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來自未來
這本就是個炎熱的夏天。又正好到了中午時分,只要是走在外面,無論躲到哪裏,都逃不開從正上方直射下來的太陽光。
沒有人有力氣說話,便是鳥兒也只是藏在樹葉中,閉上了愛吵鬧的喙。只有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叫着,或許是知道自己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這是暑假的最後一天。
踩在章平師範學校門口嶄新的瀝青路上,會覺得很有些軟軟的彈性,就好似腳底的柏油,也被這陽光烤到了要融化的邊緣。
一個看起來三十多歲,戴着鴨舌帽的墨鏡青年,此刻就走在這條路上。他的身子隨着腳上傳來的回彈,一起一伏,興緻彷彿很高。
一會去瞅瞅那邊破舊的郵筒,一會撫摸一下這邊有些曬蔫了的冬青樹葉,又過了一會甚至盯着一根電線杆子上治性病的老中醫廣告看了半天。
他似乎對這條路上所有的一切都饒有興趣。
然後他看了看手錶,突然小跑着進了章平師範的大門。接着一路跑進了教學樓下的屋檐,才停了腳步。
說來也怪,剛等他停下,天上便響起了一聲驚雷。原本一片湛藍的天空,不知從哪裏飄來一朵烏雲,接着,黃豆大小的雨點便急促地落了下來。
墨鏡青年看着天,嘿嘿笑了兩聲,便慢慢走上了教學樓的樓梯。
學生要等第二天才開學,整座教學樓里此刻空蕩蕩的,除了原本就不屬於這裏的他。
他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的很有節奏。伴着同樣有節奏的雨聲,彷彿奏響了一曲詭美樂章的序幕。
等到他站上了四樓通往五樓樓梯的緩步台上時,雨忽然就停下了。
夏日的天氣總是說變就變。一會時間,太陽又鑽了出來。只是經過了那場陣雨的洗禮,方才的威力已經減弱了不少。再加上時不時有一陣微風竄出來搗亂,被陽光烤乾的天地彷彿一下子活了過來。
墨鏡青年站在那,透過梯間牆上鑿透的花紋空隙,出神地望着對面50米外,只有三層的教師辦公樓天台。
然而,視線所及處,除了不鏽鋼圍欄和一塊塊的水泥地板外,似乎什麼也沒有。
他看了看手錶,又繼續盯着那處看。
他的表情是如此的專註,以至於讓人懷疑,是不是在某一個特別的時間點,那邊的水泥地上就會突然長出花來。
哦,有人出來吹風了。
是三個抽着煙的男人。
其中兩個年長些的一邊笑,一邊說著話。
另一個年輕些的則只是默默地跟在後面。
等上了天台,他們便俯趴在了正對着教學樓方向的圍欄上,一個年長些的男人還伸出手,指着教學樓說了些什麼。
只可惜離得太遠,什麼也聽不見。
但那個一直盯着那處望的青年漂移的視線卻隨着男人的動作找到了焦點。
他突然激動起來,墨鏡遮住的邊緣,似乎有兩行晶瑩的液體隱現。嘴裏則在自言自語:“爸爸,十多年了,我終於又看見你了。”
聽起來,像是一個遊子回到了久違的故鄉,見到了自己的父親。
可為什麼要這樣遠遠望着,卻不去相認。當中,難道有什麼隱衷?
不對,那個說話的男人,也就是最多四十歲的年紀,怎麼可能有個三十多歲的兒子。
莫不是青年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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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上,兩個年長的還在說著話。
那個年輕的似乎有些百無聊賴,直起身,沿着圍欄隨意走了幾步。
過了一會,他雙手抓住圍欄的鋼管,一個騰躍,便坐在了鋼管上面。
看其靈活的動作應該是曾經受過系統的單杠訓練。
三層高的辦公樓,便是坐在天台圍欄的鋼管上,也不過離地面十米左右。也怪不得那年輕男子渾然不懼。
那個被青年稱為爸爸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年輕男子的舉動,指着他說了句什麼。
隨後另一個中年男子也轉頭看向了年輕男子。
這句話的內容青年聽清了,因為他說得實在很大聲,沿着風便傳到了教學樓里:“小孫,你給我小心一點,別掉下去了。”
那個年輕男子聽后似乎也不以為意,還舉起一隻手,向中年男人揮了揮。
兩個中年男人見他不聽勸,便也不再去管他。又趴下聊了起來。
接下來,年輕男子似乎真把鋼管當成了單杠,雙手撐在上面,連做了幾個漂亮動作。最後停下的姿勢,是背朝外坐在了鋼管上。
隨後,毫無徵兆的,他挺起身,雙手一舉,擺出了一副跳水運動員的樣子,任身體往後慢慢傾去,接着又鬆開了勾住鋼管的腿。
很多人見過一隻西瓜從三樓掉下去的樣子。
其實人的腦殼就算只是以自由落體的方式從**米的高度往下掉,與西瓜也並不會有多大分別。
年輕男子往下掉的時候,教學樓里往這邊看的青年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拳,仔細看,他手指上的指甲似乎也深深嵌到了手掌肉里。
但看他沒有被墨鏡遮住的半邊面孔,卻並沒有露出什麼吃驚的神情。
等兩名中年男子反應過來,探出頭往下看的時候,下面已經傳來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人是頭先落地的,後腦勺與地面進行了一個毫不打折扣的親密接觸。
紅色的鮮血,白色的腦漿濺得四處都是。而脖頸則以一個誇張的彎度詭異的扭曲着。
遠遠地望去,似乎還可以看到屍體的嘴唇上帶着一絲嘲諷的微笑。
這是1998年的8月31日。
這一天,可能有無數人死去,又有無數人出生。
誰也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也許出生,本就是為了在某個時間,以某種方式死去。
而死去的人,又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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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男子墜樓的時候,陳吾生正在家裏看金庸先生的小說《天龍八部》。
他所謂的家,其實只是章平師範的校長特批給他身為教務主任的父親暫時容身的兩間十餘平方米的辦公室。
小小的兩間屋子,一間是廚房,一間就是陳吾生和父母的卧室。
一張布簾隔起來的鋼絲床就是他的私密空間。
辦公樓里除了老師們的辦公室,共有兩戶人家。
一戶就是住在二層拐角處的陳吾生一家,另外一戶就是小孫兩口子,他們住在二層半的隔層里。
28歲的小孫是位體育老師,看起來體格強健,面孔也俊。
更讓人艷羨的是,他有個年輕漂亮的妻子。
只是據他說,妻子被單位派往了海市的大學委培,因此大家也有些日子沒有見到她了。
看武俠小說的時候,陳吾生一向很專註。
儘管樓下的人聲愈來愈沸沸揚揚,但也沒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
直到鳴着警笛的警車開進學校,他才有些遲鈍地放下書,走出房間來看了一眼。
事故地的外圍此時已經全都是人。
但站在二層的走廊上,陳吾生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已經失去了生命的人體。
這個15歲的少年愣了一下,想走上前看得更清楚些,卻在急切間絆到了門口放雜物的一張桌子,頭往前一磕,撞到了柱子上,隨即暈了過去。
下面的警察當然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只是按部就班地開始封鎖學校的大門,對事故的現場進行勘查、拍照。
雖然理論上還應該驅散周圍的好事者。但愛看熱鬧是人的天性,僅有的兩名警察對數以百計的圍觀者也是束手無策,見吆喝了幾聲沒有效果后,也聽之任之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救護車也到了。
急救醫生下車后,確認了地上的屍體已經完全失去了生機。便在旁邊等待警察處理好現場,準備運去醫院的太平間。
與拚命想往裏擠的圍觀者不同,那個墨鏡青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教學樓里走了下來。
他繞過了人群,悄無聲息地走進了辦公樓,輕車熟路地來到二層拐角處。
陳吾生依然躺在地上。
這裏的一截走廊與其他老師的辦公室有一個直角的彎度,正因如此,地上的他一直未被人發現。
青年蹲下來靜靜地看着陳吾生,一手摘下了帽檐下的墨鏡。
可以看出他此時的眼神有些複雜。嘴裏喃喃自語的好像是這幾個字:“記憶里的這一天,一晃就過去了18年……”
墨鏡下30多歲的面孔,雖說不上有多英俊,卻也是眉清目秀,稜角分明。
最重要的是,竟然與15歲的陳吾生有九分相似。
“待我改變這不堪的曾經,便會還你一個完美的身體。而如今,你就暫且沉睡吧。”
青年長嘆一聲,輕輕地俯身下去,身子竟漸漸融在了地上的那具身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