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相聚
問出這句話,袁一懸着一顆心等待了一會兒,卻沒等到陸越澤的答覆。不過他也沒走,低頭掏出一根煙,拿在手裏把玩着,好似在思忖着什麼。
見他不冷不熱的,袁一猜不透他的想法,總覺得這人的舉止古怪,好像很難溝通的樣子。
這時輪到袁一拿葯了。
袁一怕他走了,又不能陪他站在這兒老耗着,免得耽誤大伙兒的時間,只好對他說:“陸叔,我去拿葯,你等我,千萬別走了。”
說完,依然得不到任何回應,袁一感到心塞,也不想再理他了,兩步走到窗口前拿葯。
活了二十一年,袁一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自帶冷場體質的人。
你和他說話,他要麼簡單的應付幾句,要麼不予理睬,無論你多麼的熱情,也得不到他的響應,反而被他弄得意興索然。
他用冷漠為自己築起了一道圍牆,拒絕牆外人的靠近。袁一感覺自己的臉皮已經夠厚了,也夠自來熟的,卻無法衝破圍牆,走進他的內心世界。
拿完葯,本沒抱多大希望的袁一轉身便看見陸越澤正站在前方等他。
四目相對,一股喜悅感油然而生,袁一止不住咧開了嘴。
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這麼高興,只覺得這個冷漠的男人能夠答應他的要求,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小跑着過去,袁一笑說:“陸叔,你沒走就好,我爸在一樓大廳,我們下去吧。”
“嗯。”
“咳,你可真是惜字如金啊。”
陸越澤瞥了一眼身邊的小胖子,“和你的聒噪比起來,確實有一點。”
“啊,你居然還會開玩笑?!”
“我在說事實。”
“你的意思是說,我的話很多麼?”
“可以這麼說。”
“……”袁一無語,這是被嫌棄了么?
乘電梯下樓時,安靜了沒多久的袁一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有個人站在身邊,他不和對方說幾句話就渾身難受。
“陸叔,你這次回來待多長時間?”
“年後就走。”
“你每年過年都回來嗎?平時呢?”
“我很少回來。”
“哦,你是和家人一起回來的嗎?”
“……”
見他沒回話,袁一發覺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多餘,打算說點什麼將話題扯到一邊,空氣中突然響起低沉的問話聲。
“你爸這時候……和你的媽媽在一起嗎?”
“沒有啊,他一個人。”話音剛落,袁一分明聽到身邊的人輕輕地吁了口氣,有那麼點如釋重負的意味。他狐疑地望過去,卻見對方神色正常,沒有一絲異樣之處,就好像剛才只是他出現了幻聽而已。
電梯“叮”的一聲到達一樓,隨着厚重的門板慢慢打開,寬敞明亮的門診大廳呈現在兩人面前。
走進大廳,袁一四處張望了一陣,隨後在角落裏的一排長椅上發現了袁清遠的身影。
手指着那個方向,他笑道:“陸叔,我爸就坐在那兒呢。”
陸越澤順着望過去,腳下的步伐稍微遲疑一下。袁一特地扭過頭觀察他的反應,不出所料,他果然是一張萬年不變的撲克臉。
大概是有點習慣他這種淡然的模樣,他不搭腔,袁一也不在意,加快了腳步朝袁清遠走去,還沒走到跟前,先叫喚起來,“爸,你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
袁清遠正低頭想着心事,忽然聽到了兒子的聲音。
他循聲朝前望去,看到來人之後,瞳孔不由得放大,一時將心中的震驚完全寫在了臉上。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從座位上彈起,眼睛緊盯着那個人,他恨不得立刻衝上去,可是雙腿如灌鉛般沉重,沉得連步子都邁不開。
二十一年,二十一年了……
記憶中的男生青蔥年少,平時不太愛笑,卻是他心中最璀璨的北極星,任斗轉星移,日月交替,依然在那最明亮、最柔軟的地方。
不知道多少個夜晚,他輾轉難眠,一閉上眼腦海里浮現出的全是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他每天要想着這個人才能入睡,而往往一想就是一整夜。得知對方出國后的那段時間,他夜夜失眠,精神恍惚,卻又是靠着深深的思念才重新振作起來。
他固執地為自己畫了一個未來,他的未來里有他的孩子,有孩子的親生父親,他們一家三口相親相愛不離不棄。
抱着這份期許,他開始了漫長的等待,一年、二年、五年、十年……
從最開始的期待,到慢慢失望,又在失望中慢慢看開,再慢慢懂得了,錯過了就是一生,一切都不可重來。
之後他便看得很淡了,雖然希望破滅了,但日子總得繼續,只是那時候他已經習慣了單身生活,感情空窗太久,他好像失去了愛人的能力。又或者說,他把最刻骨銘心的愛,全留給驚艷了他青春歲月的那個人,他無法攜着一顆空落的心再去接納別人。
他不敢再去想像,他們會有相遇的一天。
二十多年了,即使相遇,早已物是人非,只會給彼此徒增傷感。
……
而此刻,這個人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在他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他們迎來了二十多年後的第一次相遇。
從看見那個人開始,原來想好的那些看淡、看開似乎都不起作用了,他的心臟狂跳起來,一下比一下跳的兇猛有力,就好像如止水般沉寂多年,為的就是暗自蓄力等待這一刻的激蕩澎湃。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他想靠近,又不敢上前,只好睜大眼睛看着對方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心情隨之變得緊張無措,然後那人站定在他的面前,說:“見到我很意外吧。”
男人的語氣很平淡,沒有高低起伏,聽不出絲毫情緒。
袁清遠想回應一下,嘴巴還沒張開,嘴皮便抖得厲害。
正在懊惱自己的無用,又聽他說道:“多年沒見,你的兒子都長這麼大了。”
兒子!
提到袁一,袁清遠眼眶一熱,“思……”
剩下的那個“澤”字差點脫口而出,他強行咽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氣說:“是啊,好久不見。”
“聽說你的手被切傷了,現在好點了么?”
“好多了。”
“那就好。”
“嗯。”
……
對話還沒充分展開便中斷了。
袁清遠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他發現陸越澤的態度客氣而疏離,對他說的就像是客套話一般。這樣陌生的感覺,讓他真真切切地體會到時間的無情。
時光如水,沖淡了所有的愛恨情仇,他覺得他們之間應該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只是知道彼此姓名的陌生人而已。
忽然間,心裏酸澀難忍。
袁清遠一想到他們一家三口站在一起卻不能相認,就感到可悲。
隱瞞了二十幾年,袁一和陸越澤都習慣了各自的生活,生命中突然多出一個人來,他們會適應不了,甚至很難接受吧?
袁清遠沒有膽量冒這個險,他怕打亂了他們的生活。
……
袁一在一旁看得着急,兩人都是清冷的性子,都不愛說話,他們原來究竟是怎麼成為朋友的?
寒冬時節,天氣本來就冷,此時縈繞在他們之間的氣氛冷得可以凍死人。
袁一發覺大人的世界好複雜,見個面扭扭捏捏的,說個話也吞吞吐吐的,然後就大眼瞪着小眼傻站着。唉,就不能大方爽快一點嗎?
“爸,你們站在這裏又不說話很奇怪好不好!”袁一覺得自己是時候該跳出來打圓場了,免得老耗着這兒,半天走不出醫院的大門,“我們先出去吧,老待在醫院多不好啊,正好我們沒吃晚飯,要不一起去吃飯吧?你還可以和陸叔敘敘舊。”
袁清遠看了看陸越澤,怕他感到為難,正想拒絕,又聽袁一說道:“爸,你反正把菜都準備好了,就去我們家吃吧?回去了我來弄,你們等着嘗我的手藝。”
“……”對上袁一期待的眼神,袁清遠拒絕也不是,答應也不是。
不過說實話,他希望他們一家人能夠在一起聚一聚,也許過了今天,他們今生很難再次相遇,還是珍惜這次重逢吧。
他抬眼望着陸越澤,小心翼翼地問:“你、要去嗎?”
陸越澤轉過頭就看見這對父子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
父子倆眼睛都大,清澈明亮泛着水光,彷彿天生自帶無辜色彩。
一個“好”字鬼使神差地從嘴裏蹦出來,等陸越澤反應過來,只有省略號才能表達他此時的心情。
調整了一下情緒,他問道:“去你們家會不會太打擾了?”
袁一:“不會啊,既然邀請你去我們家玩,說打擾不是很見外嗎?”
陸越澤無語,他發覺他們的思維完全不在同一個平面上。
認命地嘆了口氣,“你們家在哪裏?我開車帶你們過去。”
袁一:“很近的,不用開車,十分鐘就走到了。”
陸越澤:“家附近能停車嗎?”
袁一:“可以的。”
“跟我去取車。”陸越澤說完,邁開了腳步。
“哦。”看着他寬厚的背影,袁一發覺他的氣場好強大,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非凡的氣魄,讓人甘願被他牽着鼻子走。
開車從醫院到小區也就五分鐘左右,停好車,三人乘電梯上樓,其間就袁一一人嘰里呱啦地講個不停,另外兩人很少開口說話,簡直是一個比一個沉默寡言,有時候甚至連附和都省掉了。
袁一感覺和他們說話好累,還是鍾滿比較好,你說什麼他都會回應你,他不會讓你感到尷尬,不會讓你無話可說,和他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話題,他能給你帶來無限的快樂。
哎,袁一暗自嘆息,說到底依然是大人的世界太難懂……
回到家裏,袁清遠首先去處理身上的血跡,他囑咐了一下袁一,要他好好招待客人,接着徑直走進了卧室。
袁一從廚房裏擰着一壺茶出來,入眼便看見陸越澤正站在客廳中央打量着他們的屋子。
袁一把茶壺放在桌上,順便給他倒了一杯茶,“陸叔,喝茶,要看電視嗎?”
陸越澤接過茶杯,客氣道:“謝謝。”
“謝什麼謝啊,多大點事兒。”袁一打開電視問他,“你要看什麼節目?”
“隨便。”
“那就看搞笑綜藝節目吧,你平時肯定很少看這個。”
陸越澤:“……”
“我去做飯了,你先看會兒電視吧。”袁一換好台,把遙控板遞給了他,轉身朝廚房走去。
沒走兩步,突然聽到他在身後“喂”了一聲。
袁一回過頭,疑惑地問:“怎麼了?”
眼前的人蹙了蹙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袁一奇怪地瞧着他,“陸叔,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話音尚未落盡,低沉暗啞的男音隨之響起。
“你媽不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