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四十五章(上)

92.第四十五章(上)

話說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條去幽會。有一次經過五條,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條的大式乳母。這乳母曾患得一場大病,為祈願早日康復,便削髮為尼了。源氏公子決定順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裏,見通車的大門關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兒子淮光大夫出來開門。此時源氏公子坐在車上,乘機打量街上情景,這雖是條大街,但頗髒亂。只有隔壁的一戶人家,新裝着板垣,板垣用絲柏薄板條編成,上面高高地開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內帘子潔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從簾影間往裏看去,室內似乎有許多女人走動,美麗的額發飄動着,正向這邊窺探。不知道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閑自在地欣賞着。因為是微服出行,他的車馬很簡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開道。心想不曾有人認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車中看那人家,薄板編成的門正敞開着,室內並不寬深,極為簡陋。源氏公子覺得有些可憐,便想起了古人“人生處處即為家”的詩句。然而又想:“玉樓金屋,不也一樣么?”正如這板垣旁邊長着的基草,株株翠綠可愛;綠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樂迎風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嬌!”但聽得隨從稟告:“這白花,名叫夕顏。這種頗似人名的花,慣常在這般骯髒的牆根盛開。”看這一帶的小屋,確實盡皆破爛,參差簡陋,不堪入目。在此屋牆根旁便有許多自顧開放。源氏公子嘆道:“這可憐的薄命花,給我摘一朵來吧!”隨從便循了開着的門進去,隨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時,裏面一扇雅緻的拉門開了。一個穿着黃色生絹長裙的女童走了出來,向隨從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紙扇,香氣襲人,對隨從道:“請將它放在這白扇上獻去吧。這花柔弱嬌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將扇交與他。這時正好淮光大夫出來開大門,隨從便將放着花的扇子交給他,要他獻給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說道:“怪我糊塗,竟一時記不起鑰匙所放之處。到此刻才來開門,真是太失禮廠;讓公子屈尊,在這等髒亂的街上等候,實在……”於是連忙叫人把乍子趕進門去。源氏公子下得車來,步入室內。

是時淮光的哥哥阿圖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見源氏公子光臨,都覺得萬分榮幸,急急惶恐致謝。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對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於懷的是削髮之後無緣會見公子,實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見公子光臨,此生心愿足矣。日後便可放懷靜修,等待佛主召喚了。”說罷,落下淚來。源氏公子一見,忙道:“前日聽得媽媽身體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聞削髮為尼,遁入空門,更是驚詫悲嘆。但願媽媽身安體泰,青松不老,得見我陞官晉爵,然後無牽無掛地往生九品凈土。若對世間尚有牽挂,便難成善業,不利於修行。”說罷,已是淚流滿面。

大凡乳母,慣常偏愛自己餵養的孩子。即使這孩子有諸多不足,也盡可容忍,反而視為十全十美之人。何況此等高貴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覺得臉上光彩。自己曾經朝夕儘力侍候他,看他長大成人。這種高貴的福氣,定是前世修來的,因此眼淚流個不住。乳母的子女們看見母親做了尼姑還啼啼哭哭,這般沒完沒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難受,於是互遞眼色,嘟嘴表示不滿。源氏公子體會乳母此時的心情,鍾情地說道:“小時疼愛我的母親和外祖母,早謝人世。後來撫養我的人雖多,但我最親近的,就只有媽媽你了,長大成人之後,因為身份所限,不能隨心所欲,故而未能常來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見,便覺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願人間無死別’,真是這樣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覺眼眶濕潤,淚水和衣香飄灑洋溢。先前尚抱怨母親的子女們,一見這般情景,也都感動得落下淚來。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確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來的哩!”

源氏公子當下清僧眾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臨別,又叫淮光點起紙燭,取出夕顏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細端詳。但聞芬芳撲鼻,似帶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愛不釋手。扇面上的兩句題詩也極為瀟洒活潑:

“政顏凝露容光艷,定是伊人駐馬來。”似信手拈來,但又不失優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稱奇,頓覺興味盎然,忍不住對淮光說道:“這西鄰是哪一家,你打聽過么?”淮光心想:“我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說破,只是若無其事地回答道:“我到這裏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盡心看護,不曾有心思探聽鄰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悅,說道:“你以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過想問問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個知情的人,打聽打聽。”淮光遵命。問了那家的看門人,回來向公子報道:“這房子的主人是揚名介,聽僕役說,他們的主人到鄉下去了。他妻子年輕好動,姐妹們都是富人,便常常來此走動。更詳盡的,我這作僕役的就不知曉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說來,這扇子定是宮人的,這首詩大概也是其熟練的得意之作吧!”又想:“這些並非高貴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卻這般賦詩相贈,可見其心思也甚為可愛,我倒不能就此錯失良機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動,遂在一張懷紙上即興題詩,筆跡卻不似往日:

“暮色蒼茫若蓬山,夕顏相隔安能望?”寫罷,便教剛才摘花的那個隨從送去。卻道那人家的女子,並不曾見過源氏公子,只是看他側影便推想容貌出眾,所以題詩於扇贈他,期望得到回復,卻遲遲不見迴音。正覺興味索然,忽見公子派人送詩而至,立時喜悅不已。讀罷,眾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眾口不一,難以定奪。隨從等不耐煩,空手而歸。

源氏公子一行人將火把遮暗,悄悄地離開了乳母家。路過鄰家時,見吊窗已經關上。從窗縫漏出來的燈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慘淡。來到六條的邸宅,頓覺另是一番景象:滿眼奇花秀木,齊整耐看;住處優雅嫻靜。那六條妃子的品貌,更非尋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將那牆根夕顏之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遲遲動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陽,姿容異常動人,實不愧世人之美譽。歸途中經過那夕顏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過,熟視無睹的事物,而今卻因扇上題詩,格外牽扯公子的心思。他尋思道:“這裏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後每次探望六條,往返經過此地,必然留意這戶人家。

幾日後,淮光大夫前來參見。先說道:“四處求醫,老母病體始終未見痊癒。如今方能抽身前來,甚是失禮。”如此客套之後,便來到公子身邊,悄悄報道:“前日仆受命之後,遂找得一個知情的人,詳細探問。誰想那人並不十分熟悉,只說‘五月間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連家裏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時從壁縫中窺探,但見侍女模樣的幾個年輕人,穿着罩裙來來往往,便知這屋子裏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陽返照,屋內光線明亮之機,我又窺探鄰家,便見一個坐着寫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邊的丫環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見呢。”源氏公子聽得淮光陳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詳細點就好了。淮光此時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貴無比,乃天下眾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無□□風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間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見了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於是又告訴公子道:“我想或許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尋了個機會,向裏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寫了一封信給我,文筆秀美熟練,非一般女子所書。恐這裏面具有不尋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說:“你就再去求愛吧,不知道個底細,總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這夕顏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評中所謂下等的下等,左馬頭所謂不足道的那一類吧。然而其中或許大有珠玉可措,給人以意外驚喜呢。他覺得這倒是件頗有趣味的事。

卻道冷淡至極的空蟬,竟不似人世間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悵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態度溫順柔美,尚可由此決絕;但她那麼冷淡強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終無法忘記那空蟬。其實源氏公子先前並不在乎這種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評之後,便產生了想見識世間各色女子的念頭,也就更加廣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個軒端獲還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覺得可憐。倘此事被那無情的空蟬知曉了,定會遭到恥笑吧。於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蟬的心思再說。正巧,那伊像介有事從任職地到京城來了。此人出身高貴,雖然乘了海船,旅途飽受風霜,臉色黝黑憔悴,讓人看了不甚舒暢。但眉宇間仍不失清秀,儀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來參見源氏公子,向他談起伊豫園的種種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當地情況,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瑣事。卻因心中有事,終究無心多問。他面對伊豫介,浮想聯翩,心中不免自責:“面對如此忠厚的長者,胸中卻懷着些卑鄙念頭,真是羞愧!這種戀情實是不該廠再想到那天左馬頭的慨嘆,正是據此而發,便越發覺得對不起這個伊豫守了。彷彿這無情的空蟬也有了可諒解之處。

伊豫守告訴源氏公子。此番晉京,是為操辦女兒軒端獲的婚事,然後將攜妻共赴任職地去。源氏公子聽得這般,心中萬分着急。待伊豫守離去,便與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會面一次,你能設法否廣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會恐也不易。況且她認為這姻緣與自己不相稱,恐醜聞流傳,早就斷了念頭。”而空蟬呢,倒覺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決斷,將她遺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寫回信時,她總是盡量措詞婉轉,詞句也盡量附庸風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覺可愛,尚可留戀。這樣,也委實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無情,一方面又愈發忘不了她。至於那風流女子軒端獲,雖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誰知她的態度,仍是鍾情於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聽到她結婚的消息,也並不十分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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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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