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四十八章(下)

99.第四十八章(下)

天黑后,侍女們點燃燈火,源氏公子便和紫姬在燈下看畫。公子原定這晚到左大臣邪,因此時候不早了,隨從在門外咳嗽,並說道:“天要下雨了。”提醒公子早些動身。紫姬聽見了,便不再看畫,嘟起嘴來,皺眉不語,那模樣實在令人可憐。她的頭髮濃艷照人,公子用手替她攏攏垂下的發給,問道:“我要出門了,你想念我么?”紫姬點點頭。公子說:“我也想時時陪伴你。不過我想,你還小,暫且還顧不到你。若不光顧到那幾個脾氣固執,喜好嫉妒的人,她們便會埋怨我,向我嘮叨。我生怕傷害她們,因此不得不去走走。待你長大之後,我決不常常出去。現在我不要別人恨我,為的是將來能平平安安地陪你白頭偕老。”聽了這番體貼入微的話,紫姬臉上泛出紅暈。她一言不發,將頭埋在源氏公子的膝上,不久便睡著了。源氏公子見狀,心下不忍,便吩咐隨從人等:“今夜不出門了。”隨從者各自散去。侍女們來給公子送膳,公子拍醒紫姬道:“我不出門了!”紫姬一聽,一跳而起,和公子一道用餐。她笑着看公子吃,自己只是偶爾舉筷作陪而已。飯後紫姬仍不太放心,擔心公子出門,便道:“您早點睡吧!”公子點點頭,心想:“這可人兒也真真可愛啊!就是到陰曹地府,我也要與她結伴而行!”

如此滯留,漸成常有之事。日子漸久,消息不勝而走,傳到左大臣邸中。於是葵姬的侍女們便憤憤不平:“這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樣之人?令公子如此痴迷!連名字都不曾聽說,可見也非身份高貴的上流女子。定是公子一時心血來潮,於它中見到這個侍女,伯世人非議,故予以隱藏,對外人說是他收留的小孩子。”

不久,皇上也聞知此事,覺得對不住左大臣。一日,他對源氏公子說道:“難怪左大臣心情不快。當你年事尚幼時,他就盡心儘力照顧你。你現在已經長大,也該曉事了,怎會做出這等忘恩背義之事呢?”公子只管低頭不語。皇上見他並不分辯,便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愜,又可憐起他來,說道:“我看你也並非品行不端,四處沾花惹草之人;也不曾聽得你和宮女們及其他女人有何瓜葛。你到底幹了些什麼,讓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雖然年事已高,卻並未疏離女人。宮中美女如雲,采女和女藏人中,也有不少姿色美好,聰明伶俐的。公子倘若略有表示,這些女人恐怕也會趨之若鶩。可大概是熟視無睹吧,他對她們很冷淡。間或這些女子忍耐不住用風情話來撩撥他,他也只是敷衍一番而已。這樣,宮女們皆傳言他冷若冰霜,無情無義。

卻說其中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宮女,叫做源內侍,出身榮貴,才藝優越,名望也很高。就是芳心未老,生性風騷,放縱於□□。源氏公子甚是奇怪:年紀如此大了,何以這般放蕩?一時心血來潮,便與她戲言了幾句,哪知她即刻回應,決無遜色之感。公子那時正好閑極無聊,想這老女也許別具風味吧。一念之下,便偷偷和她私通了。但又怕外人察知,笑他連老女人也不肯放過,故而表面上很冷落她。這老女便引為恨事。

一日,內侍替皇上梳發。梳好之後,皇上便召喚掌管衣服的宮女,入內換裝去了。此時室內僅公子和內侍兩人。公子見這內侍打扮得比平日更為風流:脂粉濃艷,衣服華美,體態風騷。他心中甚感不悅,心想:“這般老衰還要強裝年少,也太不像樣了!”然而又不肯就此罷休,想道:“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麼?”便伸手將她的衣裾拉了一把。但見她抿口一笑,將一把艷麗的紙扇掩住了口,回頭遞出一個秋波,嬌羞不已,風情萬種。可是那眼瞼已經深深地凹進,顏色發黑;頭髮蓬鬆散亂。公子不由心生感嘆:“這鮮麗的扇子和這衰老的面容,也實在不般配呢!”便伸手將扇子拿下。但見扇面艷麗,底色深紅,上面樹木繁茂,且皆用泥金色調,旁邊還題有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駒不食兮人不周。”筆致蒼老。源氏公子見了感到好笑,想道:“此老女自比衰草,也不無風趣,但盡可題別的詩句,何必用這大煞風景的歌詞呢?”一便戲言道:“哪有這等說法?有道是‘試聽杜宇正飛鳴,夏日都來宿此林’。”但這老女卻不以為然,隨口吟道:

“請近看密林蔭草,盼君只為好飼駒。”吟時搔首弄姿,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源氏公子急欲脫身,胡亂吟道:

“林前應有群駒集,我馬安能相競來?”吟罷轉身就走。內侍也顧不了許多,趕忙扯住他的衣袖,說道:“想不到你如此無情,使我自討沒趣,我這般年紀,你卻忍心讓我受辱!”說罷掩面啼哭。源氏公子急忙安撫道:“過些時候,定給你消息。我縱想你,也機會難尋呀!”說罷又要走。內傳追到門口,恨恨道:“難道‘猶如津國橋樑斷,衰朽殘年最可悲’么?”不禁愛恨交加。此時皇上換衣已畢,隔簾隱約看見此情此景,眼淚都快笑出來了。暗自思忖:“老女配少年,這也太不相稱了!”又自言自語道:“大家都說公子古板,其實不然。他連這個老女也不曾放過呢。”內侍聽了,老臉也略感發燙,又想到“為了心愛者,情願穿濕衣”,所以她只是埋頭不語,並不替自己辯解。

此事一經傳開,大家紛紛談論,都說令人難以置信。頭中將得知,想精:“我這個情場老手,也算得上無所不至了,怎麼沒想到要品品老女的風味?”於是便尋了個時機,與這內侍私通了。這頭中將也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美男子,內恃有他替代那個薄情郎君,心中也略感寬慰。但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怕誰此源氏公子一人。與頭中將私通,只因慾壑難填,一時慰情之舉罷了。

內傳與頭中將的私情異常隱秘,源氏被蒙在鼓裏。內侍每當與源氏公子私會,必萬般傾述她那一片痴情,埋怨不已。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憐,便撫慰幾句,但心中又不甚情願,故而並不常去那裏。一日傍晚,陣雨過後,空氣清新。公子不願埋沒如此良宵,便出門閑步。經過溫明殿前時,裏面飄出悅耳的琵琶聲。源氏駐足細聽,聲音里滿是離情別緒,令人愁情鬱結。原來是內侍正在彈琵琶。這內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常常參與男人彈琵琶的隊伍,放已精於此道,人莫能及。此時,她正在唱催馬樂《山城》之歌:“……好個種瓜郎,要我做妻房。……想來又想去,嫁與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但出於此人之口,似不相稱。源氏公子沉迷其中,心中想道:“那時白樂天在鄂州聽到那商婦的歌聲,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忽聽裏面的琵琶聲嘎然而止,傳出愁嘆聲息。源氏公子心想此人也有心事,便將身靠在柱上,低聲吟唱〈催馬樂標屋》之歌:“我在東屋檐下立……”裏面隨接唱道:“……請你自己推開…”應對無誤,聲音不同凡響。內侍又吟道:

“檐前濕衣為何人?淚珠似雨又浸潤。”吟罷長嘆數聲。源氏公子想道:“這女人情人眾多,何獨對我發此牢騷,真令我生厭!”便答吟道:

“別□□女窺煩人,不慣屋檐門前立。”便想就此一走了之,卻又忍不下心來,便輕手推門進去。這個老女,今日好不容易盼來如意郎君,便放肆起來,語言不免輕薄張狂,公子也覺趣味無窮。

且說頭中將近來對源氏公子頗有怨辭,原因是源氏公子時常指責他的浮萍行徑,而自己卻假作正經,私自妄為,養了不少情人。他尋機瞅了源氏公子一個漏洞,抓住把柄,以圖報復。正好這一天頭中將也來與這內傳私會,看見源氏公子先推門進去,心中竊喜,想此不失為一個絕好的機會。便決定稍微嚇他一番,然後再責問他:“日後是改也不改?”正如公幹責問他一樣。於是悄然站立門外,靜聽裏面的聲音。

此時正當風聲漸緊,夜色深沉,室內了無聲息。頭中將疑二人已人睡,便悄然走進室內。源氏公子此時心緒不寧,不能安睡,立刻聽見了足音。他哪裏會想到是頭中將來此,還以為這是以前與內侍私通的那個修理大夫,不忘舊情,重來探訪。他想:這種見不得人的醜事,偏叫這個老滑頭撞上,多難為情!便對內詩說道:“哎呀,不好了,我要走了。你早已看見了繩子飛,知道他要來,卻瞞着我,太不要臉了!”慌忙抓了件常禮服,躲到屏風背後。

頭中將聽見,差點笑出聲來,但他並不就此罷休,徑直走到源氏公子藏身的屏風旁邊,動手摺疊屏風,聲音劈劈啪啪,蓋過外面的風聲。這下可慌了內侍。從年輕到如此年紀,風騷不斷,其間兩男爭風吃醋的事經歷了不少,但如今這場面尚屬第一次。她生怕這新來的男子傷害到公子,甚是驚恐。連忙起身,拚命抱住這個男子。

源氏公子想趁機逃出,不讓來人群得身分。可自己衣衫不整,冠帶歪斜,這樣狼狽出走,也實在不甚體面,一時猶豫不決。頭中將此刻也不願源氏公子知道自己是誰,便一聲不吭,只是佯裝憤怒萬分,“刷”地一聲,一下將佩刀拔了出來。內侍更慌了,連喊道:“喂,我的好人!喂,我的好人!”便上前擋住,向他合掌叩頭。頭中將忍俊不禁,噗嗤一聲將要笑破,又趕忙掩口。這內侍日常精心打扮,裝個嬌艷少女,粗看還有些相仿,其實她已是五十七八歲的老太婆。此時夾在二位公子之間,不顧一切,賠了老臉斡旋調停,其模樣實在滑稽可笑!

頭中將虛張作勢,故意裝作他人,一味恐嚇,反被源氏公子識破。源氏公子想:“他明知是我,卻故意如此,真是可惡。”如此一來,公子也覺好笑,便伸手抓住了他那持佩刀的手臂,使勁一擰。頭中將自知已被識破,終於禁不住笑出聲來。源氏公子對他道:“你是當真還是開玩笑?未免太過分了!讓我將衣服穿好吧。”頭中將回身,搶過他的衣服,死也不肯給他。源氏公子道:“要麼彼此一樣吧!”便伸手拉下他的腰帶,又要剝他的衣服。頭中將哪裏肯依,用力抵抗,兩人扭作一團,東抓西扯起來。慌亂中,聽得嘶的一聲,源氏公子的衣服竟被撕破。頭中將哈哈大笑,即景吟道:

“批得衣破方能識,露出真情隱秘來。你將這破衣穿了,讓大家看吧。”源氏公子答道:

“隱秘哪能保長久,狠行兇故意平!”兩人如此調笑唱和之後,怨恨全消,一同出門去了。

卻說源氏公子回到私邸,想起此番遭頭中將作弄,心中懊悔莫及,悻悻躺下。而那內侍呢,遇到這等難以料及之事,也自感無聊。次日將昨晚兩人遺落的一條男裙和一根腰帶送還源氏公子,並附詩道:

“浪潮來去已兩度,寂寥不幾頭瘦否。我怕是淚如雨注了!”源氏公子見了思忖道:“這個人真不知羞恥呢。”但憶起昨夜她那副難堪相,又心生可憐,便答詩道:

“且因駭浪驚人去,惟心只恨此礬頭!”回信就只兩句詩。看看送回來的腰帶,卻是頭中將之物,這腰帶的顏色頗深,配不上自己的常禮服。又清點自己的常禮服,發現假袖沒了。他想:“也該如此!漁色之人,怎能免於丟臉呢?”從此更加小心謹慎了。

不多久,公子又收到頭中將從宮中值宿所送來的包裹。打開一看,果然是昨晚撕落的假袖。還附有一紙條:“快將此縫上吧。”源氏公子看了,心中又氣又惱,想道:“果真讓他拿了去?”又想:“我拿到這根腰帶,也不得便宜了他。”就將一張同樣顏色的紙將腰帶包好,送還頭中將,並附詩道:

“君失此帶恩情絕,今朝物還似人來。”頭中將得了腰帶和詩,即刻回答:

“君盜藍帶我恨君,與君割席在此時。這怨不得我啊!”

旭日東升,二人各自整裝,依舊衣冠楚楚上殿見駕。源氏公子端莊嚴肅,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頭中將見了,暗中竊笑。恰逢這口公事繁多,有不少政務奏請聖裁。二人高談闊論,出盡風頭。有時視線相接,各自會意微笑。等到無人在旁,頭中將使向源氏公子走近,白他一眼,恨恨地說道:“你死守秘密,如今還敢是不敢?”源氏公子答道:“何出此言!後來的人一無所獲,才該自認倒霉!老實說:“人言可畏,我這樣也是迫不得已呀!”兩人斗過一陣,相約以古歌“若有人問答不知”為戒,嚴守秘密。

此後頭中將每遇時機,便以此為話柄,極力嘲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追悔莫及:“都是這討厭的老妖精害人!”但那內侍還是不斷送信來,怨恨公子薄情。公子越想越覺不是滋味。頭中將對妹妹葵姬也閉口不言此事,但想以此或可要挾源氏公子。

皇上對源氏公子百般恩寵,那些出身高貴的弟子既嫉恨,又怕他,只這頭中將毫不相讓,凡事都要與他爭個高低。頭中將與葵姬同母所生,他想:源氏公子只是皇上的兒子而已;他自己呢,父親是貴戚,聖眷最厚,母親是皇上的同胞妹妹。從小受父母無限寵愛,哪一點比源氏公子差呢?其實,他的人才品貌也說得上盡善盡美,無可挑剔;在清場之上與源氏公子一爭高下,也無所不及,正是各領風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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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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