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和離二
【婦乃汴京陸氏,有夫襄王趙徵,年少相識,結為連理,至今已有一度春秋。
但因結緣不合,想是前世怨侶,反目生怨,故來相對。妻則一言數口,夫則反目生嫌。似貓鼠相憎,如狼羊一處。
婦無子,善妒忌,自知無顏侍奉夫君,故請和離。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但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願夫君相離之後,重振雄風,再創偉業,巧娶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女。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恐后無憑,自願立此文約為照。】
趙徵額上青筋暴起,鷹爪似的鐵掌幾乎要將那上好的宣紙捏得粉碎。他將和離書狠狠的摜在地上,長袖一掃,盛怒之下竟是將滿屋子能砸的東西都摔了個粉碎。
燭台哐當一聲摔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幾圈后,燭火無聲的寂滅。
酒罈、茶壺茶杯等物件的碎片飛濺,陸淺蔥靜靜的跪在暴風的中心,如同一朵靜放的蓮,無悲無喜,無波無瀾。哪怕是被碎片割破了面頰,她也只是沉默的抬手,抹去臉上的那一條血痕。
趙徵真是恨死了她這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王府中那麼多女人,哪個不是眼巴巴的等着他來垂青,只有她,給了她身份地位還猶不知足,偏生要追求什麼一心一意、忠貞不渝!
天家無情,哪個趙家人能做到一心一意?!
“你如今不過是妾室,哪有資格和離!”趙徵紅着雙眼,單手狠狠的扼住陸淺蔥脆弱的頸項,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低吼:“給你一次機會,把它收回去!”
陸淺蔥的唇因窒息而微微張開,她如同一朵一掐即斷的水蓮,在暴風中瑟瑟發抖。但她的眼睛是那樣的明亮而堅定,彷彿在生與死之間早已有了抉擇。
她艱難的一笑,神情張揚:“如果我說,不呢?”
“你就那麼想離開我,哪怕會死?”趙徵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脖頸,滾燙的氣息撲灑在陸淺蔥的臉上,帶着一股子宛如地獄修羅的狠勁。
“求王爺成全。”
陸淺蔥平靜的想:幾十年如一日的待在一個滿是怨婦的金玉牢籠里,守着一個不知愛為何物的男人,看着女人們為他斗得你死我活,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么?
幾十年的苟且偷生,不如換一瞬的自由綻放,哪怕是曇花一現,也值得了。
“成全?”趙徵緩緩鬆開手,俯身盯着如涸澤之魚般劇烈喘息的陸淺蔥,剛硬的嘴角扯了扯,嘲弄道:“即使如此,你當初為何要答應嫁我。”
“你騙了我,王爺。我一心以為你是我命定的良人,嫁進府後才發現你還同時是很多女人的男人。”陸淺蔥白嫩的脖頸上滿是青紫的掐痕,她捂着火燒似的喉嚨,啞聲苦笑道:“那時你若坦言,你已有嬌妻美妾,我定不會傻乎乎的跟你上轎。”
趙徵沉默。
陸淺蔥定定的看着他,眼中沒有多濃的恨意,但也絕對沒有一絲溫情。
良久,黑暗中的趙徵意義不明的哼了一聲,說:“你知道,要想踏出襄王府的門,除非是你死。”
陸淺蔥依舊是那句話:“求王爺成全。”
……
不知過了多久,室內的燭火被再次點燃。滿室的暖光下,更顯得屋內如疾風卷過般凌亂。
疾風驟起,窗外劈過一道慘白的閃電。陸淺蔥望着呈在自己面前的毒酒,蒼白的唇微微彎起。
雷鳴聲停,她伸手端起酒杯,趙徵卻神色微動,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可要想好了。”
陸淺蔥微笑,微微垂下眼,纖長濃密的睫毛擋住滿眼的情愫。她說:“王爺,我已經想了整整一年了。”
說罷,她用沒有被制住的左手接過酒杯,仰首將毒酒一飲而盡,動作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趙徵微怔,手僵在半空中,雙目赤紅。
一絲清冷的酒漬從她嘴角滲出,又順着下巴蜿蜒而下,濡濕了脖頸上青紫的痕迹。她將空酒杯倒扣在案几上,笑得風華絕代,顛倒眾生。
她笑着說:“我乾杯,你隨意。”
趙徵握着雙拳,后牙槽磨得咯吱作響,渾身的青筋暴起,滿臉都是陰鷲的戾氣。
“你就這麼想死,就這麼放得下?這世間就沒有哪怕一絲一毫值得你留戀的地方么!”他厲聲質問:“……你就沒有哪怕一刻,愛過本王?”
愛?
呵,這大概是陸淺蔥這輩子聽過的,最可笑的話了。
酒水入腹,如刀刮過,陸淺蔥抬眼看着趙徵,似笑非笑道:“現在問這話,還有意義么?王爺,你可知道一個人受的傷有多深,心碎的有多狠,才會覺得連死也並不可怕?”
趙徵嘴角動了動,臉上光影交錯。
陸淺蔥垂下眼,繼而輕聲道:“我聽過一個故事,傳聞比干被狐妖妲己挖了心臟,卻並沒有立即死去,直到有一日他遇見了一個賣空心菜的老嫗。比干問老嫗:‘菜無心,如何?’老嫗答曰:‘可活。’比干又問:‘人無心,如何?’老嫗說:‘必死。’比干聽后,立刻倒地而亡。
所以王爺,能徹底擊垮一個人的不是災難,而是倒塌的信念……就像是,我與王爺那破碎的感情般。”
“本王不明白,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趙徵想:明明只要你稍微退一步,就不至於發生今天這般的慘狀。
陸淺蔥只是笑着掏出懷中的紅羅軟帕,用金蛟剪將它剪成兩半,裂帛之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如此清晰,清晰得連心臟也彷彿跟着抽痛。
“你當然不明白,但終有一日……”
毒酒漸漸發作,陸淺蔥強忍住腹內劇烈的絞痛,蒼白的唇抿了抿,這才一字一句笑着說:“趙徵,終有一日你也會嘗到愛而無果,求而不得,一顆真心被人踩爛在泥淖里的滋味!”
說罷,她起身再拜,以額觸地行了個大禮,伏着身子道:“多謝王爺一年來的照料,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後會無期?好一個後會無期!
趙徵依舊沉默,鷹隼般尖銳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案几上裂成兩半的帕子,緊握的拳頭上滿是糾結的青筋。
陸淺蔥搖搖晃晃的起身,掛着一抹疏離而蒼白的冷笑,一步一步如踏着烈焰紅蓮,驕傲的走出後院,直奔前門。
今夜暗無星辰,微風有雨。腹內翻江倒海的劇痛,視線也越來越模糊,陸淺蔥知道自己的生命在慢慢地流失,但她依然覺得痛快,覺得從未有過的痛快!
冰冷的秋雨很快打濕了她的衣裳,一塵不染的裙擺也染上了泥濘的痕迹,嘴中嘗到了鐵鏽般的腥甜味,鼻子中也流出了什麼熱辣辣的液體。她卻恍若不覺,只顫抖着抬手,抹去口鼻中一股一股湧出的黑血,卻怎麼也摸不幹凈。
她低笑着,越笑越放肆,最後變成恣意妄為的大笑,踉踉蹌蹌的朝府門走去。她一邊笑一邊鬆開髮髻,將趙徵所送的釵飾隨手拋了一路,就像是要拋棄她與他的一切過往般。
伴隨着凄厲的雷電,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趙徵看着那個瘋狂的女人渾身濕透,滿嘴是血,一邊大笑一邊掙扎着朝府門走去……不知為何,他想到了撲火的飛蛾,在烈火中綻放,在烈火中消亡。
到最後,陸淺蔥幾乎是半爬出王府。
她倒在襄王府的門口,仰面望着陰沉的夜空,面上濕漉漉的一片,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顫抖着伸直右手,似乎想要觸碰頭頂那片廣袤的蒼穹。
墜入黑暗前的一刻,她呵呵一笑,滿足道:“看啊,天空就在我眼前。”
府里的護衛不敢輕易去碰她,便問趙徵該如何處置瀕死的陸淺蔥。一道閃電劈過,將趙徵的臉劈成一明一暗兩個部分,眸中的煞氣濃烈得嚇人。
良久,他的嘴唇蠕動一番,沉着臉冷聲道:“丟到後山,埋了她。”
護衛們不敢懈怠,忙領命退下,用麻布袋將半死不活的陸淺蔥一套,便丟上馬車朝後山深處趕去。
連綿的秋雨最後變成了滂沱大雨,兩個倒霉的護衛扛着陸淺蔥上了後山,四周黑布隆冬的,偶爾傳來兩聲貓頭鷹的怪叫,聽着怪滲人的。
其中一個護衛喘着粗氣,抹了把滿臉的雨水道:“這雨實在是太大了,要不咱們去山下的亭子避避雨,等雨停了再來埋她也不遲。”
另一個護衛覺得在理,便將裹着麻袋的陸淺蔥往隱蔽的灌木從中一拋,用布條系在樹榦上做了個標記,便和同伴跑下山避雨去了。
此時,陸淺蔥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消失。
捆麻袋的粗繩在顛簸的過程中鬆開了,陸淺蔥五臟六腑絞碎了般的難受,她掙扎着從麻袋裏爬出來,披頭散髮,滿臉是血,月白的裙裳在泥地滾了幾圈,更是污穢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她嘔出一口血,模模糊糊的想:自己現在的模樣,怕是和厲鬼差不多了。
意識在生死邊緣徘徊者,強烈的求生意識是她匍匐在灌木叢生的泥地里,落水狗一般的向前爬着。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何意義,荒山野林,根本不會有人發現她……
……可是,可是不甘心哪!
正絕望之際,忽然一條黑影從她身上躥過,速度極快。大概是沒有發現地上趴着一個人,那個黑影被她的身軀一絆,立刻哎喲一聲跌倒在地。
接着,絆倒的那人驚呼道:“江郎,地上有個人!”大概是被她慘不忍睹的模樣驚到了,那人‘嘖’了一聲,道:“還是個女人。”
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讓她混沌的意識稍微清醒了些。陸淺蔥費力的睜開眼,夜色中只看到兩條模糊的黑影,一個身量修長高大,一個矮矮胖胖。
另外一個修長的身影冷冷道:“我們連住宿的銀兩都沒了,自顧不暇,別多管閑事。”
說罷,他轉身就要走。
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力氣,陸淺蔥猛地伸出手,死死揪住那年輕男人的下裳,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哀求道:“救……我……”
怕被拒絕,她又急忙補充道:“……我……有錢……”
……
而另一邊,兩個護衛才跑下山,便看見遠遠的一騎飛奔而來,而那馬上的身影……怎麼這麼像襄王爺?
趙徵渾身濕透,冒着森森的寒氣。馬蹄還未停下來,他便急不可耐的翻身下馬,質問道:“她人呢?”
兩個護衛嚇得兩股戰戰,半響才支支吾吾的含糊道:“在……在山上。”
趙徵面寒如霜,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喝道:“挖出來!本王要你們,馬上將她挖出來!”
兩個護衛連忙轉身上山,趙徵沉默片刻,亦是跟着護衛一步一泥濘的爬上山去。
但是,陸淺蔥的‘屍體’卻不見了。
樹上用布條做的標記還在,兩個護衛看了看地上明顯爬行過的痕迹,又看了看趙徵,抖着聲音道:“王、王爺……”
“找!”趙徵雙目赤紅,惡狠狠道:“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