撤,而是請王爺留二萬餘部下來,其餘退回延津。”
“願聞其詳。”耶律瑢換了個坐姿,身子貼靠向椅背。
“想必王爺並不清楚陛下為何用兵南朝。”夜晗緩緩道。
耶律瑢一怔過後,只“呵……”的一笑,十指交握在身前。
“兵壓南朝,不過是陛下佯攻之計,為的是露出西北虛防,引來余勢未歇的古印歐人,然後將之一網打盡,這才能保古蘭長久安寧。”夜晗的一襲話說的波瀾不驚,在耶律瑢看來如今風雲詭譎的局勢,竟被他三兩句就解釋了,那麼簡單明白。
“即便皇上要引蛇出洞,也無需如此大動干戈吧。”這場假兵戈動的可都是真兵械,真白銀,他就不信憑完顏灝的智詭,會沒有更恰當的手段應對。
“這個么,陛下自然有所考量。”夜晗笑的意味深長,“王爺此刻率部回撤,也不至於同鳳朝真的起了正面衝突,而導致兵員損失。”
耶律瑢眉頭一挑,笑的頗不以為然,“哪有什麼正面衝突,這一月多日來,澤州大軍根本不敢出來與我們交鋒。”
夜晗低垂了眼,一聲清咳,眉眼再抬起時,眼中有一閃而逝的銳光,竟讓耶律瑢有瞬間的恍惚,他緩緩說,“今夜,澤州大營將會突襲王爺大軍。”
夜晗話甫出口,耶律瑢猝然變了臉色。
暗夜深沉,一朵流雲飄至,將原本就輝光黯淡的月色遮去了半簾光華。
原本緊閉的澤州城大門緩緩開啟,一縱玄甲騎隊馬摘鈴,蹄裹布,悄無聲息的從城內疾馳而出,馬上騎手們似一縷幽魂,迅如雷霆的殺入古蘭大軍。
烽煙倏起,殺伐聲震天,不時片刻,一朵明亮的煙花躥上空中,在濃如墨色的夜空下爆出燦爛的花火。
“殿下,他們得手了。”
澤州城門后陰影里,是楚國最精銳的追雲騎,此刻龐大的騎隊正暗暗蟄伏,未發聲響的靜待命令。
楚天紓沉聲說道:“行動。”
隨着她的話落,一聲長哨如鷹謫般響起,催動了數萬鐵騎,整齊的玄色方陣在夜色下朝澤州城外正北方向疾奔開去。
而此刻在古蘭大軍的帥帳里,善凜卻被耶律瑢給按下了。
“外面澤州派軍突襲,王爺還有閒情逸緻喝酒吃肉?”善凜面色森寒,眼中透出冷意。雖然心中十二萬分的不痛快,卻也不敢真對耶律瑢發作。
耶律瑢愜意的靠着椅子,手中一杯清酒透着香,看了眼善凜身後四名侍衛,都是他千挑萬選出來的功夫高手,一兩個或許制不住善凜,四個的話應該很妥當。
“善將軍不嘗嘗么?這可是聞名南朝全境的潁州大麴。”耶律瑢氣定神閑的說。
善凜恨得磨了磨牙齒,惡狠狠的說道:“王爺可別忘了陛下的吩咐。”此刻,他只能搬動出完顏灝來提醒耶律瑢,不要壞了陛下大計。
“知道,本王記得清楚的很。”耶律瑢笑的漫不經心,“相機行事嘛,陛下對我說的。”
見善凜一張臉漲得通紅,還欲出口反駁,耶律瑢手一抬,先他一步開口道:“我猜你也不一定清楚我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打的什麼主意,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大約是猜到了點,所以下面該怎麼做,怎麼配合我們的陛下。”他伸出修長的食指,點住對面而坐的善凜,原本淡笑神容瞬間換成肅重,他一字一字,鏗鏘有聲,“你必須聽我的。”
夜幕下衝天的烽火是真,然而兵戈卻未曾有過。
領軍突襲古蘭軍隊的楚國騎兵,殺入古蘭大營的時候,這才發現那一頂頂帳篷都是空的,帳前燃的篝火燒的正旺,上面還有串着燒糊的牛羊肉,可見人並未走遠,只是一頂頂連綿的軍帳里一個人也見不到。
那些古蘭軍隊彷佛憑空消失,無跡無蹤,直到遠方一株煙花衝天而起,領軍將領才突然意識到,似乎對方早有預料,怕是他們已中了圈套。
然而煙訊已發,臨安公主得信后帶軍援馳丹陽,不知可會中了埋伏。
將領一時有些進退維谷,到底是該繼續追襲,還是就此退回澤州,他竟不知下步該是如何動作。
晚風吹拂,將掩月的流雲吹散,一襲明柔光華灑向大地。
耶律彤將架在篝火上烤的香噴噴的羊肉,連着鐵串一起拿了下來,手中細緻精美的小刀,割下薄薄一片肉遞到身旁夜晗面前。
夜晗笑着謝了一聲后,接過那片烤肉,慢條斯理的嚼着。
耶律彤挨着他盤膝而坐,與他邊吃邊聊,她好奇的問:“那些楚國騎兵不會再追來嗎?”她有些擔心,雖然他們後撤了幾里路,但算不得太遠,若他們有心追襲,倒是麻煩。
“不會。”夜晗將口中一塊肉咽下后,這才開口,“他們本來就是聲東擊西,此刻窺得蹊蹺,也不敢貿然追來。”
“那你剛才放的煙花?”耶律彤抬頭看了看天空,還記得當時煙花爆開時的燦爛,“真好看。”
夜晗拿過一隻空碗,接過她手中的肉串和小刀,一片一片的仔細切好了放入碗中,“這是楚國的煙訊,經常用在軍中,與平常所見的有些不一樣。”
耶律彤雙手環膝,轉頭望着夜晗,看着他火光下細緻的側顏輪廓,彷佛都看不夠似的,“你真厲害,這都有。”她笑盈盈的說,身子悄悄又挪了下,往他更靠近了些。
夜晗笑瞥了她一眼,低頭不語,唇畔勾出的笑,若隱若現。
“不過我大哥可是慘了,掏了不少錢出來呢,你看他天天愁容滿面的。”耶律彤半張臉埋在臂彎中,笑的促狹,似乎花她哥的錢是件很好玩的事情,能讓鐵公雞拔毛,並不常見。
夜晗將切滿肉的碗遞到耶律彤面前,她喜滋滋的捧了過來,拾了一片吃,感覺他切下來的烤肉都比平時的好吃。
“這事想必你們皇帝陛下會從國庫撥款,不會讓王爺自己貼錢的。”夜晗瞧她吃的大快朵頤,她的行止不似南朝女子的端莊優雅,內秀深蘊,而她自有颯爽磊落別種風情,讓他移不開眼。
耶律彤“嘖”了一聲,搖了搖頭,“我看皇上是沒什麼錢的,這事兒還得我大哥自己兜着。”她看向夜晗,笑的狡猾,“反正我大哥有錢,千金散去還復來嘛,不礙事。”
她說的大喇喇的,全無心機,夜晗心中卻有一絲波動,只怕這大筆軍需物資,老大的肩上也要擔了幾分吧。也不知國內境況如何,夜馨在南秦也算手握重權,被委以重任,只她的性子……也不知會不會給老大添麻煩。
他正思忖着,一雙眉頭微不可覺的蹙起。
“想什麼呢?”一旁耶律彤用肩頭頂了頂他,好奇的問。
他眉目一舒,笑說:“沒事。”
耶律彤沒多少心思,他說沒事便真當沒事了。
“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去?”風吹日晒的在外頭也許久了,她着實有些想念家裏的軟枕香衾。
夜晗想了想,手指緩緩折着袖口,“應該就是這幾日裏,詔令就會過來。”
“哇,那可太好了。”耶律彤將吃空的碗往旁邊一放,身子往後一仰,整個人躺倒在草地上,夜空寂涼,只有一彎月亮,透出氤氳的光影,“如果這天下沒有戰火紛爭,那該多好。”
她低聲的呢喃,聽在他的耳中,莫名觸動。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也不會有永世的安寧。”他指尖挾着一枚古錢,緩緩摩挲,“只期望,紛亂之後換得的安寧,能夠久些。”
“夜晗。”她忽然喚他,輕輕淺淺的語聲。
他轉頭低望向她,月光覆在她的臉上,是溫柔的顏色,她說,“等一切塵埃落定,你帶我去你家好嗎?”她一直知道他在做着什麼,可他的目的,他的所為,她並不知道,只是這些她全不在乎。
夜晗低着頭,沒有言語。長睫低覆,不知眼底是何神色,他伸了手,袖底下的食指悄悄勾了她的指,兩指相扣,是許諾。
他向來避嫌,從不與她過分親近,此刻他難能可貴的主動,讓耶律彤心花怒放,她撐臂起身,一下撲向夜晗,雙手環緊他的腰肢,牢牢的抱着。
“哎,男女授受不親!”他果然老夫子般的叨叨開來。
耶律彤埋首在他懷中笑的心滿意足,“不聽不聽!就不聽!”
夜色下的草原,回蕩着她歡喜不已的笑聲,長久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