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第八十章(上)

166.第八十章(上)

“警官,快扶住他,”老紳士說著,情不自禁地揚起了雙手。“他就要倒下去了。”

“站一邊去,警官,”范昂嚷道,“他愛倒就倒。”

承蒙推事恩准,奧立弗一陣暈眩,倒在地板上。法庭里的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動一動。

“我就知道他在裝瘋賣傻,”范昂說,彷彿這句話便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根據。“由他躺在那兒吧,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躺得不耐煩了。”

“您打算如何斷案,大人?”書記員低聲問道。

“即決裁判,”范昂先生回答,“關押三個月——苦工自然是少不了的。退庭。”

房門應聲打開,兩個漢子正準備把昏迷不醒的奧立弗拖進牢房,這時,一位身穿黑色舊禮服的老人匆匆闖進法庭,朝審判席走去。他面帶一點凄苦的神色,但看得出是個正派人。

“等一等,等一等。別把帶他走。看在上帝的分上,請等一會兒。”這個剛剛趕到的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

儘管法律的各位守護神在這類衙門裏對女王陛下的臣民,尤其是對較為貧困的臣民的自由、名譽、人品,乃至於生命濫施淫威,儘管在這四壁之內,荒唐得足以叫天使們哭瞎雙眼的把戲日復一日,衍演無窮,這一切對於公眾卻始終是秘而不宣的,除非通過每天的報紙泄漏出去。范昂先生看見一位不速之客這般唐突無禮地闖進門來,頓時勃然大怒。

“這是幹什麼?這是誰呀?把這傢伙趕出去,都給我出去。”范昂先生吼聲如雷。

“我就是要說,”那人大聲說道,“別想把我攆出去。事情我都看見了。書攤是我開的,我請求起誓,誰也別想封住我的嘴巴。范昂先生,你必須聽聽我的陳述,你不能拒絕。”

那人理直氣壯,態度十人強硬,事情變得相當嚴重,馬虎過去是不行的了。

“讓這人起誓,”范昂先生老大不高興地喝道,“喂,講吧,你有什麼要說的?”

“是這樣的,”那人說道,“我親眼看見三個孩子,另外兩個連同這名被告,在馬路對面閑逛,這位先生當時在看書,偷東西的是另一個孩子,我看見他下手的,這個孩子在旁邊給嚇呆了。”說到這裏,可敬的書攤掌柜緩過氣來了,他比較有條理地將這件扒竊案的經過情形講了一遍。

“你幹嗎不早點來?”范昂頓了一下才問。

“沒人替我看鋪子,所有能給我幫忙的全攆上去了,五分鐘以前我才找着人,我是一路跑來的。”

“起訴人正在看書,是不是啊?”范昂又頓了一下,問道。

“是的,那本書還在他手裏哩。”

“呵,是那本書么,哦?”范昂說道,“付錢了沒有?”

“沒有,還沒付呢。”攤主帶着一絲笑意答道。

“天啦,我全給忘啦。”有些優惚的老紳士天真地高聲叫道。

“好一位正人君子,還來告發一個可憐的孩子。”范昂作出滑稽的樣子,希望藉此能顯得很厚道。“我想,先生,你已經在一種非常可疑、極不光彩的情形之下把那本書據為己有了,你興許還自以為運氣不錯吧,因為產權人不打算提出起訴。喂,你就當這是你的一次教訓吧,否則法律總有一天會找上你的。這個小孩子以釋放。退庭。”

“豈有此理。”布朗羅先生強壓多時的怒氣終於爆發了。“豈有此理。我要——”

“退庭。”推事不容他分說。“諸位警官,你們聽見沒有?退庭。”

命令執行了。一手拿着書,一手握着竹杖的布朗羅先生雖說忿忿不平,還是給轟了出去。激奮與受到的挑釁使他怒不可遏。他來到院子裏,怒氣立刻煙消雲散。小奧立弗·退斯特仰面躺在地上,襯衫已經解開,太陽穴上灑了些涼水,臉色慘白,身上不住地抽動,發出一陣陣寒顫。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布朗羅先生朝奧立弗彎下腰來,“勞駕哪一位去叫輛馬車來,快一點。”

馬車叫來了,奧立弗給小心翼翼地安頓在座位上,布朗羅先生跨進馬車,坐在另一個座位上。

“我可以陪您一塊兒去嗎?’書攤老闆把頭伸了進來,說道。

“哎呀,可以可以,我親愛的先生,”布朗羅先生連聲說道,“我把您給忘了,天啦,天啦。我還拿着這本倒霉的書呢。上來吧。可憐的小傢伙。再不能耽誤時間了。”

書攤掌柜跳上去,馬車開走了。

馬車轔轔,沿着與當初奧立弗由機靈鬼陪着首次進入倫敦幾乎完全相同的一條路駛去,過了愛靈頓街的安琪兒酒家便折向另一條路,一直開到本頓維爾附近一條幽靜的林□□才停了下來。在這裏,布朗羅先生親自督陣,立刻安排好一張床,把小傢伙安頓得十分周到舒適。在這裏,他受到了無微不至的殷切照料。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奧立弗對一班新朋友的精心照料卻始終漠然不知。太陽升起來,落下去,又升起來言存在先驗的普遍價值標準,它是人們評價“價值”的共同,又落下去,數不清多少天過去了。這孩子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張來之不易的床上,經受着熱病的熬煎,一天天變得消瘦。蛆蟲蠶食死屍也不如用慢悠悠的文火烤乾活人來得那麼有把握。

這一天,瘦骨嶙峋、蒼白如紙的奧立弗終於醒過來了,彷彿剛剛做完一場漫長的噩夢似的。他從床上吃力地欠起身來,頭搭拉在顫抖的肩上,焦慮不安地望了望四周。

“這是什麼地方?我這是在哪兒?”奧立弗說,“這不是我睡覺的地方。”

他身體極度衰弱,說這番話的聲音非常低,但立刻有人聽見了。床頭的帘子一下子撩開了,一位衣着整潔、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從緊靠床邊的一張扶手椅里站起來,她先前就坐在那兒做針線活。

“噓,親愛的,”老太太和藹地說,“你可得保持安靜,要不你又會生病的,你病得可不輕——別提病得有多厲害了,真夠玄的。還是躺下吧,真是好孩子。”老太太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把奧立弗的頭擱到枕頭上,將他額前的頭髮撥到一邊。她望着奧立弗,顯得那樣慈祥,充滿愛心,他忍不住伸出一隻瘦弱的小手,搭在她的手上,還把她的手拉過來勾住自己的脖子。

“喲。”老太太眼裏噙着淚珠說道,“真是個知恩圖報的小傢伙,可愛的小把戲。要是他母親和我一樣坐在他身邊,這會兒也能看見他的話,會怎麼想啊。”

“說不定她真的看得見我呢,”奧立弗雙手合在一起,低聲說道,“也許她就坐在我身邊,我感覺得到。”

“那是因為你在發燒,親愛的。”老太太溫和地說。

“我想也是,”奧立弗回答,“天國離這兒太遠了,他們在那兒歡歡喜喜,不會來到一個苦孩子的床邊。不過只要媽媽知道我病了,即使她是在那兒,也一定會惦記我,她臨死以前病得可厲害了。她一點都不知道我的情形。”奧立弗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要是她知道我吃了苦頭,肯定很傷心,每次我夢見她的時候,她的臉總是又好看又快樂。”

老太太對此沒有口答,先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隨後又擦了一下放在床罩上的眼鏡,彷彿眼鏡也是臉上的重要部位似的。她替奧立弗取來一些清涼飲料,要他喝下去,然後拍了拍他的臉頰,告訴他必須安安靜靜地躺着,要不又會生病了。

於是奧立弗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這一方面是由於他打定主意,在任何事情上都要聽這位好心老太太的話,另一方面呢,說真的,剛才說了那麼一番話,他已經筋疲力盡,不多一會兒就打起盹兒來。不知什麼時候,一支點亮的蠟燭移近床邊,他醒過來,只見燭光里有一位紳士手裏握着一隻嘀嗒作響的大號金錶,搭了搭他的脈搏,說他已經好得多了。

“我親愛的,你感覺好得多了,是嗎?”這位紳士說。

“先生,是的,謝謝你。”奧立弗答道。

“喏,我心裏有數,你也感到餓了,是嗎?”

“不餓,先生。”奧立弗回答。

“唔。是啊,我知道你還沒感覺餓。貝德溫太太,他不餓。”這位看上去十分淵博的紳士說道。

老太太很有禮貌地點了一下頭,意思好像是她也認為大夫是個非常淵博的人,大夫本人看來也很有同感。

“你還是很困,想睡覺,我親愛的,是不是?”大夫說道。

“不,先生。”奧立弗回答。

“是那麼回事,”大夫帶着一副非常幹練而又心滿意足的神氣說,“不想再睡了,也不感到口渴,是嗎?”

“不,先生,有點渴。”奧立弗答道。

“和我估計的一樣,貝德溫太太,”大夫說道,“他感到口渴是很自然的。太太,你可以給他一點茶,外加一點麵包,不要抹奶油。別讓他睡得過於暖和了,太太,但更要注意別讓他感覺到太冷,你懂這個意思吧?”

老太太又點了點頭,大夫嘗了一下清涼飲料,表示認可,便匆匆離去了。下樓的功夫,他的靴子嘰嘎嘰嘎直響,儼然一副大亨貴人的派頭。

過了一會兒,奧立弗又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差不多十二點。貝德溫太太慈愛地同他道了一聲晚安,把他移交給剛來的一位胖胖的老太婆照看,老太婆隨身帶着一個小包袱,裏邊放着一部開本不大的祈禱書和一項大睡帽。老太婆戴上睡帽,將祈禱書放在桌子上,告訴奧立弗,自己是來跟他作伴的。老太婆說著把椅子拉到壁爐邊上,管自接二連三地打起瞌睡來。她時不時地向前點頭哈腰,嘴裏咿哩嗚嚕發出各種聲響,忽而又嗆得接不上氣,連瞌睡也嚇跑了,不過,這一切並沒有什麼不良影響,她頂多也就是使勁揉一揉鼻子,便又陷入了沉睡。

就這樣,長夜慢慢逝去。奧立弗醒了一些時間了,他忽而數一數透過燈心草蠟燭罩子投射到天花板上的一個個小光圈,忽而又睡眼朦朧地望着牆壁上複雜的壁紙圖案。屋子裏幽暗而又寂靜,一派莊嚴肅穆的氣氛,這孩子不禁想到,無數個日日夜夜以來,死神一直在這裏流連徘徊,可怕的死亡來過了,也許處處都留下了它那陰森可怕的痕迹,奧立弗轉過臉,伏在枕頭上,熱烈地祈禱上蒼。

逐漸地,他進入了謐寧的睡鄉,這是一種只有大病初癒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安寧,一種寧靜祥和的休憩,令人捨不得醒來。即便這就是死亡,誰又願意再度被喚醒,起來面對人生的一切爭鬥紛擾,一切近憂遠慮,而在這一切之上的是,誰願意再去回首痛苦的往事。

當奧立弗睜開雙眼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他感到神清氣爽,心情舒暢。這場大病的危機安然度過了,他重又回到了塵世。

整整三天,他只能坐在一張安樂椅里,舒舒坦坦地靠在枕頭上。他身體依然過於衰弱,不能行走,女管家貝德溫太太叫人把他抱到樓下的小房間,這間屋子是屬於她的。好心的老太太將奧立弗安頓在壁爐邊上,自己也坐了下來,眼見奧立弗身體好多了,她本來還高高興興的,卻立刻哇哇大哭起來。

“別見怪,我親愛的,”老太太說,“我是歡喜才哭的,這是常有的事。你瞧,沒事了,真夠舒坦的。”

“你對我太好了,太太。”奧立弗說。

“噯,你可千萬別在意,我親愛的,”老太太說道,“你還是喝你的肉湯吧,頂好這就把湯喝下去。大夫說布朗羅先生今天上午要來看你,咱們得好好打點一下,咱氣色越好,他越高興。”老太太說著,盛上滿滿一碗肉湯,倒進一口小燉鍋里熱一熱——真濃啊,奧立弗思忖道,要是按規定的濃度摻水,少說也夠三百五十個貧民美美地吃一頓了。

“你喜歡圖畫嗎,親愛的?”老太太見奧立弗目不轉睛,看着對面牆上正對着他的椅子掛着的一幅肖像畫,就問道。

“我一點也不懂,太太,”奧立弗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那張油畫。“我壓根沒看過幾張畫,什麼都不懂,那位太太的臉多漂亮,多和氣啊。”

“哦。”老太太說道,“孩子,畫家總是把女士們畫得比她們原來的樣子更漂亮,要不,就找不到主顧啦。發明照相機的人沒準知道那一套根本行不通,這買賣太誠實了,這買賣。”老太太對自己的機智大為欣賞,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是不是一張畫像,太太?”奧立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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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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