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2.1.1
李家世代從軍,卻因祖上並未立有功勛,李家在朝中最高官位不過是正四品的李老太爺。
李老太爺去世后,李家在朝中便更不顯,李老太太不止一次對在六品經歷司的位置呆了四年的嫡長子發牢騷,恨鐵不成鋼。
每每李大老爺挨了訓就回房中將氣轉接在妻子身上,自打李明嫿懂事以來,她最常看到的便是娘親垂淚。
一開始,她還會替娘親不值、氣憤,氣父親莽夫不講理的性子,氣父親看不到本比花嬌的娘親為這家操勞憔悴,還要在他的磨難下硬生生熬得枯萎。可每當她安慰娘親,氣憤中會不擇言說出父親的不好,娘親卻是反過來再斥責,還總說三從四德,夫為天為綱,這些都是身為女子、妻子該受的。
漸漸的,她也就麻木了,看父親對娘親磋磨也變得一日比一日漠然。
她娘親都沒有怨言,她連說服自己心疼的理由都尋不到。
可她從來不認為女子就該委屈求全。
在及笄前一個月,總因李家家世不顯而不太願出門的祖母說要到廟裏上香。
當夜,母親就將她喊了去,讓丫鬟捧了套簇新的衣裙。
上好的綢緞,粉色的,做工精緻,皆用了銀線滾邊,裙擺綉着展翅欲飛的彩碟,行走中便似活的一般。
李家只能算殷實,家中過日都是精打細算,連老太太制新衣都是有定數的,如今悄然無聲便給她做了新衣。
李明嫿摸着裙擺上的彩蝶只疑惑看向母親。
李大太太也看出了女兒的疑惑,微笑着與她道:“是你要及笄了,又將好明日出門去,便讓人先趕了出來,你試試。”
既然是明日要出去,又如何會讓人先趕了出來,時間也太短太急促了些。李明嫿是個聰慧的女子,不過三兩句話就聽出母親的不對。
是聽出來了,她卻不準備拆穿,本就不太在意這些東西的她越發覺得索然無味,只懶懶與李大太太說:“試來試去的總要添褶皺,還得再重新熨燙,反正明日就穿了,不試了。”
李大太太沒有聽出女兒的異樣,想想也是這麼個理,就由得她。
李明嫿從娘親那出來后,踩着月光慢慢往自己住的小院去。
李家人多,一直未分家,四房擠都在這老宅里,李明嫿是與姨娘生的庶妹住一個一進小院。她住小院正房,庶妹住在東廂。
她進了院子,才走到開滿桂花的樹下,便聽到東廂傳來庶妹開心的笑,沒有合嚴實的窗扇傳出她帶憧憬的話。
“明兒我穿着這身去上香,俞大人指定會看上我,只要嫁到俞家我便有享不盡的福了。”
俞家?
李明嫿聽得真切,側頭去看顯出豆黃燭光的東廂房,卻是無法看清裏面情形。
庶妹的丫鬟也歡喜附和着:“六小姐穿上定然是要將五小姐壓下去的。”
“可不是,這可是姨娘花了大價錢暗中特意為我做的,就是要比過那自以為貌美無雙的李明嫿!”
聽到這,李明嫿有些不想聽了。
並不是因為庶妹對自己言語間的嘲諷,而是她想起了俞家是哪家,也明白明日去上香真正內情是什麼。
她的丫鬟捧着衣裳氣得滿臉通紅,想要上前理論的樣子。
她抬頭看了看枝上的掛花,昨夜下過一場雨,桂花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如今枝上再不是那種團簇盛放的美景。她心情與這桂花樹一樣,一片蕭條,甚至還有些絕望。
俞大人,是她父親上峰那個俞大人吧。
她祖母父親居然是想讓自家孫女嫁到俞家。
聽說那俞大人已年近四十了。
她也好,庶妹也好,可都還未及笄。
就是嫁過去是繼室,有潑天的富貴,這又有什麼好高興的,俞大人嫡子都要快娶親了。那樣的宅門是好進的?
進去了怕只有數不清的麻煩罷。
她的祖母與父親,要拿她們去換李家榮耀。
李明嫿覺得可悲又可笑。
爛泥再如何也是扶不上牆的,更何況真正聰明的位高把權者會被女色所迷而去扶持阿斗?反正,她是不會相信這所謂的聯姻會給李家帶去什麼榮譽。
而她,也不會甘願就那麼被擺佈,誰願意嫁就嫁去,大不了她絞了頭髮做姑子也是條活路。
攔下了往東廂方向邁出兩步的丫鬟,李明嫿安靜的回了屋,洗漱后便睡下。
次日天亮,她就被娘親派來的丫鬟給喊了起身,木然任她給自己梳妝打扮。
一頭黑髮梳成了垂鬟分髾髻,簪了赤金蝴蝶簪子,與衣裙倒是搭配了起來。
李明嫿出現在眾人面前,長輩們都是滿意的笑,實在是隨了她娘親的好相貌。細長的柳眉,杏眼不笑便帶了微挑的自然弧度,面容雖還有着少女的青澀,顧盼間卻已帶嬌媚風情。
這樣的女子,清麗絕俗、靈動誘人,最是抓男人的目光。
李大老爺滿意極了。
李明嫿與眾人行禮,餘光就掃到庶妹氣綠了的小臉。
庶妹的衣裙確實如很漂亮華麗,比她這身一看就要再上個品質,可惜她比自己還小一歲,這樣的衣裳穿在她身上,讓她更像個是穿了大人裳的小孩子。反倒失了平時那種天真爛漫,雖然那天真也是裝的。
只是一眼,李明嫿就移開,順帶在心裏腹誹一句。
馬車走了一個時辰才到慈悲寺。
這是京中名氣一般的寺廟,如今不是什麼節日香客就更少了。
李明嫿看得出來,庶妹自踏入寺廟中便很激動,一雙眼亮得連日光都黯然幾分。
待上了香,知客僧便引着眾人到偏殿歇息,李明嫿知道這戲是要開鑼了,借口要方便在聽得祖母幾句的快去快回、不準亂跑后才離開。
可離開了長輩們的視線,哪裏就還輪到她們做主了。
她讀的兵法里曰: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李明嫿甩掉了跟來的小丫鬟,就一個人偷偷跑到剛才看到的一方池子邊。
這裏離偏殿有些距離,可卻是僧人來來往往最多之處,不用擔心碰到什麼心懷不軌之人。
想着,她唇角便翹了起來,白紗下的精緻面容有着得意的笑。
池裏稀稀落落的還有幾株荷花,小魚們不時從這荷葉下游到那荷葉,李明嫿便坐在邊上的石頭低頭看魚,心裏估算時間。
突然面前有一顆石子砸落到池裏,濺起一片的水花,將她的白紗都濺濕一片。
李明嫿側頭去看,三個五六歲的男童就爆發出陣陣笑聲,在奚落她此時的狼狽似的。
她想孩童頑皮,算罷,便又不理會他們,準備再坐會兒就該回去了。
哪知,又是‘卟通’的三聲響,三顆石子前後全砸在池裏,她白紗下的肩膀都被濺濕小一片。
孩童得意頑劣的大笑再次響起。
李明嫿火氣也止不住上來了,唰的站起了身。
那三孩童以為她是要罵人,忙轉身想跑,卻不想李明嫿動作比他們還快,嬌嬌小小的姑娘家居然就那麼衝到他們前面擋了路。
孩子們也不傻,對視一眼,尖叫着往兩邊跑。
李明嫿想也不想伸手抓住一個就自己最近的,死死的掐住他一雙手。
“幹了壞事就要跑?你是哪家的孩子,不說我就將你送官去!”
小孩子本就不經嚇,且這幾孩子又都是平民百姓家的,都是住這廟附近的,平時爹娘也總說做壞事會被官差帶走。被抓住那孩童哇就哭了,直哭得李明嫿頭暈腦脹,實在嗓門太嘹亮。
有僧人見此動靜便上前與李明嫿解釋,最後又讓那叫順子的孩童道歉。
聽得僧人語氣無奈說了順子家裏情況,求她貴人不記小人過,又是實在是貧苦人家。見順子確實嚇得不輕,臉都哭紫了,李明嫿想想也就鬆開他。
順子還在抽抽搭搭的,僧人忙讓他快走,怕再惹得李明嫿心煩又要抓了他問罪。
就在此時,李明嫿卻是取了帕子出來,給那順子擦拭哭得亂糟糟的臉。
僧人有些怔,隨後又念佛號道施主慈悲。
小孩子最能分清善意惡意,李明嫿動作輕柔,給他擦淚的帕子還那麼香那麼軟,比糯米糕還軟。順子也就不哭了,獃獃看着她。
“你們那樣砸石頭不好玩,會玩打水漂嗎?我可厲害了。”李明嫿給他擦過臉,笑着問順子。
順子仍盯着她的白紗看。
李明嫿見他這樣,索性撩起了半濕的白紗,順子溜圓的眼瞪得大大的,喊了句仙女姐姐!
旁邊的僧人也窺得她真容,忙移開視線,低頭念佛號。
李明嫿開心的笑了起來,旋即又將白紗放下,一本正經道:“對啊,我就是仙女姐姐,若是以後你再被我抓調皮惡作劇,我就施法將你直接送到官兵那去。”
順子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李明嫿就拉了他到池邊,拾了顆石子給他打水漂看。見着石子在水面連跳了五下,順子恭敬的神色瞬間變成了狂熱的崇拜,高聲喊:“仙女姐姐好厲害,我們村二虎子最多就四下!”
李明嫿笑得更高興了,笑聲清脆悅耳。“因為仙女姐姐會仙法啊。”
順子信以為真,眨巴着小眼,那模樣別提有多天真可愛。
教順子丟石子的力道方法,又看着他從兩下漂到三下,李明嫿覺得自己就該回去了。
果然一抬頭就先看着遠不處自家祖母與母親的丫鬟都慌慌張張四周的尋人。
她與順子道:“我得走了,記住我們的約定,不許再作弄人哦。”
順子捏着石頭有些發楞,還來不急說不舍,李明嫿已站起身繞到後邊小道去。
那是小片竹子,繞過去再拐彎又能回到大道,可以躲過尋人的丫鬟再回到殿裏去。到時她解釋自己迷路便是。
李明嫿不曾想才悶頭衝進去,就先撞到一堵肉牆,險些叫她跌倒。
有力的大掌及時拉住她。
他的手捏着她胳膊時,她能感覺到他手心溫度。
未和外男這般接觸過,李明嫿瞬間就紅了臉,心裏有些慌,下意識是伸手用指甲狠狠對那抓住自己的手背撓下去。
她聽到抽氣聲之時得了自由,抬腳就往回跑,然後就被自家祖母的丫鬟給抓個正着。
那丫鬟在李老太太身邊呆久了,脾氣也是有的,見着她就先高聲:“五小姐,老太太都快急暈過去,你怎麼跑這兒了!”然後也不叫她解釋,不由分說先拉住她往回去,嘴裏還念叼着應該還能來得急。
李明嫿卻是泄氣不已,這一句還能來得急就明擺告訴她,她這算是白費心思了。
攔住屬下不讓露面的俞宇森看着手背抓痕,不明所以的就笑了出聲。
會露爪子的小姑娘,還騙孩子說自己是仙女姐姐,會仙法,着實是有趣。
俞宇森看起來心情不錯,屬下便也默默退回到他身後,只聽他說:“跟上前去看看是不是李經歷的嫡次女。”
屬下當即領命而去,不久便回復確是李經歷家的嫡次女,排行第五,閨名喚明嫿。
俞宇森想到李大老爺舔着臉自薦閨女的樣子,當時他是很想拒絕的,其實他根本沒有想娶繼室的打算,也不知是誰先在司里傳開的。可又覺是上下屬關係,多少給點面子,才應了說到這人少的慈悲寺來。
他本是想走趟過場的,如今看來,倒也是可以順水推舟吧。
其實剛才他看到她大家穿着是大閨秀,卻越敢邁大步子跑的時就好奇停下來了。
這樣的小姑娘實在有趣的很,他很想知道那白紗下的臉是怎麼個模樣,不過不知她嫌棄不嫌棄自己年歲大。
俞宇森思索着又笑出聲,她父親有這樣的打算,她又如何會不清楚?
今天見着她也就盡夠了,改日直接登門吧。
“派人送個口信給李經歷,就說今兒我實在走不開失信了,讓他先安心等幾日。”
被帶回到偏殿的李明嫿自然是受到一頓說教,又見她衣裳沾了污跡,連李大老爺都氣得面色鐵青。
李明嫿心裏沒為挨難過,只想着是不是要錯衣裳的不潔為借口再躲一遭。
此時守在殿外的小廝來尋李大老爺,小聲說了幾句,便見他喜形於色,匆忙跟着出去。
不過小會,他卻是黑着臉回到內殿,與眾人說現在就去用齋飯然後打道回府。
李老太太神色明顯怔住,想問什麼又見孫女都還在場,只得忍住。待離開偏殿時,她才尋了機會問兒子為何不見俞大人。
李大老爺悶悶說俞宇森有事推了,母子倆便都一同鬱郁起來。
回到李府,李明嫿心情倒是挺不錯,回到院子和丫鬟摘存了些桂花準備釀酒,才卸釵環躺倒美美歇了個午覺。
又過兩日,沒有聽到再有關俞大人的事,李明嫿想事情應該是過了。哪知在娘親那用過飯後就見丫鬟婆子被遣了下去,留着她單獨說話。
她怎麼也沒想到娘親開口第一句便是說她傻,白白要將嫁入高門的機會讓給庶妹,她庶妹這幾日都在父親面努力表現,要她也去尋父親說幾句好話,別讓那對母女佔了先機。
看着娘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全是說如何為自己好去爭取當這繼室,看着娘親在描述她嫁入俞家會如何風光,父親又會如何扶搖直上。那口中的憧憬似一道光從娘親眸中迸射出來,李明嫿心裏陣陣難受。
身為女子已算無可奈何,卻連被同為身為女子的娘親都認為,拿女兒去做攀龍附鳳之事是何等的風光。
李大太太見女兒只木着臉坐那,也有些不奈了,竟是放下狠話嚇唬她。說前陣子沒有俞大人的事時,她父親想將她嫁給另一位官員當妾的。
燈芯在此時突然爆了一下。
李明嫿的情緒也隨着那一下缺了口,再也不想聽下去轉身就跑走。
李大太太沒想到女兒說走就走,沒有攔住人,心裏怪女兒不聽話,不懂得為人父母的心。又想到那日漸囂張的妾室,暗自對着越發暗下去的燈燭垂淚。
不想一刻鐘后,李明嫿的丫鬟哭着跑來說小姐不想嫁人,要絞了頭髮當姑子。還好發現得早被奪剪刀,只剪掉了小撮頭髮。
李大太太激動得起身,將燈台都撞倒,原本就昏暗的屋裏頓時被濃濃夜色籠罩。在黑暗中,李大太太臉色灰白嚇人。
李大老爺正好回房聽得這話,氣得也不問緣由就衝到女兒院子,見着兩個粗使婆子守着她,上前就先甩她一巴。大罵:“我怎會養了你這不孝的東西,婚姻大事,父母之言。你不報答我生你養你恩情,反倒要去當尼姑!如何就有你這樣的孽障!”
雖是自小見慣了父親的莽夫脾氣,李明嫿卻也是首回挨了父親一巴。
她扶着桌子才從頭暈目眩中挺直脊樑,用手背擦拭嘴角,沾了一片血跡。
這一刻,她突然非常厭惡自己是李家女,那種長年對父親的不滿情緒緊跟着也暴發出來。她盯着李大老爺的目光再無尊敬,冷得似刀子。
被女兒的眼神扎了一下,李大老爺怒火越發收不住,揚手就要再給她教訓立一家之主之威。
李大太太趕來,忙抱住丈夫的手,哭着求他,兩人在拉扯間將倒不少瓷器擺件。屋裏滿目狼藉,隔壁廂房的庶妹亦跑到門口看她熱鬧。
正是亂鬨哄之際,管家卻是着急的尋了過來,說有貴客上門,是李大老爺上峰俞大人。
李大老爺神色當即從憤怒到狂喜,在激動間他看到嫡次女側臉都是血污,立刻清醒過來,叫丫鬟婆子快打水來給女兒洗臉。自己喜滋滋的先去見客了。
李明嫿冷眼見着父親離開,一句未吭。李大太太邊落淚邊罵她,說早知她要做尼姑,生下來就先掐死她,也省得這樣折磨。
聽着責罵,委屈與不甘在李明嫿心中不停翻騰攪動着,費了極大力氣才再壓下去。
她知道此時不是與娘親反駁什麼的時候,那個俞大人又來了!
罵過發泄后,李大太太見女兒臉上受的傷,又有絞頭髮的先例,她是不敢離開的。總還有最後的機會。
她吩咐得丫鬟婆子一通忙亂,想盡辦法先保好女兒的臉,心裏又暗中着急,這俞大人怎麼偏就這時候來了。
不想任何能消腫的方法都做了,李明嫿高高腫起的臉和破了的唇角如何都遮掩不住,李大太太心中近乎是絕望的,她都看到隔壁那小婦養的女兒已梳妝打扮好出了院子。
李明嫿看着滿屋子忙碌的人,無聲的笑。
她倒是覺得這傷來得好,算是無心插柳柳成陰,歪打正着。就這樣一個模樣,她就不信自己還能被人看上!
可院子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疑惑着看出窗去,是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踏進了院子,有侍衛守在門口兩邊,而她的父親像那酒樓小二般哈腰陪着人同往。
李明嫿見着這情形擰緊了眉頭。
未來得急細想,來人已到她屋門前,她聽到他威嚴的聲音:“我要單獨與她說幾句。”
不容抗拒,就像是戰場上下軍令的將軍。
李大老爺的猶豫被瞬間壓下去,忙將屋裏的人喊了出來。
李明嫿指甲瞬間就掐入了手掌心。
進屋的人腳步止在分隔內外的珠簾前,她聽得珠簾有被撥動的清脆聲響,卻未再聽見腳步聲。
“李五小姐,我叫俞宇森,今年三十有七,髮妻已去世五年。”
男人粗礦卻帶着沉穩的聲音響起,李明嫿怔了怔。
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今日來是向你父親提親的。”他又說道,“我是粗人,說話也不會拐彎,你父親也是希望你嫁給我,你可以說說你還有什麼要求。”
這人來提親,告訴自己父親拿了她來換前途,還問自己有什麼要求?
李明嫿感到諷刺,想笑,確也是笑出了聲。
俞宇森只能看見她的背影,對她突然發笑有些莫名,便問道:“李五小姐笑什麼。”
“笑你。”李明嫿站起身,直直走向這個所謂要來提親的男子。“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的想法,又怎麼會這麼不尊重我,直接就進了我的院子,闖了我的閨房。這些傳出去,不嫁你就只得死路一條吧。”
外邊就傳來李大老爺低低的喚聲,似乎在警告一般。
可李明嫿一點兒也不怕,她說的並沒有錯。
俞宇森已在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只到他肩膀,可十四歲的年紀來說,身量已經算高的。他猜想了幾日的她該是何等樣貌,看到她第一反應不是去看她的臉,而是那雙清澈帶着□□厭惡的眸子。再有是她腫起的一邊臉頰。
他皺起了眉,連她對自己顯露的惡意都拋於腦後,下意識問:“哪個王八羔子動的手。”
李明嫿眸里閃過一絲訝色,旋即再笑了出來,是真的笑了,扯得傷口發疼。屋外的李大老爺冷汗津津,尷尬不已,一張老臉火辣辣的。
俞宇森見此疑惑更大,只用一雙虎目探究的隔着珠簾看她。
好半會,李明嫿終於笑夠了,轉而扯出抹冷笑道:“你說的王八羔子是屋外那男人——我的父親。”
這下反倒是俞宇森愣住,下刻目光犀利無比看向她,她挨打是因為不願意嫁給他?!
她撩起了帘子,修長的手指根根勻稱似上好的白玉,白凈無暇。她看出他的情緒變化,唇邊的冷笑透了幾分玩味,靠近他低聲道:“是不是我嫁你,我提什麼要求你都願意。”
俞宇森看着她自主靠近,更加能看清楚她臉上的傷,紅腫不堪,將她好好一張精緻臉襯得有些扭曲。
他對上她的視線,這一瞬他看到了她眼底的不甘與一股怨氣。
有針對他的,又並不完全是。
俞宇森默默看她一會,李明嫿神色已化作對他一種深深的厭惡,還有不恥,笑容亦變得似譏似誚。
她覺得剛才還有些趣的男人也不過如此,轉身想要再回屋裏去,他伸手抓住了她。
“你在怨我毀你名聲,逼你下嫁,還不信我說會應了你要求的話。”他審視着她。
她回頭挑眉看他。
他突然就低聲道:“你還怨你父親逼你嫁一個鰥夫,你的要求肯定不是要我幫李家什麼,那就是你想要報復拿你逐利的親人了。”
李明嫿聞言再度詫異,這個男人很厲害,起碼洞察人心這塊非常厲害。這與他口中所謂的粗人根本搭不上杠!
“這有何難。”俞宇森鬆開她,朝她笑。“我的眼光果然不錯,這性子夠合我口味,我這人也是睚嗤必報。你安心待嫁吧,我俞宇森雖是粗人卻也是一諾千金。”
話畢,他人也利落轉身離開。
兩人說話聲音很小,李大老爺在外邊根本聽不見,急得一頭汗,猛然又聽到腳步聲嚇得又忙離開門扇處。
俞宇森跨過門檻后就似笑非笑看着李大老爺,直看得他汗水淋淋。
“我倒不知道你還有這種打女人的本事,親事就那麼定了,我會準備,有什麼會讓人知會你。”
李大老爺正忐忑,倏地聽到這話連反應都忘記了,直到俞宇森又道:“定親后她就是我俞家的人,我會派人來伺候,不必你李家問了。”
這話落在李大老爺耳中無疑是巨大的驚喜,這說明人家是極看重他女兒,以後女兒嫁過去了還不呼風喚雨,吹吹枕邊風他的前途就一片光明。
不知已被暗中落了套的李大老爺驚喜萬分,自然是滿口應下,就差沒說出以後將女兒供起來話。
俞宇森來去匆匆,李明嫿立在屋裏透過窗扇看着他身影消失,看着月光落在他肩頭,這才回想起他的面容來。
膚色有些黑,相貌卻是周正英氣,倒是威風凜凜。雖有歷經風雨的歲月痕迹,可真算起來,那個俞宇森要比他說的年紀看起來小得多,甚至比她三十齣頭的父親看起來還小一些。
還有,他居然就那麼答應了。
答應要幫她報復她父親。
李明嫿覺得這人做事一點也不符合常理,可她再想起他眼裏的鄭重,她又覺得他是真沒有理由哄自己玩,因為不管怎麼樣自己就得嫁他了。不然就剩死路一條。
如若在死與看到父親的悔恨之間選,她當然是選後者的,她想她可以賭那麼一次。
真到那一日,她父親臉上的神色肯定十分讓人愉悅。
自此,李明嫿亦不再鬧絞頭髮的事,安安靜靜的在院子裏過自己日子。
聽着自已丫鬟說俞宇森親自來下聘,挑了如何貴重的聘禮,然後看着俞府來的下人,說那些流水似的送進來的東西,都是由他挑選的。從鞋襪、衣裳到首飾,再到胭脂水粉,姑娘家的用物幾乎都齊了。
李明嫿隨手撿了雙用南珠點綴的繡花鞋看,光是看她都覺得奢侈過度,要迷人眼。
三個月很快過去,也是托俞宇森的面子,她的及笄禮辦得非常隆重,不少不願與李家來往的官夫人都來捧了場。而後便是準備出嫁。
她出嫁那前日下了場雪,次日雪色初霽,天空明凈蔚藍。臘梅也開了,她便在暗香中上了花轎,嫁為人婦。
俞宇森挑起蓋頭時眼裏的驚艷十分明顯,她卻沒有那種再升起一絲厭惡感,因為她先前就發現,他每次看她必然是先看她的眼睛。他的舉動有時都會令她感覺到,其實自己長得並不多出色,今兒他這驚艷神色反倒讓她有些莫名開心。
這也許就是女子所謂的虛榮,誰不願意別人認為自己長得美。
婚宴亦是非常隆重,李明嫿從鬧新房的夫人們身份上就能看出來,更何況外邊賓客的喧鬧聲一直不斷,直至很晚才散去。
坐在寬闊又奢華的新房裏,李明嫿並沒有太拘束,她先沐浴換了輕便些的衣裳,然後就填肚子。等到他人回來時,她其實已小歇過一覺。
紅燭下的俞宇森顯得要比往日柔和幾分,或許也有他身上那顏色鮮亮的紅禮服原因,將他整個人的凌厲減去大半。
他喝了不少,眼睛都有些發紅。
他進屋後轉到拔步床前看了她幾眼,沒有和她說話去了凈房,很快就再度出來。
當他上床將她擁到懷裏時,李明嫿才發現他是赤着上身的,身上滾燙帶着水汽,呼吸落在她側臉時有酒汽。
她無端就緊張起來,雙手無意識抵在他胸膛。
“別怕。”他只說了兩個字,然後便吻住她。
李明嫿是第一次與人這樣唇舌糾纏,生澀又湧起姑娘家抑制不了的羞意,不過小會就茫然不知思考。
“答應過你的,我都會做到。”
他在完全佔有她前,再度開口,可撕裂的疼讓她無心去看他此時的鄭重與認真。
她能感到他的迫切,可在她疼得用手指甲抓他的背,他又停了下來,喘着粗氣沒有再繼續前行。
他便那麼壓住她,緩緩在她臉上唇上落下親吻,在她放鬆后才分兵破玉。
雖然還是疼,卻能忍受了。
可又過了計久,李明嫿又難受極,疼痛佔得多一些,她沒忍住喊出聲,又用指甲抓他。
“我難受,你好了嗎。”
催促的話后,她有些後悔,那迎來一陣比一陣激烈的攻勢險些將她顛得要昏過去。待他終於滿足抽身,她已經像是水裏撈出來般,連抬眼看他的力氣都不想用,只是想他年紀,這樣一次時間雖然是長,可是應該不會有太多。
俞宇森知道她身子還幼嫩,夫妻間的樂趣總得還要時間習慣,顧及着她當夜也就要了那麼一次。
看着身邊熟睡的人兒,俞宇森是首次那麼認真打量她,發現她確實長得極美,雨後海棠般明艷。可他又很肯定,如若他先見着是她的好顏色,他肯定不會去提這個親。
那日在慈悲寺見着她,是被她不同於大家閨秀的性格所吸引,那時是覺得她有趣。
後來去提親,他才算是真正對她起了好感,喜歡她的真性情。她肯定不知道,她在看向自己時那種不甘要抗爭的眼神,有多誘人,而她在這不經意留露的倔強又讓人心疼。
這樣的女子,讓他就想保護着,也值得讓人去保護。
所以,他才毫不猶豫說出她真正想法,並毫不猶豫的答應。
李家人真是不識寶,自此以後,就讓他珍藏吧。
婚後,俞宇森亦是按自己初衷,將他的小妻子視為珍寶守護着,家中的中饋都交由她打理。
李明嫿也是極聰慧通透的女子,從來不會恃寵而驕,做事進退有度。
他就越發的寵溺她。
兩人第一次的爭吵是他發現她居然在同房后喝避子湯。
他險些就被她氣瘋,可那明明做錯事的女子還非常冷靜與他分折,他永遠都記得那將怒火澆滅的一盆冷水。
她說:“俞宇森,我不想要孩子,那樣我們就再也過不了這種安靜日子,你繼子已成家了。”
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可他就恨她這種冷靜,因為她將利弊分析太清楚,她的心其實還沒有完全交給自己。
那段時間,兩人都冷了一陣。
恰好李大老爺被人抓錯處,求到俞府來。
李明嫿珠環翠珮,被人簇擁着到前院見自家父親,俞宇森看到她臉上又是露出那種倔強,最後一絲火氣也消了。
他想,隨她吧,他若是非強迫她做什麼,與當初李家強迫她有何不同。他喜歡的不就是她這種性子,什麼事情都看得明白,愛恨分明,說話做事直爽不做作。
她總有相信自己願意交心的一日。
身為頂天立地的男人認清低頭這日,李大老爺開始了過上了正式的悔恨日子。
再後來,李大老爺被罷了職,再三請求李明嫿伸援手並表示往前對她娘親的悔意愧意,李明嫿才再理李家的事。給了李大老爺本錢,讓他從商去了。
其間李大老爺有過一次故態復萌,李明嫿還未出手修理,俞宇森便將人治得服服貼貼。
李明嫿得知后只微笑,夜裏卻險些將俞宇森的魂都勾離了體。
俞宇森雖喜她這讓人沉淪的首次主動,可又有些惱她這種兩清似的獎勵。
偏自此以後,他就總想討她歡喜,喜歡看她主動勾着自己,在自己身下千嬌百媚。俞宇森給自己總結一個字:賤。
就在他賤兮兮的與伶牙俐齒的她小打小鬧許多年後,他卻覺得這‘賤’值了。
她開始去面對自己的感情,願意相信自己,終於願意懷上兩人的骨血,與自己說她願意依靠他。
然而世事卻總有波折,在俞宇森以為兩人交心自此安順,卻在幼子一歲時讓兩人險些徹底決裂。
大兒媳婦的算計造謠中,讓身為男人的他失了理智,居然真去責問那為了出豆的幼子操碎心的她。
李明嫿性子從來都是烈的,受了委屈亦不會真受委屈,他便挨了她一匕首。
她當時氣紅了眼,強忍着淚,一刀狠狠扎入他左肩,說:“俞宇森,是不是得到了的東西你就不會珍惜了,若不我們三口一起死吧,彼此來個乾淨,也好讓我別在餘生悔恨自己真看錯了人!”
早在她顯了淚光那刻,他其實就明白自己錯了,任由她朝自己揮刀。
那個被親人傷到最深都不曾落淚的女子,卻被他逼得泫然欲泣,他意識到他所謂起疑心與憤怒不過是因為自己的自卑心作祟。
畢竟,他真的年歲大了,外表再是顯得年輕些,他也老了。他與她站在一塊是那麼不相配,她正如盛放的牡丹,而他已如風中殘燭,所以他自卑了害怕了。
他是怕失去她的。
這也是他第一次落淚,抱着她止不住就落了淚。
她丟了匕首,擁着他輕聲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其實,她懂他的,只盼來世願同生,永作比翼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