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滿月
奶媽並各位丫鬟忙低身行禮,賈赦不耐煩地擺手讓她們站起來,興沖沖從奶媽手裏把自己兒子接過了。
“這都是在幹什麼呢?”他伸出一隻手撓着賈琅肥嘟嘟的下巴,就像跟只貓撓痒痒似的,撓的小包子閉着眼直哼哼,奶聲奶氣的。
孫姨娘也有許久未見賈赦了,她之前一直頗為受寵,還想着賈赦對自己是怎樣了不得的疼愛,說不了便越過了正室去。當下眼淚唰的一下便下來了,撲通一聲跪倒下去:“老爺!”
賈赦不耐煩地瞥她一眼:“你若有話便快說,不要這般哭哭啼啼的!”
孫姨娘噎了噎,隨即也不敢再哭,只是那聲音里仍帶着哽咽之意,我見猶憐的很:“老爺,妾身可就只有二姑娘這一個孩子,雖然是個女孩兒,我也向來看的和男孩兒不差什麼的——”
明渠撲哧一聲便笑出來了,認真道:“姨奶奶,您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呀。不是嫌棄二小姐是個賠錢的,說與其這樣,還不如當初狠了心掐死的嗎?”
身後的嬤嬤也是欲笑不笑,聞言倒是阻了她一句:“明渠,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
明渠便不吭聲了。
賈赦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他本就是個好色的,這個明渠生的好,秀眉秀眼,頗有幾分風韻。頓時也不顧得地上的愛妾了,只笑道:“無礙,這丫頭還小呢,再說幾句也沒什麼的。”
孫姨娘險些噴出一口血來。
賈赦溜了俏生生的明渠好幾眼,這才想起來,板起臉道:“孫氏,你也鬧得夠了。主母把二丫頭抱到她屋裏,這是你的福分才對,怎麼這麼不知收斂,反而跑來大鬧大叫的。”
他也不耐煩聽這已經看慣了的姨娘再分說,匆忙揮了手:“快把她帶回去,讓她閉門靜修一段時間,就說,就說——”他的目光在懷裏抱着的糰子身上一落,“就說是去為琅兒祈福了。”
孫姨娘的手一松,徹底癱倒在了地上。
她千賭萬賭,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了那個男人的心上——只可惜,她徹底遺忘了一點。
這種向來遊戲人間的人,原本,就沒有心。
屋內的張氏也沒有一絲絲喜意,相反,她覺着那種冰冷的感覺已然從四肢五骸蔓延過來,讓她幾乎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賈琅小包子的滿月宴與賈寶玉的周歲隔得並不太遠,相比較二房次子,他這個大房次子本該更為人看重。只可惜,榮國府內向來是長幼不分的,賈母也絲毫沒有讓他奪走自己寶貝孫子風頭的打算,借言孩子不宜吹風,並不准備大辦。
賈母身前伺候的瓔珞此刻正站在大房內脆生生地回道:“老太太說了,自從國公爺去了后,這些年來府中收入就不多了,漸漸竟呈現了入不敷出之勢。況且上次為寶二爺那場周歲宴忙了許久,老太太精神不太好,還沒歇過來呢。若是大太太想好好辦一場,她那裏有三五十兩銀子,我這就取來給大太太的。”
賈琅躺在榻上瞅着這丫頭微微嘆息。三五十兩銀子……不管怎麼說,也比書中只給了寶釵二十兩去辦及笄禮強吧!
然而,那群看熱鬧的神仙已經陷入了熱鬧的討論中。
【三五十兩?是多了還是少了?】
【想必是多了吧,聽着蠻多的。】
【自然是少了啊!要不這孩子怎麼會這副表情!】
【少了也不怕的,大不了降個天象下去,譬如一條金龍盤旋於屋上咆哮翻騰,必定霸氣。】
賈琅瞬間呵呵,何止霸氣,簡直霸氣側漏了好嗎!那樣他會掛的,瞬間掛!
【本宮覺得不好,不若讓那御花園中採花的仙女們散一些下去,百花拂拂揚揚,也是一番不錯的風景。】
【近日織了許多七彩雲霞,倒是可以給小琅做件衣服,腳下再采一朵祥雲,飄飄然飛上天來,你們看如何?】
【太過,太過。】
【本座這裏倒是沒有別的,就是仙丹多,下個仙丹雨定也能震驚世人。】
【老君你那仙丹個個都有碗口大,我們尚要拿勺子挖着吃,真的不怕落下去砸死人?】
【東海龍王也可以吩咐下個雨,雷公電母也可以打個雷,最妙的是只有這一片天空艷陽高照,你們看如何?】
【只可惜,我這裏只有千千萬萬的鬼魂。若是你們願意,我也可讓他們現世,這溺死鬼只需紛紛從水裏爬出來,我自會讓她們編練一支舞曲——】
【閻王你就莫要湊熱鬧了,這樣弄就不是陽間了,直接叫鬼世好了。】
我倒是希望你們都不要湊熱鬧了!賈琅瞬間頭疼不已。
他怎麼就攤上了這麼一群不靠譜的。
張氏頭上帶了個湖綠織錦底秀清雅蘭花的抹額,葉子疏落有致,襯的她本就秀美的臉愈發添了幾分容光。她若有所思撫着手中的綠玉斗,並無絲毫惱怒之意。
“我記得在琅兒出生之前,家中尚有幾十萬餘額,如何現在就剩下這發霉的三五十兩了?”她漫不經心挑挑唇角,道,“既如此,把弟妹叫來,讓我問上一問。長嫂如母,少不得得多操點心。今日琅兒的滿月宴只是小事,若是來日有貴客前來,難道也只拿着幾十兩銀子去置辦酒席么?”
瓔珞聞言頓時一愣,她如何敢應下這話。張氏管家時尚是盈足,如今只不過是交給二太太幾個月,就入不敷出連置辦酒席的錢都掏不出來了……
她越想越冷汗直流,登時笑道:“想是奴婢記錯了,奴婢再回去問問。”
張氏也不為難她,只懶懶笑道:“你可仔細,這差事得好好辦才是。”
瓔珞唯唯應了,自出門不提。
她那邊自去回賈母,倒是讓老人家愣了愣,隨即便沉了神色。總不能眼看着這盆髒水澆到二房頭上,賈母想了想,終是忍痛道:“既如此,那就再多撥一點。”
她本是想着讓大房多拿出些梯己的,卻忘了這大房媳婦管家已久,糊弄不過她。如此,竟只得從官中出了。
賈母想着,不由得就微微嘆了口氣。
她望着正在房內與丫頭們玩耍的粉雕玉琢的寶玉,心內忽而又動了個念頭,卻伸手叫人抱了寶玉過來,百般摩挲不提。
“心肝,我接了你弟弟與你玩可好?”
此刻寶玉已滿一歲,本就天資聰穎,已經會說一些簡單的詞句。聞言瞬間皺眉,連連搖頭:“不好,不好。”
他只喜歡姐妹,從來也是不喜歡兄弟的。
賈母也知道他這點,從小便是只讓生的好看的丫頭抱的,那些老婆子或小廝只是接近他都會讓他癟嘴欲哭。只好好語哄着他:“你那個弟弟長的甚好,和那些粗枝大葉的不一樣的。之前你也見過,可是忘記了?”
賈寶玉聞言,努力地想了一想,這才在腦海中回憶起一張粉嫩嫩的桃花似的小臉。
賈琅生的自然是好,尤其是眉眼間那一點佛意通透,看之便覺心平氣靜。況且此刻年紀太小,竟是個看不出性別的,不由得皺了眉確認道:“是妹妹?”
賈母搖頭:“不是妹妹,是弟弟。”
賈寶玉乾脆道:“好。”
是弟弟也好,長得好就好。顏控的世界就是如此簡單。
賈母登時大為欣慰,將寶玉攬至懷裏,心下暗暗決定,等賈琅滿月後,就把他接過來。
這個念頭,張氏此時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自有一堆要操心的事,兩兒一女,已經足以把她的思緒填的滿滿當當了。以至於柳意與她說這大房裏又進了新人時,張氏反應了許久,這才明白柳意在說些什麼。
“你是說,老爺從外面又買了個丫頭進來?”
柳意點點頭,眼中分明有了幾分惱怒。主母還在月子中,老爺卻大大咧咧往房裏放人,這怎麼也是一件說不過去的事情。
張氏思忖了一番,驀地笑笑:“無礙。”
柳意輕聲細語道:“可是太太,萬一老爺動了心思,要把那丫頭抬了姨娘——”
這事在府中也不是沒有先例的,一年前王夫人懷寶玉時,一個生的妖媚的粗使丫鬟在正院裏幹活。一來二去不知怎麼著,便悄無聲息的兩個月沒有換洗了。而王夫人的心腹們對此一無所知,直等到那天賈政親攜了丫鬟去正室跟前讓她抬抬名分,王夫人這才知曉此人存在。
自己掙命似的小心翼翼了十個月,方拚死生出了這麼一個有造化的哥兒。可還沒等出月子呢,這下一則喜訊又傳上來了。王夫人喜嗎?她焉能有喜!
何止不喜,她只覺着從內到外,都冷透了。自此便有了些心灰意冷,對着賈政就像是那燃盡了的香,再生不出一點溫情來。
這夫妻情分,真真是薄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