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起點
===夢始===
空氣里有股濃重的藥水味兒,蘇凝躺在床榻上,轉了轉眼珠,緩慢地撐開眼。
入目是一間簡樸的病房,鐵窗上有銹,木門角掉漆,四腿板凳還帶補痕,瓷杯缺蓋兒,茶壺褪色,床板硬得要命,頭頂的吊瓶就靠幾根鐵絲掛着,嘀嗒嘀嗒……
蘇凝垂眸瞥了眼床被,藍白相間的被罩上印着五個清晰的紅字——市中心醫院。
確定?這不是村鎮衛生所么?
她唇乾澀得厲害,額角也有些微痛,但這些比起目前的處境,都顯得微不足道。
拔掉手背上的針頭,蘇凝從床上坐了起來。
其實不用悉心辨認,她也能察覺到自己換了身體。
而走出病房那一刻,她整顆心倏地一下徹底沉進了谷里——
過道里來來往往的人,他們的髮型裝束,衣着打扮,無一不透露出一股濃濃的時代氣息。
蘇凝一路走到服務台,值班護士看見她面色蒼白,連忙上前幫扶:“你是8床的病人蘇心凝吧?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蘇心凝這三個字一出來,蘇凝反倒是冷靜了。
她在值班室里的椅凳上坐下,問護士:“我想找一下我的主治大夫。”
聞言,護士小姐在她的本子查了查,抱歉地看向蘇凝:“真不巧,白大夫今天請假了。”
建議道:“要不然,我幫你找其他大夫來看一下?”
蘇凝靜默了片刻后,點頭:“好。”
待護士小姐走後,她便翻開了桌上的記錄本。
日期什麼的她已經不關心了,就算她再不願意接受,那1986四個數字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她主要翻閱的是來訪者名單。
蘇凝的探望記錄從6月8號開始,一直到6月13號,也就是今天。
這裏記錄在冊的,總共有十一個人來看望過她,但其中有八人,都只出現過一次。
剩餘三人,蘇繼澤是她弟弟,每天中午都會來,顧夢薰來過兩次,是和蘇繼澤一起,還有一個人,肖正晨,他每晚都在,夜間陪護。
看到肖正晨這三個字的時候,蘇凝連手指都是僵硬的,原因無他,不過是她對此名如雷貫耳。
用業界的評判語來形容他,那便是——商業奇才,英俊瀟洒,精明強幹,睿智無雙……不可多得的國家棟樑。
他確有才幹,能從寂寂無名,到後來名揚天下,成為中國富豪榜排名第一的企業家。
如此風雲人物,蘇凝自然是有深入挖掘過,她原本以為,自己對肖正晨的事迹知之甚詳,卻不想,她竟然錯漏了這麼重要的訊息。
肖正晨與蘇心凝,竟是一早就相熟的,而且看這關係,還非同一般。
“肖正晨……”
她多希望這只是個巧合,畢竟中國重名重姓的人會有那麼多。
但是蘇心凝,也並非一般人,至少在1986年,蘇氏一門也稱得上名門望族,雖然後來逐漸沒落了,可如今也不是何人都能攀附得起的。
“心凝,你怎麼跑這兒來了,病房裏沒看見你,把我嚇了一跳。”
低沉悅耳的男聲由遠及近,此刻灌入蘇凝耳中,卻猶如地獄魔音。
因為她知道,肖正晨此人,並不似他外表這般光風霽月,君子端方,他還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蘇凝動作遲緩地抬頭,正對上男人清俊的眉眼,他的確是有一副好相貌,唇角含笑時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間風度盡顯。
然而蘇凝,卻感覺如臨大敵。
不敢泄露一絲異樣,她掩蓋住眸間慌亂,淺笑着回他:“我只是來找醫生問一下,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但是……”飛快地垂眸,將一串號碼印在腦海。
再抬眼,蘇凝笑意未改:“白大夫今天不在,護士去幫我請其他大夫了。”
這時肖正晨已經走到她身邊,自然而然地圈住她肩膀:“這種事我幫你問就行了,怎麼還自己跑出來,你頭上傷都還沒好,這樣跑老跑去實在太危險了。”
“沒有下次,聽見了嗎?”他稍微攏緊了一下肩膀,側目看向蘇凝。
過分親密的動作,擊碎了蘇凝一層偽裝,她實在做不到,能在他懷裏,還巧笑嫣然。
她似有些生氣般地推開了肖正晨:“我又不是你的寵物!”
演完她拔腿就跑。
身後人顯然也沒有追上來的打算,只是盯着蘇凝的背影皺眉。
而跑回病房后的蘇凝便立即爬上了床,閉着眼睛裝睡。
“生氣了?”肖正晨往她床邊一坐,本就不甚寬敞的病床變得更擁擠了。
他兩手撐開,支在蘇凝兩側,繼續哄道:“剛才是我語氣不好,我跟你道歉,起來吃飯好不好?”
蘇凝嚯一下睜開眼,避開與他對視:“好。”
吃飯嘛,當然好了,她正餓呢。
接下來的相處就容易多了。
“吃飽了嗎?”
“嗯。”
“要睡覺嗎?”
“嗯。”
“要我摟你睡嗎?”
“嗯……你滾出去啊!”
蘇凝抄起枕頭就往他身上甩,肖正晨竟也沒生氣,笑着接住枕頭,又給她放回來。
“好了別鬧了,早點休息,乖啊。”
蘇凝一陣無語,翻過身背對着他的床睡。
一夜無話,她也沒敢睡熟,清早聽着他起床的動靜,等他走了才敢睜開眼。
洗漱吃飯完,蘇凝跑到服務台,值班的護士換成了另一個。
“蘇小姐有什麼事嗎?”
“我能用一下你們的電話嗎?”蘇凝指了指她桌上的座機。
雖然醫院大廳也有公共電話,但那個是要插卡還是投幣什麼的,蘇凝表示不懂高科技,還是厚着臉皮來借值班室的好了。
“當然可以。”護士小姐們還是很善良的。
“謝謝。”蘇凝回以微笑。
護士小姐明顯愣住,大家不是說——蘇心凝刁蠻任性,目中無人,無法無天,不可一世……的嗎?
蘇凝只顧着低頭撥號,對方接通后,搶先開口:“蘇繼澤。”
“姐?”正處於變聲期的嗓子,微微有些粗礪:“有事兒嗎?”
“我要準備出院了,你來接我回家。”命令式的語句,蘇凝也只是想試探一下而已。
對面靜音了許久,“姐,你沒事兒吧?”
蘇凝一怔,這話竟不知該怎麼接。
“我沒事兒了呀,傷都已經養得差不多了。”
“不是,我是說你腦子沒事兒吧?醫院裏住得好好的,幹嘛突然想回來呀?”
這回輪到蘇凝靜音了,什麼叫醫院裏住得好好的?難道代與代之間,就一定要有着不可跨越的鴻溝嗎?
她果然已經老了,理解不了年輕人的想法了。
可是不對啊,認真算起來,蘇繼澤可是比她還老了二十多歲的人呢。
半天沒聽見她回話,蘇繼澤便繼續問:“姐,你是不是受什麼刺激了?”
“以前哭着喊着要正晨哥陪你,現在他天天擱你面前晃悠,你竟然着急回家?我以為你這院還得住個小半年呢。”
蘇凝的臉色越來越黑,強制打斷對方:“十點之前你要不過來接我,我就自己回去。”
“回去有你好看的。”她大概也摸着了這對姐弟的相處模式,說完直接撂了電話。
但其實,她根本就不知道蘇心凝的家在哪。
蘇凝放下電話,正迎上護士小姐驚詫的目光,彎唇沖她笑了笑。
“請問白大夫今天坐診嗎?”語氣和剛才打電話的時候判若兩人。
護士小姐獃獃地點頭:“哦,在呢,二樓外科。”
蘇凝微笑着言謝,轉而去找了她的那位主治大夫。
出乎她的意料,對方竟是個外國人。
“CanIcomein?”蘇凝站在半掩的房門外,朝裏面問道。
穿着白大褂的白大夫聞聲看了過來,側頭笑道:“請進。”還是帶了一點點口音。
蘇凝完全不知尷尬二字如何書寫,一臉淡定地走了進來,落座。
“今天感覺怎麼樣?”白大夫坐到她對面,開口詢問道。
“挺好的。”蘇凝簡短概括完,便單刀直入地道:“我想今天辦理出院。”
白大夫倒沒有驚訝,而是皺眉:“我不能同意,你的病情還沒有穩定,必須留院觀察。”
蘇凝脫口而出:“我只是碰傷了額頭而已,不用這麼……”
“你的病不在額頭,你有更嚴重的病。”白大夫似乎也有些生氣了。
不等蘇凝把話說完便繼續道:“我昨天請假就是因為你的病情,專程到北京拜訪了幾位專家。”
蘇凝盯着對方許久,也不開口詢問。
最後白大夫轉過身,從桌上取了一沓資料遞給她。
“我懷疑你得了一種心理疾病,簡單來說就是抑鬱症,你有自殺傾向,我不能准你出院。”
Excuseme?大哥你是在逗我嗎?
蘇凝一臉驚呆地看着他。
白大夫也很無語,一把從蘇凝手裏又拿回資料,在桌上羅列開。
“這是你近半年來的就醫記錄,病歷單,你自己看。”
蘇凝的閱覽速度很快,掃視完一遍便能抓住重點。
她也眉頭漸鎖漸深。
兩次食物中毒,一次是誤服了毒菇,一次是因海鮮過敏。還溺水過一次,車禍過一次,再有這次,據說是踩滑了樓梯。
看似都沒有問題,只是集中性地出現這半年裏……就變得很有問題。
“這是什麼?”蘇凝瞥見他手中還有一張紙,便疑惑地問他。
白大夫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遞給了她:“你的人格分析。”
蘇凝額角抽了抽,低頭看完,臉已經黑成鍋底。
概括來說,蘇心凝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
她眼裏心底只有肖正晨,除此以外對誰都不屑一顧,而且態度極其惡劣。
蘇凝抬起頭,已是咬牙切齒:“那你覺得我這病,應該怎麼治呀?”