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chapter87
87
天空如同純凈的黑絲絨,月亮分外的圓,卻沒有星星。
只是黎今發現,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卻比星星還要亮。
她嘴巴微微張開,特別訝異的樣子:“是你?”
黎今很奇怪她還記得自己,更奇怪自己也記得她,於是頷首:“是我。”
她抿了抿唇,然後說:“阿蘭以前遭遇過很不好的事情,你別被她嚇到了,她很單純,沒什麼腦子。”
黎今倒沒有被那個叫阿蘭的女人給嚇到,再怎麼樣也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而已。
她用手輕輕撣了撣剛才袖子上被那個女人拽過的部位,拂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塵,兩個人似乎陷入了一種無話可說的氛圍。
她也察覺到了這份尷尬,搶先道:“那我先走了啊,再見!”
“等下。”他的聲音沒有先前那樣的冷漠了,“你怎麼會在這裏?”
說起這個,她笑了笑,露出一排編貝般的牙齒,“我在這裏擺攤啊。”
擺攤?他不是很能領會她說的意思。
她大概也是明白過來了,於是伸手一指,湖岸邊上用格子桌布劃出了一小塊區域,上面擺着各種小夜燈,小鹿斑比的,西瓜太郎的,櫻桃小丸子的,還有海綿寶寶的,樣子都很萌很可愛,五顏六色的燈光倒是一點都不刺眼,看上去很溫馨。
她說:“我在這裏擺攤賣燈。”
她說話的樣子很自然,毫不扭捏。
黎今發現她有一個特點,說話總是娓娓道來,不管內心是否是緊張的或者是茫然的,都不會影響到她什麼。
黎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脫口而出——我可以看看么?
對方當然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她帶着他來到自己的地盤,指給他看自己的燈:“我喜歡這個蠟筆小新的,超Q的吧?”
幼稚的蠟筆小新在她的手掌間漸漸的露出半個屁.股,與動畫片中的形象十分貼合。
燈光照亮了她的臉,小小的臉蛋上毫無瑕疵,瑩潤如玉。
他心中一動,“為什麼在這裏擺攤?你很缺錢?”
她頓了頓,大概是沒想到他問話這麼直接,同樣直接的告訴他:“是啊,我很缺錢,所以出來掙錢,有什麼不對嗎?”
其實仔細聽的話,這話就有點不高興了。
黎今望着她,她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很乾凈,一塵不染的那種乾淨。
包括她的衣服褲子和鞋子,也都洗的乾乾淨淨,可是,留心看的話,就能發現她的衣物都很陳舊,一看就是穿了好幾年的了,領子和袖口的邊緣都磨的有些光。
黎今大概的明白了,她的家境可能很窘困,要不也不會一人打兩份工了。
他說:“別不高興,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我很欣賞自己打拚的人。”
聽了這話,她將信將疑的挑眉,然後蹲下身子開始整理東西:“不跟你說了,天色不早,我要收拾回家了。”
時針已經走向了午夜,他隨意的掃視了一遍,周圍的小販們也都走的差不多了。
她的動作很快,將所有的夜燈重新放進了包裝盒裏,小心翼翼的打包,塞進一個大袋子,然後拎着甩在身後。
做完這一切,她看着還站在原地的他:“我走了,再見。”
黎今卻伸長手臂攔住她:“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她噗嗤一下笑出聲:“我家離這裏很近,沒事啊。”
“你一個女孩子這麼晚回家,不好。”他重複了一次:“我送你。”
她呼了口氣,沒再理他,逕自往前走。黎今便跟在後頭,沒走多久,她就在花壇邊上找到了一輛自行車,騎上去,“我真的得回家了,不用送,溪城我比你熟多了帥哥。”
她的樣子十分輕快,黎今步子也停下來,卻還是看着她沒說話。
她覺得他的眼神有點不同,卻又說不出究竟哪裏不同,腳下就要用力,然後他開口了:“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她想也沒想的道:“羅岑宵!”
自行車叮呤咣啷的響起來,此後再去回憶這一次的情景,竟然就是她騎在車上的那一抹單薄的背影,溶進了濃黑的夜。
……
一切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呆在溪城的日子似乎變得有事可做了,白天的時候待在酒店裏處理事務,下午的時候去魔法故事喝一杯咖啡,晚上偶爾應了鄧小鯤的邀約喝一杯,但多半也會提前離席。
晚上,他會在清江走一圈。
與其說是散步消食吧,不如說是去看看羅岑宵擺攤。
她的生意不怎麼好。
黎今才發現,原來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市場上競爭居然這麼大,光是賣各種小夜燈的就有好幾家。
他有時候繞湖走一遍回來之後,她仍然顆粒無收。
儘管生意不好,但她也沒有氣餒,每一次成交都變得更加快樂。
他從未見過如此平凡的快樂,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種吸力,令他身不由己的淪陷。
沒幾天的功夫,兩人就混的挺熟的了。
從咖啡店到清江岸邊,好像從白天到黑夜都在一起,羅岑宵起初對他有些畏懼,慢慢也變成了可以捉弄的對象。
一種極其淺淡的感情現出了苗頭,羅岑宵總是說很多的冷笑話,而她發覺這個看上去冷淡的男人竟然也會笑,笑起來還這麼閃瞎人眼的好看,不小心就晃了神。
四目對視之時,有火花一閃而過,她迅速垂下頭,微粉的頸項卻出賣了她的心思。
他總算知道了她家住在哪裏,每天結束擺攤后,變成她推着自行車,他在一邊跟着將她送回家。
只是,她只允許他送到巷口,然後自己回家。
黎今再遲鈍也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多半是怕家裏人誤會了他們自己之間的關係。
他向來紳士,也懂得適可而止。
每次送別她之後,他獨自走在深夜筆直的街道上,眼前浮現的卻還是她的一顰一笑。
黎今發覺,這個小丫頭的能量很強,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在他的生活和思維中佔據了很大的一片領地。
說來也是好笑,在此前的二十多年生活中,他還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黎今是個理智的人,獵物一旦被瞄準,他並不急着動手捕食,他更願意像一隻慵懶的大貓,養肥她,然後伺機而動。
但事情總是超出人的預算。
那天原本是羅岑宵在魔法故事值班的,但她沒有出現。
他喝完第三杯咖啡的時候,左眼在跳,經理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小羅沒來上班,她是從不遲到的。
他放下杯子朝她家走。
這一次,沒有她的帶領,他卻好像已經將她家的方向銘記於心似的,一絲猶疑都沒,很快便站在了她家的巷口。
這是溪城的一處老街道了,來往的人平均年齡五十朝上,青石板的地面潮濕,竹竿上掛着各式各樣的衣物,這裏的年代感比外頭要強很多。
每次他將她送到這個地方她就自己回家了,他很怕她出了什麼事,於是詢問了一位阿姨。
那阿姨聽她找羅家的人,眼中有一絲鄙視流閃而過,隨後她指了個方向:“喏,就在那裏。”大概是看他的模樣實在與這裏格格不入,便又問:“小夥子,你找老羅家的誰啊?”
他說:“女兒。”
“哦哦,你找岑宵呀,”阿姨八卦的笑:“你是她男朋友?岑宵才剛高中畢業,你們早戀哦。”
他也沒說是或不是,只是修養極好的向她道了謝,然後根據她說的方向尋了過去。
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下午兩點,他走到羅家門口,門口的窗檯邊的空調外機沒有一絲聲音,全部的聲音都是從屋子裏頭傳來的——
“說了不許讀大學還要整天死出去!你是想幹嘛,要死啊你!家裏哪有那麼多錢供你讀書,讓你讀到高中已經夠仁至義盡的了!你個敗家精,凈想着給我們添麻煩,爸媽說的話一點都不放在眼裏,翅膀硬了想飛了是嗎?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媽,我……”
“天天搞到深更半夜回來,也不知道在外面鬼混什麼,你說你出去打工掙錢?我呸!讓你去讀個技校還委屈你不成了?整天想着大學大學,也不看看你這樣子就算讀了大學也是浪費,我跟你爸辛苦讓你讀了這麼多年書你給家裏帶來了什麼?我看你就是欠打!”
“我自己會掙錢念書的,我說過一分錢都不會問家裏要!”女孩子忍不住的道:“我說到做到!”
“哎喲,把你給能的!你還不是整天吃家裏的用家裏的,靠剝削我們來補貼自己,你厲害了啊,我告訴你,你要走,要麼就給我安分的去讀個中專大專,畢業出來掙錢上班,別想那些有的沒的,這是你的命!”
女孩不說話。
“我說,你還真打算走不成?”中年婦女扯着嗓子叫喚:“我告訴你,走了就別回來!”
她一口一句“喪門星”、“掃把星”的念叨着,時不時一個毛栗子和巴掌拍在女孩的身上,可是任憑她做什麼,女孩都一聲不吭。
門口有動靜,黎今往外退了兩步,隱在他們看不到的角落。
果然,幾分鐘后,羅岑宵推開了門,面上紅彤彤的,一邊流汗一邊流淚,像個煮熟的小蝦米似的,一個看上去牙尖嘴利很不好對付的中年婦女跟在她身後跟着數落。
不管婦女說什麼,她都不頂嘴,只是梗着脖子自己往前走,那婦女罵罵咧咧的也沒再追上來,大約這才是她想要的結果。
羅岑宵正蒙頭走着,就撞在了一人的胸口,抹了抹眼睛剛要開口說對不起,才發現是黎今。
如今回想起來,她當時那樣子真是要多醜有多醜,哭的毫無形象可言,天氣熱,剛才那屋子裏顯然為了節約連空調都沒捨得開,面頰上、脖子裏,髮絲中都是汗,整個人像是被從水裏撈起來似的。
黎今都不曉得當時是什麼作祟,他看着她,竟然覺得心裏有種通了電的滋味,手腳都被人麻了下,他伸出手撥開她濕了的劉海:“別哭了。”
他不說話倒還好,一說話羅岑宵就像止不住的洪水似的悲痛欲絕,咧着嘴抽噎的停不下來。
他展臂將她摟在胸前,動作並不溫柔,她的額頭還發出了咚的一聲,但羅岑宵踏實極了,在他懷裏一抽一抽的哭。
原來女人是香香軟軟的,棉花糖一樣。
他摟着她的時候,因為她的哭聲,心裏會疼。
等到她將眼淚鼻涕擦他一身的時候,他扶住了她的身子,迫使她看着自己。
然後親吻了上去。
初吻。
帶着略微的顫抖和心悸,可是沒有退縮。
誰都沒有。
在盛夏,陽光閃爍的耀眼的巷口,四下無人,只有洗衣粉清香的味道不時飄來,還有不知誰家電視機里聽着說書先生的節目,這是一個讓人終身難忘的午後。
她的嘴唇又軟又嫩,他故作鎮定的撬開她的嘴,纏住了她的舌。
羅岑宵好奇,睜着眼睛,隨即黎今命令她閉上。
她乖乖的聽話了。
……
愛情開始就開始了,毫無道理可言。
黎今為羅岑宵也在酒店開了一間房,她並不同意住進來。
他好說歹說,然後,她總算同意以借款的方式接受他的幫助。
“怎麼這麼彆扭,你是我的女朋友,我負責你是很正常的事。”他輕嘆。
“誰說我是你的女朋友了,”她赤着臉嘟囔:“你的咖啡!”
羅岑宵回到了魔法故事上班,而黎今也對她的家庭有所了解。
她不太願意說很多,但他也知道那是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她考上了大學還得靠自己出學費,但就算是這樣,他們還是不允許。
黎今不太明白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樣的父母,但他不理解並不代表不存在。
顯然她在這個家庭中受傷頗深。
他不善安慰,只好花更多的時間陪她。
他在溪城逗留的日子比計劃中超出了很多,更少的赴約鄧小鯤,鄧小鯤便覺得奇怪起來。
鄧小鯤來到魔法故事的時候,正是羅岑宵快下班的時候,她將工作服換下,穿上了一條白色的裙子,裙子後頭的蝴蝶結她自己打不上,就讓黎今幫忙繫上。
鄧小鯤走進來,便看到自己那個一向冷麵冷心的兄長正站在女孩身後,面部線條柔和,湊的離女孩的頸子很近,似乎在同她說什麼悄悄話,而女孩輕笑出聲。
那樣子是他從未見過的。
鄧小鯤舔了舔嘴唇,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