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監牢裏陰冷無比,顏息白身上劣質的粗布麻衣根本抵禦不了寒冷,慢騰騰地挪出縣衙,深秋早晨的瑟瑟寒風凍得她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冷戰,天色尚早,太陽還在厚厚雲層的哪個角落偷偷地貓着,清冷的街道上幾乎人跡全無。但,也只是幾乎而已。顏息白搜尋一周,視力所及處有個挽髻的年輕男子垂首靜靜地等候。
瘦弱、安靜……
霧蒙蒙的灰色天空下,那個暗色衣衫的單薄人影默默站在街邊一角,幾乎與周圍青磚灰瓦的背景溶到了一起。
秋風肆虐,男子零落的髮絲和空蕩的衣擺隨風舞動,宛若晨曦中輕顫搖曳的路邊雛菊,孤寂平和、淡漠蕭瑟。見她出來,他抬步走了過來,仍是低垂着腦袋,面目無法看清,閉着嘴一言不發。
顏息白暗暗皺眉。若是個潑辣聒噪嘮叨的主兒,也許不用她開口,就會自動貢獻出諸多情報,可眼前這顯然是個“悶葫蘆”,指望他主動開口估計很難,可她這個冒牌貨是多說多錯……唉,沒轍了,她撇撇嘴,看了眼離她幾步之遙的男人,簡短地道:“回去吧!”
男子輕輕退到一邊,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一徑地發揚他沉默是金的光榮風範,但恭順的姿勢怎麼也不像是無聲抗議或發泄不滿。
顏息白一愣,什麼意思?眨眨眼,隨即有些醒悟,這裏是女尊世界,可能男人不能走在女人前面吧。可是……他這麼一聲不吭的,唔,沒聽說“刑寡夫”是個啞巴呀?而且,唉,天可憐見,她哪認得路?
揣測着鄒衍可能有的腔調語氣,顏息白故作冷淡又不容置疑地開口:“你走我前面。”
那人聞言,第一次詫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即又低下去,迅速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逝地瑟縮,乖順地當先領路。
顏息白滿意地走在他身後,暫時忘記周身不適,略帶好奇地左右打量着街邊古色古香的建築和店鋪。一項新發現令她委頓的精神大振,這個大陸的文字居然和中國古代文字相仿,雖然書寫有些困難,但閱讀倒是不成問題。
旭日初升,街面上賣早點的攤位陸續開張,熱騰騰香噴噴的食物勾引得顏息白空空肚腹里的饞蟲翻江倒海地折騰,也把她剛為自己脫離“文盲”隊伍而聚起的一點熱情徹底澆熄,這個時候,再多的精神文明都比不了填飽肚子來得實際。
她將目光投向自己的“衣食父母”,這才發現他只顧悶着頭,目不斜視地穿街走巷,對各類美味的吃食從不投注一分注意。唔,照理說,他這麼早來接她,肯定沒吃早飯,現在這副對食物無動於衷的模樣,只有一種可能:沒錢。好吧,看他那身補丁綴補丁的空垮衣裳,顏息白嘆氣,對於外賣早餐,她是“寡婦死了兒子——沒指望了”。
繼續盯着眼前的男人,顏息白黝黑的眸中逐漸帶上一抹思索與評估。鄒刑氏,她抖了抖,實在不太適應以這種稱呼來叫一個男人,嗯……刑某人,從背後看,他的步幅偏小,姿態雅緻,身形瘦高單薄、雙肩略削,尖凸的肩胛骨將薄薄的衣服撐出一個嶙峋的角度,脊背倒是挺得筆直,低垂的脖頸彎成一個優美的姿勢,仿若曲着長頸探入羽翅之下的高貴天鵝。看來,出身良好的傳言應該不假。那麼,既不是為生計所迫,兼且在思想如此保守的時代里,刑某人又為何不顧世人辱罵白眼,甚至倒貼錢也要改嫁給這麼個各方面都可以說渣到極致的爛人?費解啊……
左拐右繞,不知何時,他們已經來到一處僻靜潦倒之地。滿地雜亂骯髒的垃圾,黑污的排水溝,低矮傾斜的爛草房,空氣中浮動的不是家家戶戶早飯的香味,而是一種混雜着多種油污、腥臭、腐爛的奇怪味道,間或還有幾個衣衫襤褸、髒得看不清臉的無家可歸者在避風處或坐或卧——典型的貧民窟,與剛剛經過的寬敞街道有雲泥之別。顏息白壓抑着嫌惡和逃離的衝動,跟着刑某人來到一間破敗的茅屋門口,懊惱地猜測恐怕這就是“她”的家了。
果然,不待她鼓起勇氣,做好心理建設,茅屋門“吱嘎”一聲迅速拉開,一位看起來年過半百、鬢髮斑白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地迎了出來。
“衍兒,衍兒,你可回來了!擔心死爹了,怎麼樣?有沒有挨打,有沒有受餓,凍着沒?我可憐的孩子……”撲上來攥住顏息白的袖子,中年男子滿面憂慮關懷而又無限欣慰地發出了一疊聲地關懷之後,突然話鋒一轉,異常尖刻憤怒地話語如毒箭般射向站在一旁沉默的年輕男子,“殺千刀的災星,哼!若不是你這掃把星,衍兒怎麼會受這牢獄之苦。唔,瞧瞧,這幾天瘦的……該死的,你還跟木頭樣杵在這做什麼?快去燒熱水啊!!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真是沒用!不但下不了蛋,還讓我們鄒家一家跟着霉運罩鼎,衍兒,爹這次做了主了,娶誰也不能娶這麼個東西,趕緊休了他!不然,總有一天,我們爺倆會給他剋死……”
“爹……”顏息白實在聽不下去了,抬手止住中年男子喋喋不休的惡語,剛想開口說些什麼,身後“砰”一聲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她皺着眉回頭,發現剛捧起柴火走出兩步就聽到“休夫”字眼的年輕男子臉色發白,手足無措地望着失手滾落的木頭,見兩人看過來,隨即倉皇地低下頭撇開臉,緊咬着下唇慌亂地撿起掉落的柴火。
“……去燒熱水吧。”顏息白吞下了溢到嘴邊的嘆息,低聲支開他。若她沒有看錯,剛剛驚鴻一瞥下,那雙幽深的黑眸里盛滿地是最深切的驚惶和祈求,挾帶着濃重的絕望與認命地暗影,如此強烈的痛楚實在讓她無法再視而不見。
她內心震撼,面上卻不動分毫,假裝不甚在意地朝鄒衍的爹搖搖頭,“爹,暫時先留着他吧。我得好好洗去這一身晦氣。還有,我餓了。”
鄒衍的爹五官很是平凡,貧苦勞作的臉上佈滿歲月的風霜,但看向寶貝女兒的眼神卻極是溫暖慈愛,不得不說,鄒衍會成長為今天這樣一無是處、人厭鬼棄的無能混混,她爹無條件地溺愛得付最大的責任。但這對於顏息白來說,卻是件極大的好事,太強烈的感情會蒙蔽雙眼,即使今後她有什麼異常表現,鄒衍的爹即使有懷疑卻也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女兒。相較於這個幾乎朝夕相處的老公,老爹的問題反而容易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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